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化与空降系的官位之争

2020年1月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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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我的挂职期限已到,但组织部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这让我很是心焦。刚来江南的时候,我的期望值很高,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靠政绩走上副市长的岗位。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已经变得很不现实,甚至于组织上能不能给我解决一个副处级待遇让我回旅游局,都很成问题。

我很彷徨。

就在这时,分管党群的云梦市委副书记,应邀来江南为浙江美丽摩托公司在江南投资的一个项目奠基。我给萧市长发了条短信:“尊敬的萧市长,我在江南挂职即将到期,安排的事还没有着落。听说云梦市委副书记要到江南来,能不能劳您大驾在他面前为我美言几句?致远。”没过多久,老萧即给我回了短信。短信很短,却很实在:好的。

第二天,云梦市委副书记如约前来。江南已多年没有工业项目落户,市里的党政领导对这次签约极为重视。老柳知道我在搞活动方面有经验,特别交代工业园在现场布置方面要听取我的意见。工业园把方案送给我一看,我毫不客气地指出,欢迎牌楼不宜扎松枝,给人一种灵堂的感觉。工业园的负责人没有采纳我的意见,还是用松枝将临时搭建起来的欢迎牌楼扎了个严严实实。那个项目后来果真要死不活。当然,此乃后话。

那位副书记吃过中饭就离开了江南,老萧始终没有给我回信。我心里七上八下,琢磨是不是老萧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直到夜深,我突然接到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说,老萧今天和那个副书记谈了我的事情,当时他正好在场。“老萧帮忙真的蛮贴心,把你吹上了天。云梦市委副书记听了老萧的介绍,当即把视线转向老柳,道:‘既然这个同志这么优秀,就把他留在江南如何?’老柳半天没有吭声,末了,咕哝了一句:‘没得职数。’”

难怪老萧没有给我回信,他知道我是一个火爆脾气,如果让我知道了这一情况,会使我和老柳的关系变得紧张。其实他多虑了,对于老柳的这种做法我是十分理解的。谁都知道他搪塞云梦市委副书记的那句“没得职数”明明是谎言,但既然他能够说出来就一定有他想说的理由。当时江南市政府已经空缺两个职位,一个是邱红霞副市长已经荣升云梦市侨联主席,另外一个是常务副市长已调湘江行政区任区长。老柳之所以不愿意将空缺出来的职数调一个给我,的确有他的苦衷。

在基层,“基层干部”最恨上面“空降”领导。根据我国《宪法》,县一级政府五年才换一次届,意味着基层干部要等五年才有一次进县级领导班子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换届吧,上面又突然派人“空降”,基层干部五年的苦盼顷刻间就化为了泡影。所以但凡换届,已经退居二线的老领导们都要跑到上级组织部门领导那里撮拐棍:“我们江南的干部又没死绝,凭么哩又要派个外地人来?”作为市委书记来说,首先考虑的是求稳,稳定压倒一切。只要稳定了,发不发展倒在其次,稳稳当当地干它几年,上面一出缺,赶紧找机会走人。

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里的“水”实际上指的是老百姓。在县委书记的位置上考虑问题不需要站得那么高,只要懂得“基层干部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就能够游刃有余了。老柳明白,要想在当地站稳脚跟,就必须首先考虑本土干部的提拔问题。我有朋友曾经直言不讳地问过他:“他既是你的老乡,又都是从云梦下去的领导,能力又强,你为么哩不把他留下来?”老柳回答得很干脆:“如果我把他留了下来,我在江南还混得下去吗?”

眼看留在江南是没多大希望了,我不能坐以待毙。许多人劝我去找张书记汇报汇报思想,可是我不知道见了他的面该和他说些什么。谈来谈去,归根结底还是离不开一个安排的问题,老张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最讨厌别人跑官,见了他的面我怎么说得出口?

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不去找他。我不能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坏印象。我觉得做不做官真的不重要,保持尊严和气节才是做人的根本,我也不想让张书记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到现在我还记得来江南时张书记对我说的那句话——百姓需要的就是能为他们办事儿的实干家,而不是官油子。如果我真的要求官,还真不需要动张书记那样的大神,像我们这一级别的官员,只要把组织部管干部的副部长搞定就行。

早在清明节的时候,在组织部门工作的一位朋友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主管干部的副部长和你是老乡,星期六要回家挂清明。你是不是陪他前去,联络联络感情。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就陪你一起去。”我一听,火冒三丈:“不当官会死吗?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我堂堂七尺男儿,凭么哩要我到他的亲人坟前去磕头,也太下贱了吧?”那位朋友一听,很生气:“你还不愿意,人家还要排队呢。你们江南的某某副市长不就是这样解决了问题?”

眼看时间一天天逼近8月3日,我的去向依然没有着落。老萧很关心地对我说:“致远啊,你自己要去组织部找领导汇个报,不能够守株待兔。现如今是这样一个社会,你不主动去找组织,组织不可能主动来找你。”

“见了领导怎么个汇报法呢?”我问。

“写个汇报材料,好好地总结一下你一年来挂职所取得的成绩,然后再向组织提个要求,不就行了?既然你已经进了官场,要想走得更远首先要学会向领导汇报。要多汇报,勤汇报。你不汇报,领导怎么知道你做了些什么,有什么想法和要求?”

这让我想起了官场中的一句名言:“汇报就是生产力。”可现实情况是,“老实人”只知埋头干事,不跑领导不汇报,领导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怎么提拔他?

看来,我还真得下决心去汇报汇报。

于是,我忙了半宿,写了一份《挂职情况工作总结》,自个儿开了车子去云梦市委组织部汇报。自我进入官场以来,我还不知道市委组织部的门朝哪边开。云梦市委组织部位于云梦市委大院1号楼,长长的走廊里开着一道道“衙门”。我略微有些紧张地敲开分管干部的副部长的办公室,副部长没让我进门,板着一副“公文脸”很不耐烦地问我:“你是谁?么哩事?”

我对他这种傲慢、轻视的态度非常反感,但亦无可奈何,还要装出一副恭谦的样子作答:“我是云梦市旅游局下派到江南挂职的宁致远,现在挂职快到期了,想向部长汇报一下工作。”副部长一听,眉头一皱:“汇报工作找二科啦,找我搞么哩?”说罢,把门重重地一“哐”,把我关在了门外。我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我提着袋子准备打道回府,又不甘心:“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把材料递出去吧?”这样想着,便迈着沉重的步伐敲开了干部二科办公室的大门。二科科长冷冷地对我望了一眼,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我礼貌地喊了她一声,她拖着一口方言问道:“有么子事啰?”

我回答:“我挂职要到期了,来汇个报。”说罢,把写好的《工作总结》递给了她。她伸出干瘦的手接过去,看也不看丢在一边,道:“你是么子意思啰?是不是想回旅游局唦?想回去就打个报告!”

听她的口气,我根本就还不算是官场中人。

按照我的理解,官场,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圈子,按其结构分为核心场、光环场和游离场。

核心场位于圈内,是纯粹的官员职场。位于核心场的官员由组织部门亲自物色、考察和培养,属组织部门的嫡系,每遇干部调整,考察来考察去,“万变不离”这帮人。这部分以从政为职业的官员构成了中国行政体制的坚强核心。

光环场位于官场的边沿,依附于核心场而存在,因其释放美丽虚无的光芒而看似圈内实则圈外。“公选”、“双高”等考试型干部便属于这种类型。这些头戴光环的官员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不过是一支标签,标签插在圈内,人却在圈外,圈外之人很难得到圈内升迁的机会自是当然。

还有更多有“政治野心”的人游离于官场附近,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我们这些挂职干部就属于此类,挂上去了就属于圈内之人,挂职期间便属于游离之人。此刻,我就像一条游离于官场边缘的鱼,不知道该在哪里停留。

干部科长养尊处优的态度,很伤人的自尊。我像一头受到了伤害的狮子,随时想爆发。但理智告诉我,她或多或少掌握着我的政治命运,千万不能和她争执。如果我不和她争执,可能还有机会,一旦和她发生争执,则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她的办公室的,恍恍惚惚,每一个毛孔里都流淌着屈辱的血。就在我不知如何归去时,在路边遇到了云梦市委副秘书长黎明,即张书记的“大秘”。他一直很赏识我的才华,我们虽无深交,但每次见面他都对我非常客气。他看见我精神有些恍惚,知道我有心事,便主动邀我去他办公室小坐。人在受伤害的时候,特别想找一个人倾诉,秘书长的出现,让我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

我把刚才的遭遇讲给他听,很是不解:一个基层干部挂职了一年,想找组织汇报工作和思想有什么错?不给时间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如此傲慢伤人呢?他笑着安慰我说:“这么一点委屈都忍受不了怎么干大事?我给前一任领导当秘书的时候,因为性格不合,他经常把我骂得要死,后来干脆连秘书都不要我当了,我不也忍过来了?比起我受的委屈来,你那点委屈算什么?你也不用灰心。你给张书记打个报告,首先把你这一年来所做的工作简要地汇报一下,控制在三百字以内;接下来主要谈谈振兴江南旅游业的思路和打算,这部分最为重要,要细心打磨;最后提要求,要求到江南任分管旅游的副市长,保证用三五年的时间达到一个什么效果。你把报告打好以后给我过目,我帮你参考参考。修改好以后,我想办法帮你送到张书记手上……”

秘书长的一番话,将压在我心头的所有阴霾一扫而光。我感激不尽地走出他的办公室,回望他所在的办公楼,发现再上两层就是张书记办公的地方。

突然,我有了种感觉,非常渴望见一见张书记。黎明从窗户里看到我站在楼下,望着张书记的办公室发愣,就给我发了条短信:要不要我跟张书记请示一下,你跟张书记聊聊?毕竟你是他钦点进官场的,回云梦你应该见见他。

不愧为张书记的“大秘”,敏锐地点破了我的心思。黎明请示之后,我见到了张书记,跟张书记聊了聊自己在江南所做的工作,没提自己所遭遇的困境。张书记勉励我接下来继续好好干,他说:“人呢,不论是在官场还是什么场,路都要靠自己去走,去奋斗,不要去弄些邪门歪道,那不是长久之计。”我的脸刷一下红了,我生怕张书记误会了我想见他的用意,便道:“张书记,上次我到江南去挂职,临行之前你和我的谈话,我还清晰地记着,你对我说不要变成一个官油子。”

张书记点点头,笑了:“不过,既然进入了官场,我们就要适应这个官场,不适应它没这个平台,我们还怎么为百姓服务?要适应它,我们就要注意工作方式和工作方法,用一些较为灵活的手段去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以达到我们的初衷。”

我清楚,张书记应该是看到了此前告我的信。对于张书记暗示式的指导,我由衷地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