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遮掩投票毁了我的政治前途

2020年1月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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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市委那位领导的矛盾其实与工作无关,一切都是投票惹的祸。

本来,我们的关系还是非常融洽的,曾经还有过一段极为短暂的幸福时光。我刚来江南时,组织上没有给我配车,每周一早上7点多他会准点开车来接我搭他的便车去上班;周一到周四偶尔会带我出去应酬,目的是让江南人经常看见我和他一道出入,刻意制造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印象,让当地人对我不敢小视。那时候我真觉得幸福,有这样一位领导罩着我,当地人看我的眼光都有些异样。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很快,这种甜蜜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市长人选推荐给打破了。

自前任书记调离江南柳博温同志接任书记以后,江南的市长人选一直没有确定。当时,在我看来最有竞争力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市委副书记,一个是常务副市长。我和那个副书记是好朋友,他援过藏,在江南从纪委书记到副书记干了近十年,口碑还不错,在我心目中他是江南市长的合适人选。当时之所以没有想到另外一位市委领导,是因为我见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和一帮球友打球,不像市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市长频繁地往返于省城和云梦,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条件尚不成熟,所以与世无争。后来细细一想,其实他也是符合条件的。

很快,云梦市委组织部派出的江南市长人选公推组来到了江南。早上我们几个“空降系”的领导在农办食堂吃过早餐直接往会场里去参加投票。在投票之前,那位领导始终不曾给我任何暗示,对于我一个刚刚步入官场的人来说,在这方面还显得非常稚嫩,一直到坐进会场,我想都没朝他身上想。

投票开始了,坐在我四周的人全都是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写名字的时候尽最大的努力用手臂和手掌严严实实地遮挡,写完后飞快地将推荐票对折起来,生怕别人看见。我还感到好笑:明人不做暗事,支持谁就写谁呗,有什么好保密的呢?直到后来我才搞清楚大家投票的时候为什么要拼命遮挡的原因:往往当选的只有一个,而找你打招呼的人又何止一个,如果投票的时候你不保密,投了一个会得罪无数个。只要不让人家知道你投的是谁,投票过后你可以向所有找过你打招呼的人“卖功”:“我投了你的票,你要请客哟!”尽管人家不一定完全相信你是否真的投了他的票,但冲你这句话,他还是得买账。

因为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完全不懂套路,为了表示我的坦荡,没做任何遮挡,大大咧咧地写下了市委副书记的名字。写完我还在心里得意地想,副书记应该感谢我,周围的人都看见了,我投的就是他。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投几乎影响了我一生。

那天上午有三个会合在一起开,投票结束以后已到中饭时间。从会场里一出来,我直奔农办食堂吃午餐。会场离农办很近,散步仅仅五分钟的路程。我心情愉悦地走进农办那栋颇有些年月的小四合院,看见那位领导正待在厨房门口的走廊里低着头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沉默不语。看见我进来,他阴沉着脸,把我拉到一边,劈头盖脸地数落我:“致远,我们既是老乡,又都是从云梦来的,平常我对你不薄唦,人家搞得我就搞不得?”我脑壳一蒙,没搞懂他说这些话的意思,不好作答。见我沉默,他更生气,继续数落:“我不是硬要去争这个市长,不争不等于我一票都不要唦,如果我一票都没得,组织部门还不说我在这里不得民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才彻底醒悟过来,他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不投他的票。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投票才刚刚过去五分钟耶,居然就有人向他告了密。既然已经挑明了,我不得不做出解释。我很抱歉地对他说:“我以为你与世无争,而且自始至终您连个暗示都没给过我……”

他一听,更来火了:“我对你这么好,还需要暗示吗?”

我不再解释。我心里明白,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仅仅过了三天,我便尝到了苦果。

投票的当天下午,教育局长老阮来向我汇报,三天后全省中学生田径运动会在塌西湖中学召开,他不知道该请哪些市级领导参加。我思索了片刻交代他:“书记或市长必须有一个参加,市委分管教育的领导,必须参加,再加上我,也就够了。人大、政协的就不用请了,领导去多了也没什么意义,还难得招呼。”

“那就请您亲自和领导们衔接一下?”阮局长用请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老柳、老萧对他不感冒,也不为难他,便应了下来。我当着老阮的面分别给老柳、老萧等打了电话,老萧对这样的应酬不感冒,找了个托词。老柳倒是爽快,非常乐意出镜,一口应承下来。唯有市委分管教育的领导一听我的声音便很不耐烦,明确表示他不参加。他说:“明天我要开全市政法工作会议,没得空。”说完“啪”的一声就把手机给挂断了。我对老阮耸耸肩膀,很无奈地道:“不去就不去,发么哩脾气唦?”

三天以后,运动会如期举行,老柳如约出席。由于大多数运动员是奔着高考加分来的,所以应付的色彩很浓。开幕式结束,老柳和我陪同省教育厅的领导官样化地视察了一下运动员的宿舍,并亲切地握着运动员的手问寒问暖,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勉励的话,在闪光灯啪啪啪啪不停的闪烁中,走完了所有该走的程序。

第二天一大早,去农办食堂吃早餐,老柳、老萧和那位领导都在。我瞟了一眼,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看。我心里明白,今后只要有我在场,他就不可能会有好脸色。这我理解。换了是我,我也会记恨。因为人毕竟不是大海,不可能有那么宽广的胸怀。记得有个老乡在担任共青团云梦市委书记的时候曾经在大会上作报告,勉励年轻人要有“远大的理想,博大的胸怀”。要命的是他不会讲普通话,用公田话一发声,就成了“碗大的理想,钵大的胸怀”。这个笑话至今经典。其实要感谢家乡的方言,无形中为我们解开了一个哲学的难题:远大的是伟人,博大的是圣人,碗大的是凡人,钵大的是俗人,远大和碗大、博大和钵大其实只在一念之差。

早餐准备好了,农办的干部们将早餐一一端到领导们的面前,永远都是一碗筒子骨面条外加一个煎鸡蛋。吃着吃着,老萧突然问了句:“昨天的运动会开幕式还可以啵?”我心想,老萧啊老萧,你真不该当着那位领导的面问这个问题,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市长开了口问我,我不能当哑巴。我怕他不高兴,便很应付式地回答:“还行吧。”

应付也没能逃脱奇怪定律的蛊惑,越害怕发生的事情越要发生。那位领导突然提起嗓子,板着脸训斥我:“昨天的开幕式你不要我参加也就罢了,还是要打个电话告诉我唦,害得我在办公室等了一上午!”

我这一生吃亏就吃亏在个性太强,对于他故意刁难的指责我不能接受。我辩解道:“前天我打电话征求你的意见,你说要开政法工作会议没得空参加。既然你没得空参加,我打电话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不听我的解释,当着诸位领导的面横蛮地对我说:“政治上太不成熟了,我说了没得空,你就不打电话了?”

对于他的这句话我至今没能理解透彻。要么当初他对我说“没空”说的是气话,其实他有空,也很想参加,因为我未能揣摩透他的心思,导致他这个分管教育的市委领导未能出镜;要么就是他故意刁难我。通过后来和他的交往,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不管他是什么意图,至少当初我是一根筋地认为他就是想给我穿小鞋,故意刁难我。我知道,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只能忍。于是不再言语,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赶紧离开。

离开食堂后,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受邀到春草中学做了一堂名为《我看传统文化进课堂》的演讲。虽然我没有当过一天教师,但我喜欢演讲。那种激情澎湃可以让我忘记许多人世间的烦恼和忧愁。就如今天一样,本来很郁闷,可是只要我往讲台上一站,所有的不快便被抛在脑后,烟消云散了。

我的演讲博得了满堂喝彩。《云梦日报》的一位记者主动找我,要给我发头版头条,推介我在推动传统文化进课堂、亲自创作《中华历史人物童谣》、抵制校园情色文化等方面所做出的贡献。我说,不要报道我个人,报道学校就行了,他们的经验的确值得推广。

记者的话我并未当真。过了一个星期,他突然打来电话说,稿子写好了,老总说《三字经》等传统经典进校园好是好,但有糟粕,上头版头条不好,是不是重新找个切入点?本来我就对上不上头版头条没什么兴趣,所以随便表了态:“你们看着办吧。”没想到这个态随便一表却表出了问题,他把“传统文化进课堂”改成了“江南市委副书记潘小建,根据云梦市委提出的‘民本云梦执政理念’所创作的学习心得——《民本云梦三字经》进课堂”。当时看到报纸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党报嘛,就这风格,见怪不怪。然而,当我拿着报纸到食堂吃午餐和那位领导发生激烈碰撞之后,我才发现的确不妥。

那天凑巧,吃饭的领导到得很齐。开饭不到三分钟,那位领导开始发难。他把矛头直接对准我:“致远啊,听说你在春草中学搞么哩《民本云梦三字经》进课堂啊,你没得事搞了?学生伢子么哩不好学,要学《民本云梦三字经》?”我一听,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和他解释是《云梦日报》社的老总认为《三字经》进课堂糟粕太多,不宜上头版头条,所以改了个新闻由头……”

他根本就不听我解释:“不上头版头条会死人?简直是误人子弟!”

他的这句话终于激发了我的怒火。我顾不得老柳和老萧都在场,和他针锋相对地干了起来。我把碗筷重重一放,嗓门提高了八度:“唉,你不要欺人太甚呢,老是这么给我穿小鞋,换得哪个都受不了唦!”

“你什么态度,怎么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他把碗和筷子重重一放,吼道。

“你算什么?我在北京挂职的时候么哩高官没见过?我晓得今天得罪了你没得好前途,我本来就没得么哩政治前途,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莫神气,好大的度量做好大的官,凭你的度量将来最多也就是到云梦搞个局长!”

我是个容易冲动的人,血往头上一冒便不计后果,说话也就口无遮拦。很显然,我的话激怒了他。他不愧是在官场上混了若干年,虽然愤怒,却反而变得冷静,居然不再发声。老柳实在看不下去,对我大喊一声“宁致远”,意思是让我闭嘴。我偏不闭嘴,又追加了一句:“不就是没投你的票唦,用得着一直耿耿于怀吗?”

见我越说越没遮拦,萧市长起身,挽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出了食堂。对于我们之间的矛盾,他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是劝我“年轻人,不要火气太旺”就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我打电话把那个好心办了坏事的记者好好地训了一顿。记者未曾和我顶撞,过了好久,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你的骨头太硬,不适合官场,你的演讲很好,适合做学问!”

这条短信验证了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