第二幕 星星的轨迹

2019年9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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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到的这幅画叫作‘月夜的麦田’,完成于1889年6月,和梵高那幅著名的‘群鸦飞舞的麦田’同属一个系列。”彼得森揭下第一幅红绸时,所有人的呼吸全都瞬间凝滞了。

        “天使1号,天使1号,抓到嫌犯了没有?”罗伯特一边领着众人冲出大门,奔向火光熊熊的苏富比大楼,一边心焦如焚地冲着对讲机大吼。

        看到这个名字,所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罗伯特猛地抓起麦克风,对着潜伏在街区里的一百多名特警与狙击手一遍遍地重复:“天使请注意,天使请注意,古蛇已达伊甸园。”

        除了眼前的这幅画。

        “完成了90,还有七个正在扫描。”坐在她对面的胖子咳嗽了一声,将数据库的成像结果同步传送到丽莎的电脑上。

        从系统的分析结果来看,这68名贵宾大多都是各大拍卖行的熟客了,三分之一是阿拉伯与俄罗斯的石油富豪,三分之一是伦敦与华尔街的金融巨鳄,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互联时代的it新贵。只有这身份尚未确认的七人是从未参加过竞拍的陌生人。

        此刻,重新面对着那双炙热如火、深邃如海的眼睛,他就像被席卷一切的沙尘暴摧毁,被摧毁一切的海啸卷溺,那些潜埋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如岩浆喷涌,再也不能自已。

        丽莎心里猛地一沉,周围发出一阵惊讶的低哗。

        不知为什么,画完这幅画后,他驻足长立,突然浑身发抖,火烧火燎,感到了一种尖锐如割的悲喜与无地自容的恐惧。

        丁洛河听若不闻,双脚凌空抄踏,跃过了两幢屋了间的街巷,继续狂奔。子弹密集地射击在前方屋顶,雪沫喷舞。左右两边的屋顶上也出现了几个身影,遥遥紧随,朝他的双腿频频射击。

        她头上围着纱巾,身着阿拉伯黑色罩袍,婀娜多姿,只露出一双戴着蓝色彩瞳的水汪汪的眼睛,顾盼流波。丁洛河则乔化成东南亚的年轻王族,皮肤微黑,脸容俊秀,贴身的西装衬得身型更显完美。

        房间里的另外四个特工觉察到两人间的微妙张力,互相使了个眼色,暗觉好笑。

        “玄小童!”他大叫着左冲右突,躲过迎面喷涌的火焰、上方砸落的石梁,脚底就像踩了两个风火轮,越奔越快。

        那道模糊的人影越来越近了,隐约看见她跳出了窗台。丁洛河不顾一切地加速冲了出去,跟着她攀上外墙,跃上屋顶。

        监控室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站起来了,紧张地等待着剩余的比对结果。罗伯特也一改玩世不恭的姿态,蹙着眉头,一遍遍地扫望着墙上的六十四面监视屏,与潜藏各处的特警呼叫联络,加紧调度。

        “怎么回事?”罗伯特大吼,话音刚落,窗外闪过一道耀眼的红光,狂飙似的穿入对面的苏富比大楼里,“轰”地一声巨响,天摇地动,就连监控室所在的大楼也仿佛被掀起来了。

        心火如焚,爆炸的热浪与狂风刮在他的脸上、身上,仿佛渗入毛孔,穿入经脉,化成了道道电流。这几个月来,神秘人传授训导的一切,都在这条烈火熊熊的通道上得到了展现。

        这场拍卖会预热了四个月,炒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就算对艺术毫无兴趣的贩夫走卒也被吊足了胃口。最终获得竞拍资格的仅有六十八人,这六十八人除了各缴纳一百万美元的保证金之外,还经过了重重严格审核,确保没有混入缺乏诚信的捣乱分子。

        罗伯特心里一动,暗骂自己太傻,拍着桌子叫道“快!调出‘太岁’、‘盘古’的疑犯,比对这栋楼里的所有工作人员!”

        对于“盘古”来说,这幅画是解开梵高密码、找到“上帝神兵”的最后一块拼图,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必须亲眼验证。而最有资格分辨真假的,自然是画出与此一模一样作品的资深模仿者——丁洛河。

        丁洛河身子一晃,就像被重锤击中心口,刹那间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耳根如烧,泪水险些夺眶涌出。

        参加这次竞拍前,“盘古”已经取得了整个街区每一幢建筑物的详细结构图,对于这里的一砖一瓦更是早已烂熟于心。此时站在展厅里,环首四顾,大楼的3d立体结构图仿佛随之在眼前铺展盘旋。

        “‘班邦’是‘英俊’的意思,‘侯赛因’代表了你高贵的血统。放心吧,明天午夜前,这场拍卖会就结束了,没有人能查出你是苏拉曼丹国王子虚乌有的私生子。”苏晴低头微笑,就像攀着青藤的花朵,紧九*九*藏*书*紧地挽着他的手臂。

        明知如此,他的视线仍磁石附铁似的被那女侍者的背影紧紧吸引。看着她低头穿过人群,绕过长桌,朝大厅外走去,他心跳越来越快,就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众人惊呼四起,纷纷抱头匍匐在地。没等抬头,又是两道红光从不同的方向穿入苏富比大楼。猛烈的爆炸声震得耳膜欲裂,窗外亮如白昼。

        九幅油画一字排开,嵌在东面的墙上。根据“盘古”的情报,该墙体山某种合金构成,坚不可摧。此外,油画外罩着厚达70厘米的防弹玻璃,要想粉碎这种玻璃,至少需要美国的at-12t轻型反坦克火箭筒。但除了疯子,准也不会这么十。就算你不担心油画被炸成灰烬,也要考虑自己是否会被崩塌的楼房压成肉酱。

        周围的贵宾指指点点,都被这幅奇特的画吸引住了,满腹好奇。从这幅画的笔触、色彩与风格来看,应该是梵高的作品。但梵高为何要描绘从未到过的、古老而神秘的长城?又为何要画一个如此甜美如少女的东方男孩?

        雪越下越大了,身后响起了连番的爆炸声,火光冲天,烧红了半个夜空。雪花纷乱地上下飞舞,被红光掩映,就像是漫天落英。

        这位名为苏珊的王妃身着传统的阿拉伯罩袍与围巾,看不清脸容,但从眉骨与两眼瞳距的比对结果来看,她与国际刑警红色通缉令中的“苏晴”有高达96,5的相似度。

        丁洛河就像从梦中然惊醒,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抓住苏晴的肩膀,颤声说:“苏姐,对不起,我必须马上离开!”不等她回过神,就已旋风似的冲出大厅,甩开保安的手臂,朝那女侍者狂奔追去。

        所有人瞠目结舌,足足过了几秒,罗伯特才醒过神,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通知所有弟兄与军情六处、苏格兰场,封锁地下通道与市区所有道路,抓住这几个嫌犯……”

        高歌!

        “砰!”他右腿终于挨了一枪,脚下一软,半跪在地,接着右胸、左肩又是烧灼似的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舞,翻身从屋顶上滚了下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大叫:“混蛋!谁让你们打他的胸口了?上面要活的……”然后他重重地砸落在雪地里,漆黑一片,人事不省。

        吃饭时,想起他笑吟吟地说要顿顿给自己烧好吃的牛肉;喝水时,想起他扮着鬼脸将溪水泼到自己身上;睡觉时,想起他冰凉的泪珠与哭肿的眼睛;洗澡时,想起自己脱去衣裤跃入水中时他羞红的脸……即便走在路上,也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想起他,想起他的一颦一笑,想起他的一举一动,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话语,这时想来,也每每牵肠挂肚,如剜似绞。

        趴在她身边的系统分析员抬起头,朝着窗外的壮观景象吹了一声口哨,叫道:“这帮狗屎白费心机啦!苏富比大楼一旦受到攻击,就会立即开启保护程序,墙上所有的油画都将经山秘道,自动滑入地底的保险柜,第一时间内由警方的防弹车从地下秘密通道运走。”

        这时,其中一张宾客的头像突然停止旋转,右侧出现了三张与之对应的照片。丽莎心里一沉,呼吸瞬间顿止。

        丽莎缓缓地移动望远镜,视角转到了屋顶,转到了停在路边的汽车,又转到了街角的电话亭与咖啡店,接着朝庞德街的北端扫去。

        他笑起来时,八字胡随着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种近乎轻佻的诙谐魅力,那位美国夫人显然被他的笑容和异域风情所吸引,脸颊泛起淡淡的晕红,走出几米后,还忍不住回眸望了他一眼。

        “女士们,先生们……”彼得森双手捏住红绸的下角,戏剧化地朝外猛然掀开。

        汤姆·彼得森拍了拍手掌,展厅内的灯光徐徐转暗,只剩下柔和的射灯照在那一排油画上。油画外的防弹玻璃均被红绒绸布罩住,看不见庐山真面目,就像洞房红烛下的新娘,等待着盖头的揭开。

        “盘古”以牙还牙,将这幅画交山苏富比拍卖,作为反制“太岁”的秘密武器。除了丁洛河等人,最权威的梵高专家也辨别不出这是幅赝品,“太岁”自然也不能。

        右侧的第二张照片与此人有93,2的相似度,中文名华耀东,是南洋华夏集团华宗胥的远房侄孙,资料显示,四个多月前他获得华宗胥的遗产后,入境香港,又神秘失踪。

        那道雪白的光柱就像舞台上的镁光灯,一路跟随。飞机上有人拿着喇叭大声呼喝,警告他立即趴下投降。

        “爱妃,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给我起个这么古怪的名字?班邦·侯赛因?谁会相信这是个亲王的姓名?听起来就像是侯赛因挨了一枪子儿。”丁洛河嘴唇翕动,脸上保持着优雅而矜持的笑容,向他臂弯里的女伴抱怨。

        警笛四起,警车、消防车全都赶到了。罗伯特一把夺过消防员的阻燃披肩头盔,跟着他们一起踩着云梯,从苏富比二楼的窗口跳了进去。

        念头刚起,又觉得这想法未免太过荒谬。玄小童明明是个男孩,是华宗胥的外孙,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女孩?再说他被“太岁”的飞碟掳走,又怎会扮成侍者出现在苏富比的拍卖现场?更重要的是,玄小童九年前就已死于空难,他与自己的相逢,很可能只是“黑洞之匣”——即所谓“上帝神兵”中的“镇魂棺”造成的时空重叠扭曲,随着“黑洞之匣”消失于“时间之沙”,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度发生了。

        国际刑警行动极为神速,从中午会议结束到现在不过短短六个小时,便与英**情六处达成紧密合作,安排了一百多名特警与神枪手,乔化成游客与行人,隐蔽在街区各处。要一声令下,就算是一只老鼠从阴沟里蹿出来,也会被瞬间打成筛子。

        “

爱妃,我偷偷查过字典了,‘班邦’是‘拐带少女私奔’的意思,你和拐带少女私奔的亲王在一起,就不怕高歌有意见吗?”丁洛河一边用压在舌底的传音器和她继续开着玩笑,一边从侍者托盘上取过两杯不含酒精的饮料,朝着迎面而来的美国夫妇微笑致意。

        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玄小童究竟是谁,是人是鬼,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时空扭曲所造成的幻觉?但他就像是着了魔,沉沦于一场分不清虚实的幻梦里,无法醒来。

        她即将转入长廊时,突然停下脚步,仿佛犹豫了半秒,转过头望了他一眼,泪水盈眶,嫣然一笑。

        宽敞的大厅灯火辉煌,中间是条长桌,摆放着五彩缤纷的各种点心与水果。侍者端着鸡尾酒,穿梭在人群之间。

        这幅画上加抹了一层特殊的隐形跟踪涂料,“太岁”对《最后一年》系列志在必得,只要此画落入他们手里,“盘古”就能顺藤摸瓜,追踪其下落。

        玄小童被飞碟掳走后,生死不明,他常常会想起他。起初还只是隔三差五地记挂,有如尖针刺扎,后来却变得越来越频繁。

        “嫌犯跑了!”罗伯特抓起麦克风,仓促指挥,“a组、d组,守住大门和北边的窗口;e组、h组,瞄准四周街道,只许打脚,不许打头部和心脏,我要抓活的。重复一遍,我要抓活的!”

        如果不是任务在身,他又偏偏是这次行动的主负责人,真想抽他一个大耳刮子,然后转身走人。

        六十四块监视画面突然变成一片雪花,听筒里各小组的应答声也随之中断,沙沙作响。

        丽莎脸颊一烧烫,鸡皮全都泛了起来。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在里昂一路尾随着自己不说,上了飞机,还故意找借口和自己旁边的特警调了个座位,不管她如何冷若冰霜,始终涎皮赖脸地搭讪。好不容易脱身到了这儿,他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通常第一幅拍品的价格都较低,贵的都在后头。众人都被这张画吊起了胃口,专心致志地围绕在画前,交头接耳。彼得森继续一幅幅地揭幕介绍,他每揭开一块红绸,周围就发出一片哄然惊叹。

        此外,至少有十四个高清摄像头正对准着厅里的每一个宾客,只要任何人稍有异动,这栋楼所有的窗户、门道都会被合金钢栅瞬间封死,插翅难飞。即使有人能从钢栅缝隙里钻出去,也不可能在三分钟内逃出全伦敦警察山呼海啸的围堵。

        一个是出了名的“圣女丽莎”,虔诚贞洁的天主教徒;一个是拈花惹草的风流浪子,就算对只母蚊子也会唱首爱的赞诗,这两人搅到一起,简直就像是莎士比亚的爱情喜剧。

        画布上,玄小童笑靥如花,正温柔甜蜜地凝视着自己,一如那夜烽火台上的情景。

        屏幕上出现了68张竞拍宾客的面孔,其中61张人脸的右侧均已显示一张全球与之最为相似的护照照片,注明彼此的相似度与身份等详细资料,另外七张人脸仍在旋转比对中。

        “地下秘密通道?”丽莎心里一震,脱口问,“是哪个警员在驾驶这辆防弹车?能进行而孔识别比对吗?”

        他浑浑噩噩,涂涂抹抹,画了许多关于玄小童的画,速写、素描、水彩、油画却常常画完了,又搓揉撕毁。无论怎么画,总觉得画不出他万分之一的神韵,画不出他嘴角眉梢似笑非笑的神情,画不出他凝视自己时温柔如醉的眼睛。

        电脑屏幕上的头像飞速旋转,两分钟内,又有三个竞拍贵宾的来历得以确定。除了俄罗斯石油新富伊万诺维奇、美国社交络新贵迈克尔·丹尼,第三位锁定身份的就是那位“班邦·侯赛因亲王”的女伴。

        丁洛河定了定神,转头看苏晴,苏晴也正错愕地凝视着自己,显然对此毫不知情。

        只有一个身着阿拉伯罩袍的中国女人,从容自若地俏立在雪白的光束里,端着一杯鸡尾酒,对着罗伯特嫣然一笑:“对不起,你们来得太迟了。”

        导弹!丽莎惊怒交迸地看着对面那熊熊燃烧的大楼,简直不敢相信这帮人如此丧心病狂,为了夺取一幅油画,竟然不顾无辜的平民百姓,在平安夜前夕的伦敦市中心,动用了威力如此强猛的战争武器。

        “有人说,这幅画隐藏着人类历史的终极奥秘,谁得到它,谁就能阻止2012年世界末日,”罗伯特拖过一张椅子,坐到她身边,笑嘻嘻地眨了眨眼,“至于是谁说的,我可不能告诉你,除非我们有了更亲密的关系。”

        “晚上好,bambanghusain亲王。”保安将贵宾磁卡插入检验机,看了看眼前这位留着八字胡、俊秀挺拔的年轻男子,又比对了一下液晶屏上出现的照片与资料,核对无误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将他与他的女伴请入了大厅。

        那女侍者托着盘子站在人群外,黑白相间的裙装裹住娇小玲珑的身材,暗红色的蓬松短发遮住了大半的小脸,涂着蓝色眼影,睫毛又弯又长,正仰着头,惊愕地盯着展厅里那幅刚刚揭开红幕的油画。

        丽莎·苏格拉底举着望远镜,凭窗凝望。庞德街两旁的人行道堆积着厚厚的白雪,行人寥寥;橱窗里的圣诞树与霓虹灯倒映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偶尔驶过几辆汽车,卷起濛濛雪沫,然后又重归于寂。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哪怕当初与女友分手,哪怕暗恋着苏晴,哪怕想念着如隔阴阳的父母……也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深入骨髓的甜蜜、酸楚与疼痛。

        “砰”地一声闷响,电灯、液晶屏幕、监视仪突然齐齐断电,监控室陷入一片黑暗。

        “当!”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宾客们纷纷转过头,只见一个红发的女侍者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撞落在地的杯盘,站起身朝众人道了一声歉,低着头匆匆离开。

        这幅画为什么会在这里?丁洛河胸膺如堵,脑子里一片缭乱。

        画布上,关山万里,长城蜿蜓如带,夜空中缀满了急速旋转的绚丽星轮。一个清秀甜美如少女的男孩正斜倚在烽火台的墙垛上,发丝飞舞,回眸粲然而笑。

        “见鬼!”罗伯特懊恼到了极点,“他们肯定还在附近,马上封锁街区,进行地毯式搜索,就算把伦敦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苏格拉底小姐,”罗伯特·塞吉塔里利斯探过头,贴着她的耳根呵了一口热气,低声说,“以你对国际犯罪组织的经验,你猜‘盘古’与‘太岁’将如何抢夺梵高的这幅遗作?是暗地里乔化成买家竞拍,还是明刀明枪地强取豪夺?”

        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

        却在瞬间无处寻觅

        ——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