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万清重获新生命 郝国光决意除心患

2020年1月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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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万清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老伴:“到任何时候,不管遇上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能动那笔钱一分一厘……” 只要那笔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杜万清自己就永远是一泓不染尘埃的清水;一旦动了一分一厘,性质就变了,清水就变成了浑水,一泓被染黑的水,就像一团墨迹,擦是擦不干净的,只会越抹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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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初冷静下来以后,把省公安厅出具的那份验尸报告,又仔细研究了一番。报告上说,尸体之所以八年没有腐化,有可能埋藏尸体的地方比较寒冷,比较阴湿,空气不流通,而且富含某种特殊的化学物质。这个理由有点耸人听闻,在一般人看来,也根本站不住脚,因为自古到今,压根就没听说过蓟原县的哪个地方,还有能够让死人尸体保存久远的特殊化学物质。

难道真是省厅那帮子专家弄错了?

刚开始,沈小初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后来细一想,省厅那帮子专家未必都是吃干饭的,他们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弄不好真有一定的原因。

沈小初把验尸报告拿给局长黎长钧,看他有什么意见。

黎长钧随手翻了翻,说道:“黄杨镇那个案子,你是刑侦专家,破案子是行家里手,你就看着处理吧……死者身份查清楚了吗?”

沈小初说:“没有,没人来认尸,周边村落和比较近的煤矿上,都排查了,愣是没人知道死者是谁,也真是邪了。”

黎长钧说:“很正常,那么大一座矿山,在山上当煤工的,少说也有万把人,死个把人,还不跟死一只苍蝇似的,能查就查,不能查,就先放放呗。”

黎长钧一边说话,一边用右手的几根手指头,轻拍着放在桌子上的配枪。

按规定,机关上的工作人员,一般是不配枪的,局长也不例外。但黎长钧不依,非要在腰间别一支手枪不可。沈小初也知道黎长钧的脾性,喝酒来劲了,把配枪拿出来,“啪”往酒桌上一摔,耍威风。

但这都不是沈小初应该过问的事情,人家是公安局一把手,自己只是二把手而已,下级琢磨上级的毛病,无疑是自寻烦恼。他怀疑黎长钧刚才只是象征性地扫了一眼,根本没有看清验尸报告上写了什么,就有意提醒道:“省厅那帮专家也真会胡说八道,竟然给出结论说,尸体是死于八年前的……”

黎长钧明显一愣,问他:“你说什么,八年前?不可能吧,现场你不是亲自去了吗?死者尸体不是刚开始腐烂吗?最多也就是死了有半个月时间,怎么会是死于八年前呢?”

沈小初说:“省厅得出的结论,说埋藏尸体的地方,有可能含有某种特殊的化学物质,对尸体有一定的防腐作用。”

“嗯?”黎长钧奇怪地说:“奇怪,蓟原县有这样的化学物质,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啊,是很奇怪。”沈小初说:“而且,省厅认为,死者系死于溺毙,也就是说,是淹死的……”

黎长钧脸上的颜色变了变,一时很凝重。他重新拿起验尸报告,认真看了起来。随着报告一页页向后翻去,黎长钧脸上的颜色也是变幻不定,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眼珠子瞪得老大,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堆麻绳。

黎长钧这样的神色,平常倒很少见,沈小初感到奇怪,就问他:“怎么啦,黎局?有什么发现吗?”

黎长钧把验尸报告从头看到尾,然后把报告往桌上一丢,说:“小初啊,你认为呢,你觉得省厅这帮人得出的结论可靠吗?”

沈小初说:“我心里也是没谱啊,按说,省厅不可能给我们出具一份有错误结论的报告,或者有明显漏洞的报告,省厅毕竟是省厅,人才济济不说,检验科有几位老头子,听说还是挺厉害的。”

黎长钧说:“那可不一定!我看这个验尸报告,就有些不靠谱,八年前的尸体,保存到现在还不腐烂,这种情况有,但不在我们蓟原县。我怎么听说,有些领导人的尸体,用专门的冰棺和特殊药物保存,才能保存年代久远一些,没听说这荒郊野岭的,也有常年保存尸体不腐不烂的物质?”

沈小初点点头,局长黎长钧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斟酌了一下,他说:“要不,我去一趟省城吧,跟省厅专家面对面谈一谈,看是不是啥地方弄错了。”

黎长钧一摆手,说:“不,我看没必要,明摆着报告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没必要浪费时间……你想啊,这个‘溺毙’,也根本不可能是吧?尸体是从山上冲下来的,山上又没有河流,除非死者是被人摁在水缸里淹死的。”

黎长钧的后半截话跟沈小初当初给韩大伟说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说的是用脸盆淹死,黎长钧说的是用水缸淹死。他想笑,强忍住没有笑出来。

黎长钧说:“我看啊,这个案子可以暂放一放,别让弟兄们到处乱跑了,没头没尾的,估计也查不出个名堂来。”

沈小初苦笑着说:“这话,可不应该出自公安局长的口,即使查不出名堂,也得查啊,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

黎长钧说:“那倒也是,这样吧,这份报告暂放我这儿,过两天我再看看。”

沈小初说:“也行,黎局好好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说完,沈小初就告辞出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有些困,就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想迷糊一会儿。过了一阵,感觉有人进了他的办公室,沈小初睁开眼睛,抬头一看,竟然是局长黎长钧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黎长钧说:“小初啊,我考虑了一下,黄杨镇那个案子,交给别人去办吧,你抓些有眉目的大案,年终时咱们也跟市局和省厅好交代些。”

沈小初本能地想问一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通常情况下,副手是不能问一把手“为什么”的,问也是白问。沈小初官当得不大,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黎长钧说完,转身又踱了出去,只留下沈小初愣愣地坐在办公桌前。他意识到局长黎长钧今天的举止有些奇怪,尤其是看了那份验尸报告以后,黎长钧的反应过于明显,现在又要他放下这个案子,交给别人去负责,理由呢?他分管的是刑侦,兼的是刑警队长,哪个案子不该他过问?没有理由嘛。

本来,这段时间让一连串的“八”,搅得沈小初很是不安生,黎长钧又斜着来了这么一杠子,沈小初的大脑,就有些断弦,总觉得啥地方不对劲,就像电路短路了一般。

愣怔了好半天,沈小初才回过神来。他打电话叫来韩大伟,吩咐韩大伟私下里把蓟原县八年前所有的案子,不管是结了案的,还是没有结案的,都挨个排查一遍,摸个底,包括黑蛋父亲刘大彪那件案子,都查查;黄杨镇的尸案,局长黎长钧虽然让交给别人,但也别落下,别人查别人的,咱们查咱们的,只是策略些,暗地里查……黎长钧不让自己插手了,沈小初反倒来了劲,很想查个水落石出。

另外,凭直觉,沈小初觉得刘大彪的案子判得重了些,而且刘大彪的死,也很是蹊跷……什么心肌梗塞啦、猝死啦,又没有原发病史,一个大活人,哪那么容易死?肯定有猫腻。他记得黑蛋提到过他父亲,脸上好像没有多少悲戚之色,不,沈小初记得清清楚楚,黑蛋提起他父亲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非常轻松的那种——这可不像是一个儿子对待已故父亲应有的表情,除非黑蛋对自己的父亲已经没有了一丁点感情。黑蛋是那种比较憨厚的人,他对待自己家的亲人,不可能表现得那么冷淡。

黑蛋不对劲,刘大彪的死也不对劲,还有,局长黎长钧也有些不对劲……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沈小初一时还想不清楚,他只是嘱咐韩大伟,排查时注意保密,不要惊动过多的人,尤其是不能让局长黎长钧知道。

刁月华原本以为,弟弟刁富贵闯的天大的祸事,在自己丈夫的斡旋下,上下左右打点又花了五六百万元,刁富贵就应该没事了,谁知过了没几天,案子又翻了过来。一位被抓副矿长的妻子改了口,把刁富贵送去的20万元封口费,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公安局,说丈夫是冤枉的,是替刁富贵坐牢,她不要钱,只要自己的丈夫。这下麻烦大了,紧接着,刁富贵的一个马仔也站出来指证他,说枪是刁富贵从外地买的,死去的高姓老板大腿上挨的一枪,也是刁富贵打的。公安局发了通缉令,没办法,郝国光只好又让黄小娜把刁富贵连夜送出了蓟原。

这下,刁月华真正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儿子和女儿都不在身边,弟弟刁富贵又远走他乡,说是有丈夫,但丈夫跟别的女人整天出双入对,基本上没她什么事,家里面连个保姆都没有,刁月华的日子就过得有些凄惶。

她给财政局长周伯明打过两次电话,想跟他见个面,聊聊,毕竟上过床,做过一次露水夫妻,说说话总可以吧。但周伯明不理她,总是借口说忙。刁月华嘴里不说,心里一个劲骂周伯明不是好东西,占了她的便宜,就再也不露面了。

刁月华心里也明白,男人当中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自己人老珠黄了,就没人待见了。想当年,刁月华也是蓟原城里有名的美人,往街边上一站,可是100%的回头率!哪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落到这般田地,眼巴巴地给周伯明献殷勤,人家都不搭理——他那杆老枪有什么稀奇的,老男人一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而已。

想想都可恨,男人家老了,还可以啃嫩草,怀里面搂的,差不多都是“下一代”;女人家老了,就只能独守空房了?连自己的老公,也撇下自己不管了?

刁富贵流落在外,华光煤业公司让黄小娜接了手,这下倒好,天下全成了郝国光和黄小娜两个人的了。刁月华跟郝国光发过一次脾气,把茶几上摆的一套紫砂茶具都摔了,没起作用。郝国光跟她解释,现在是特殊时期,有人盯着他呢,他不得不小心点,至于刁富贵,他也是尽了力了,刁富贵自个不长进,闯的祸天大,别人想保也保不住啊。她不听,让郝国光想办法把刁富贵弄回来。

郝国光被搅得没办法,急了,发狠地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弄回来,弄回来坐牢?几百人的械斗事件,别说放在蓟原县,就是放在衢阳市,放在整个甯江省,上溯几百年都没有发生过这么大规模的群殴事件,搁严打期间,你弟都够枪毙三回了。”

刁月华就哭。哭是女人惯用的武器,但刁月华的这种武器,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了。她也知道郝国光说得没错,弟弟刁富贵闯的祸是够大的,这挨千刀的,就从来没长过记性,强奸卖淫小姐那次,差点就给关进号子里去了,还不是郝国光出面找了黎长钧,又给了那女的20万元,才算摆平。这次,看来是真摆不平了。她哭哭啼啼地问:“那你说咋办?老刁家可就这一根独苗。”

郝国光说:“还能咋办,躲起来呗,等过了风头,送他出境,给他一笔钱,下半辈子够花就成。”

刁月华说:“那就让他去加拿大,陪咱儿子,也好帮儿子打理打理公司。”

郝国光断然拒绝:“那不行!”

刁月华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郝国光说:“你傻呀,咱儿子在加拿大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哪天混不下去了,咱俩还指望着去儿子那边养老呢……你弟那脾性,好招摇好显摆不说,指着他帮咱儿子打理公司,哼,甥舅俩一起折腾,公司垮得更快!”

刁月华见说一起去加拿大养老,心情好了一些,她疑疑惑惑地问:“富贵在华光当了那么多年总经理,当得也挺好的呀,要不是爱惹事的话……”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郝国光说:“哼,那是老子罩着他!我如果不是煤炭局长,公司早都成烂摊子了。”

刁月华不再言语,但心里终归不舒服,尤其是想到他们夫妇俩的所有产业在由黄小娜打理,她的心里就更是七上八落的。

郝国光说:“蓟原近来不太平,咱们都紧着点神,盯咱们的人太多了,单就这姓李的,当屁大一个县长,三天两头给我找事……你要是闷得慌呢,干脆就上省城去,陪陪咱姑娘。”

刁月华翻了翻白眼,用鼻子眼“哼”了一声,说:“把我赶走,你和那个小狐蹄子,就更加逍遥了是不?”

“看看,又来了,”郝国光说,“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吗?怕你急出病来,闷出病来……”

刁月华说:“你还是操心你自个吧,老牛啃嫩草,别吃坏了身子,吃什么都补不回来……这辈子,你就甭指望我给你熬‘王八汤’了,你就好好当你的‘王八’吧。”

“你……”

刁月华的话说得尖酸刻薄,郝国光气得鼻子都歪了:还熬“王八汤”呢,刁月华只要不闹事、不撒泼,他郝国光就已经烧高香了!知道跟刁月华再没办法交流,只好一摔门,走了。

郝国光真走了,刁月华就又伤心起来,孤孤单单一个人,守着偌大一套空荡荡的房子,冷清、凄切,还有些无助。刁月华甚至悲哀地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家不像家的,男人的心思又一直拴在别的女人身上,身边连个说热乎话的人都没有,空有那么多钱,钱能当男人使?

刁月华是那样一种女人,伤心时一阵一阵的,这会儿恨钱多了害人,真要没钱了,折了财,她又不定多难过呢。她给女儿打电话,悲悲切切地诉了一番苦。女儿在电话中安慰她,让她放宽心些,不要想太多的事情。

女儿说:“妈,要不你来省城吧,有我陪在您身边,你就没有那么多愁事了。”

女儿又说:“爹也真是的,多大岁数的人了,不就一个破局长嘛,歇了别干了,折腾啥呢,你也不好好劝劝他。”

刁月华说:“我要能劝动,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女儿说:“妈,你要提醒提醒爹,生意上见好就收,别贪心……老爷子可是有意见了,抱怨俺爹事多……他要撒手不管了,还不定出啥事呢。”

刁月华说:“宝贝啊,这你可要当心,亲家公那边,你可得多做做工作,不能撒手不管的,你舅已经出事了,你爹可别再出什么事——他怎么着也是你爹呀!”

女儿说:“妈,你也不想想,我还怎么做工作?哪一次捅了娄子,不是老爷子出面摆平的?我只是人家的儿媳妇,我又不是组织部长……”

女儿口中的“老爷子”,就是省委组织部部长潘国剑。女儿和潘国剑的儿子是大学同学,后来处了对象。结婚的时候,按郝国光夫妇的意思,要大操大办一下,一呢,是图个喜庆;二呢,也有意在蓟原和衢阳市的商界政界显摆一下。但潘国剑不同意,说两家都是领导,他在省上的身份也比较特殊,太招摇了影响不好,还是低调点,两家人在一起吃个饭,悄悄庆祝一下,然后让小两口去国外旅游一圈,就成了。郝国光夫妇没再坚持,在省城的一家酒楼里两家人吃了顿饭,女婿是属虎的,女儿是属兔的,郝国光夫妇就送给女婿一只金虎,送给女儿一只金兔,都是纯金打造的。

刁月华一想,女儿说得也有道理,毕竟只是把闺女嫁给了人家,算起来和人家只是亲家,按农村的说法,就是亲戚,亲戚间的事情,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啊。

女儿说:“妈,你还是劝劝爹,趁早退休了,你们俩去加拿大和我哥一道生活,安全些;也省得哥成天花天酒地的,没个正经事干……”

2

刘东福这次是真急了,嘴上都起了燎泡。他不再找代县长李明桥,在李明桥面前,他只是酒厂老板,县领导看不顺眼的时候,说撸的一声就撸掉了,他根本说不起话,讨不了便宜不说,也不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他找书记杜万清,在书记杜万清面前,他至少还有个政协副主席的头衔,至少还属于县“四大班子”里面的一员。

最初,刘东福一趟趟找李明桥,是因为华光煤业公司的总经理刁富贵扬言要竞拍蓟原酒业,而且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他知道自己争不过刁富贵,只好从政府这边寻求支援。不几天,刁富贵的案子犯了,被公安局通缉,人跑得不见影了,他还心里暗暗高兴,以为去掉了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但紧接着,就跟走马灯似的,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刁富贵跑了,华光煤业公司被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兼并,由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总经理黄小娜接管。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黄小娜在接管了华光煤业公司以后,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扬言,将继续参与竞拍蓟原酒业。

这个消息,等于要刘东福的老命。他怕刁富贵,不是怕刁富贵本人,而是怕刁富贵身后的煤炭局长郝国光。现在,刁富贵的威胁不存在了,黄小娜又冒了出来……站在黄小娜身后的,仍然是煤炭局长郝国光。

刘东福总算想明白了:就是说,一心想拿下蓟原酒业的,既不是刁富贵,也不是黄小娜,归根到底,是郝国光,是煤炭局长郝国光想要蓟原酒业。郝国光想要的东西,还没有人不敢给,至少在蓟原是这样。前段时间,石副省长带队来蓟原,听说下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书记县长撇在一边,拉住郝国光的手摇个不停……石副省长的官够大了吧,连石副省长都对煤炭局长郝国光表现得那么亲密,何况市县一级的领导了。

情形很明朗,找代县长李明桥已经不起作用了。刘东福知道李明桥对煤炭局长郝国光有看法,一直想找个机会把郝国光拿下来,但是,凭李明桥的力量,又拿不下来,他的主子翟子翊当了市长也不成——有人背地里说,常务副书记翟子翊的市长一职,还是郝国光托人给省上某个领导说了情,不然,哪儿轮得到他来当衢阳市的市长?

所以,刘东福只能找县委书记杜万清。

他把书记杜万清堵在办公室里,说:“杜书记,您一定要说句话!您知道的,我可是在酒厂干了一辈子,硬是把一个小作坊,发展成了省内外闻名的酒业公司,我可是立了汗马功劳的啊。”

杜万清心情不好,又不好驳刘东福的面子,就说:“东福同志,你不要激动,酒厂改制的事情,不是还在论证阶段嘛,你急什么呢?”

刘东福说:“我不能不急啊,马上就八月底了,离石副省长给的最后期限,可是很近了啊。”

杜万清说:“东福同志,你别听风就是雨的,石副省长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国有企业改制,是大事情,复杂着呢,哪有那么快?我看啊,月底指定完不成。”

刘东福见杜万清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更急了:“我说杜书记,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这跟打仗一样,一不小心,这阵地可就没了。”

杜万清打了个呵欠,说:“你把自己的想法跟明桥同志谈一谈,我呢,再跟他说说,国家的政策放在那儿,你是法人代表,该向你倾斜的,肯定会向你倾斜。”

刘东福说:“杜书记,我都找李县长好几次,他的话更难说……”

杜万清“哦”了一声,异样地看着刘东福,问他:“你的意思,明桥同志的话不好说,我这个县委书记,话就好说了?”

“不,不,不……”刘东福赶紧表白,“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这意思,不是……”

杜万清又“哦”了一声,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

刘东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窘在了那儿。

杜万清捋捋额角的白发,对他说:“东福同志,酒厂改制的事情,是政府那边的工作,明桥同志原则性强,这我知道,原则性强是好事情嘛,我们的党和政府,就缺这样的干部。”

刘东福说:“杜书记,您知道,这不是原则不原则的事情,不是。你看吧,最初是刁富贵嚷嚷着要买蓟原酒业,刁富贵犯事跑了,黄小娜又跳出来了,这不明摆着,不是刁富贵和黄小娜要怎么地,而是郝国光要插手蓟原酒业……”

听完刘东福这句话,杜万清猛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黄小娜要竞拍蓟原酒业?”

刘东福说:“是啊,要不,我怎么找到您头上来呢?都知道她是郝局长的人,黄小娜要买蓟原酒业,还不是他郝国光自己要买?”

杜万清明白了,刘东福是怕煤炭局长郝国光,怕自己不是郝国光的对手。

见杜万清不说话,刘东福就又说:“郝局长这人,您知道,手眼通天的,李县长,他,他根本镇不住他……”

杜万清打断刘东福的话:“别胡说,没根没据的,别乱说话!”

“是是是,我又说错话了,我又说错话了,”刘东福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可是,可是,黄小娜和郝局长他们……”

书记杜万清有些烦,他自己的事情都没有捋个眉目出来呢,哪顾得上刘东福的蓟原酒业?更何况,郝国光如果真插手,别说代县长李明桥镇不住,自己这个县委书记,照样镇人家不住。就应付他道:“蓟原酒业的改制,我会亲自过问的,同等条件下,肯定优先考虑你的法人身份,国家的政策是这么规定的,我们也肯定会遵照上面的文件认真执行。就这样吧,我还要去一趟乡下,马上就出发。”

刘东福一听,这是下逐客令了。但书记杜万清的这态度,压根等于没态度,弄半天,他一箩筐的话都等于白说了。“同等条件下”,自己和煤炭局长郝国光比起来,有“同等的条件”吗?即使郝国光不出面,单黄小娜在那儿蹿腾,他刘东福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家业,可大着呢,不动产没多少,可人家能拿出的真金白银,有他十个刘东福,也指定拿不出来。

人代会召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李明桥的内心隐隐有些担忧。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书记杜万清一直强调他头上的“代”字,原先他还以为,是杜万清对他这个代县长有看法,提醒他摆正自己的位置——现在看来是错怪万清同志了。杜万清在蓟原县干了那么多年,肯定了解各个方面的情况,他是担心李明桥在人代会的选举上吃亏,所以一再提醒他低调行事,不要招惹太多的人。

现在想起来,不光杜万清提醒过他,翟副书记也多次点拨过他,要他策略些,凡事多听听老同志的意见。李明桥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容易意气行事,不但没能达到目的,还无形中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翟副书记说过,要爱惜自己的政治羽毛,要学会保护自己,李明桥把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人代会的选举真要出了问题,他不但愧对翟副书记的提携,也愧对蓟原县的父老乡亲……他来蓟原才几个月时间,还没有替老百姓干出多少成绩来呢。

李明桥突然就感觉到自己没了头绪,原先的平和心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明白,翟副书记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他现在满脑子里盘旋的,就是父亲的英年早逝,和那项迟修了20来年的引水工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李明桥没有打算做个英雄,他只想做个称职的县长,扎扎实实地替国家、替老百姓干些实事,但是,他承认,这次选举,弄不好就真出了问题。有好多人对他李明桥有敌意,煤炭局长郝国光就不用说了,财政局长周伯明、公安局长黎长钧、国土局长张得贵,这些人,都是在蓟原的官场上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被老百姓们戏谑为“四大牛人”的官场“不倒翁”,他们在心里肯定恨死了自己;此外,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常务副县长黄志安,还有个别常委,明里暗里地都对李明桥有成见。

这段时间,不知是有什么不好的风声还是咋的,平常时间,他的县长办公室里人满为患,来找他的人排着长队,乡镇上的头头、各大局、各科部委的头头,挤着抢着找他,可最近找他的人明显地少了,而且,有些工作的进度,也明显地慢了下来。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李明桥思虑良久,决定回一趟市上,刚好市上通知了个会议,他一是去开会;二呢,顺便回家看看。来蓟原这么长时间,李明桥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回过家,除了骆晓戈来过蓟原一趟外,他几乎都把妻子和女儿忘到爪哇国去了。

李明桥给书记杜万清说了一声,又跟黄志安、谢慕华等班子成员碰了个头,安排了几件工作,然后吩咐办公室主任卫振华准备准备,随自己去市上开会。

他们是下午出发的。一路上,卫振华见李明桥忧心忡忡,就没敢说话;李明桥自己心思重,也懒得说话。这次去市上,李明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去见见原来的翟副书记、现在的翟市长,他已经跟翟副书记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不去外面,就在家里吃,骆晓戈已经在家里开始准备了。

五点四十分,李明桥的专车开进了衢阳市区,他让司机直接把自己送回家,然后再送卫振华去会议所在的宾馆报到,按照李明桥的安排,卫振华晚上还要去拜会市交通局、市发改委、市财政局等几家单位的头头,为蓟原县几个在建项目争取资金。

进了家门,女儿李可欣欢叫着扑了上来。李明桥拦腰把女儿举起来,转了几个圈,逗得女儿哈哈大笑。骆晓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乎。她在做酸菜截截——这种酸菜截截,是以2/3的玉米面,再加1/3的精细面和在一起,用擀杖擀好以后,切成二寸来长的细条,再用野生的小蒜拌炒酸菜……做法简单,配料也普通,吃起来却贼香。这是农村很常见的一种吃法,还是骆晓戈去一个边远山村参加当地的卫生医疗支援活动,闲暇时跟当地一位老婆婆学来的。李明桥一家三口都爱吃这种截截,翟副书记曾经来家里吃过一次,也是赞不绝口,一直念叨着啥时候再吃一顿。但一直没有机会。今晚上的饭局,翟副书记就让李明桥在家里安排,别的啥都不要,就吃酸菜截截。

六点过十分,李明桥估摸着翟副书记已经下班了,就拨了翟副书记的电话,但翟副书记没有接,直接摁了。六点半,李明桥再打,翟副书记还是没有接。快七点钟的时候,翟副书记把电话打了过来。翟副书记告诉李明桥,自己刚才在开市委常委会,晚上的酸菜截截没时间吃了,要赶往省城,有个紧急会议,已经在路上了。翟副书记还开玩笑说,这顿饭先记下,下次再吃。

挂了电话,李明桥就有些失落,翟副书记爽约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他想跟翟副书记谈谈人代会的事情,还有他自己的一些担心。但事情就是这么不巧,本来都约好了,翟副书记却又连夜赶去省城开会,饭都顾不上吃。

骆晓戈知道他的心思,开玩笑说:“成半年不回家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苦着个脸,俺娘俩碍着你了?”

女儿李可欣在一旁帮腔,嘴一撅,说:“就是,爸的脸拉得好长,有这么这么长。”

说着,七岁的女儿还做了一个表示很长的手势。

李明桥在女儿的鼻子上拧了一把,说:“就你嘴贫!”

跟女儿逗嘴,李明桥的心情好了一些,不管怎么说,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就好好陪妻子女儿吃一顿饭,算是补偿。

饭早就做好了,翟副书记来不了,李明桥一家就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一边吃饭,骆晓戈还一边问他:“都说翟书记的市长,是你们县的煤炭局长花钱给买来的,是真的吗?”

李明桥刚好吞了一口饭,含混着说:“别整天瞎胡说,什么煤炭局长买来的,你以为是旧社会啊,卖官鬻爵?”

骆晓戈说:“是啊,我也不相信,可市上都传疯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李明桥说:“别人你不了解,翟书记这人你还不了解?打死他也不会干这种事情。”

骆晓戈说:“那倒也是,翟书记这人啊,刚硬着呢。”

翟子翊早已经是衢阳市的市长了,但李明桥和骆晓戈都改不过口来,还是左一个翟书记,右一个翟书记。

骆晓戈告诉李明桥,家里时不时来一些人,都是蓟原那边的,她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开门,有些人硬挤进门来,她也是好言好语把对方劝走,来的时候手里掂什么东西,离开的时候仍然掂走。骆晓戈感叹说:“你当这么一个破官,害得我们母女俩受折腾,不划算啊,还不如辞了回家,每天接送咱女儿得了。”

女儿习惯性地嘴一撅,说:“就是,老爸,你不做官了,回来每天接送俺,省得妈跑得辛苦……电视剧里都说,好人不当官,当官没好人,你又不是坏人,当什么官?”

女儿的话逗得李明桥两口子哈哈大笑。

骆晓戈对李明桥说:“咱们家可欣啊,都成理论家了。”

李明桥说:“你们母女俩,就别绕弯子了,你们的意思,我算听明白了:是想让我回来给你们当家庭妇男,当保姆,是这个意思吧?”

李可欣来了劲,用一副小大人的口气说:“老爸,您真是太聪明了,实在太聪明了!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骆晓戈抿了嘴笑,李明桥也是张大嘴巴,敞开了哈哈大笑。

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李明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坦。

家是什么?家是宁静的港湾,是烦嚣芜杂的尘世当中,一个人心灵的最后归宿地!在家这个港湾里,你不需要提防谁,也不需要算计谁,更无须谨言慎行,为一些繁杂而无意义的事情伤筋动脑……

3

杜万清还是听从老同学的建议,秘密地去了一趟北京。他承认,自己很怕死,在肝癌的阴影之下,怯懦心理最终占了上风。杜万清的大脑里面,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也曾一度产生过比较壮烈的想法,但是,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一个人的意志和精神,又显得是何其的脆弱和渺小!没办法,他真的不想死,真的,他连退休年龄都还没有到呢!

上北京之前,杜万清专门去了一趟市上,向市委书记何培基同志请假。在培基书记面前,杜万清再没办法隐瞒病情,只好如实汇报。何培基是老资格的县委书记,他听后很动情地说:“万清同志啊,你就安心地去北京做手术吧,保密工作我会做好的,费用方面,如果县财政解决有困难的话,市财政给你解决……”杜万清拒绝了培基书记的好意,这个手术,他不打算动用公家的钱。他跟培基书记商定,就以去中央党校学习兼跑项目的名义上北京。从市上回来,杜万清主持召开了一次县委常委会议,商议了几项常规工作,然后就他走后的相关工作做了具体安排。鉴于李明桥的代县长身份,杜万清决定让常务副书记年长富临时主持县委这边的工作,并且明确了一条纪律:他不在蓟原期间,大凡干部任免方面的事项,一律暂停。

杜万清在北京的手术做得很成功,肝脏坏死的那个部位,被一把轻而薄的手术刀割掉,从他的身体里面取了出来,重新移植进去一部分新的、健康的肝脏。健康肝脏的来源,杜万清没有过问。他不好意思过问。把别人身上的零部件移植到自己身上,虽说是掏钱买来的,愿卖愿买,但心理上总是有点那个,有种说不清楚的罪恶感。

不管怎么说,移植进自己身体的这部分健康肝脏,从被放进他胸腔的那刻起,就永远属于他了,将成为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他提供足够的生命和力量。按照医生的说法,移植手术成功之后,至少在十年之内,病人的肝脏部位不会产生任何病变或者排异反应。这个说法的意思,就是告诉杜万清,他至少还有不少于十年的阳世寿命。

这次手术,前前后后总共花了270多万元——这个天文般的数字,对杜万清来说,意义重大。毫无疑问,他又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新的、沉重的桎梏。杜万清当了多年的县级领导,单在蓟原县,他就当了五年的县长,四年的县委书记。这要是换做别人,在县长书记的位子上干了近十年,早就发大财了,古人都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呢,何况蓟原县还是甯江省闻名的经济大县。但在杜万清夫妇的银行账户上,没有存下几个大子,他们夫妻俩的积蓄,总共不过几十万元——除了那个秘密账户上的300万元。

那300万元,存在那个隐秘账户上已经好些年头了,杜万清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老伴:“到任何时候,不管遇上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能动那笔钱一分一厘……只要那笔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杜万清自己就永远是一泓不染尘埃的清水;一旦动了一分一厘,性质就变了,清水就变成了浑水,一泓被染黑的水,就像一团墨迹,擦是擦不干净的,只会越抹越黑……

没想到,最终改变心思、打那笔钱主意的却是杜万清自己。他在思想上煎熬焦虑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他决定铤而走险,毕竟,健康地活着是一件那么具有诱惑力的事情啊!他吩咐老伴取出那300万元来,然后把县上的工作给代县长李明桥、副书记年长富他们简单交代了一下,就找了个借口,在老同学和老伴的陪同下秘密地上了北京。老同学在北京这家医院人头挺熟,上下奔走,悉心关照,移植手术前所未有的顺利。杜万清就比较高兴,尤其是在恢复静养的那段日子里,杜万清的心情和胃口都出奇得好。

“万清,我看咱还是别干了,提早退休,都干了半辈子了,身体要紧……”老伴一边给杜万清喂稀饭,一边随口劝他。

老同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也说:“老杜,咱们是老同学,几十年的交情,说实话,我早就想劝劝你了,官嘛,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杜万清刚咽了一口稀饭,嘴里嚼巴嚼巴,说:“人在仕途,身不由己啊。”

老伴说:“啥身不由己的,你不想当这个县委书记了,人家还能绑着你去干?”

杜万清轻斥道:“净胡说!”

老伴道:“我咋胡说了?你这样黑天黑地地拼命干工作,到头来身体也累垮了,还不落个好,背后净是骂你的人,咱图个啥?”

杜万清就单喝稀饭,不再言语。

老伴继续说:“咱不当这个官了,图个省心,现在的工作又特难干,你又跟其他当官的不一样,送上门来的钱,你都不敢收……”

杜万清瞪她一眼,说:“又来了?这些事情,是女人家掺和的?”

老同学在旁边打圆场,说:“老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认为呀,嫂子说得有道理,身体是最大的本钱,咱都这个岁数了,别拿自己的本钱开玩笑……这次幸亏发现得早,不然扩散面过大,即使想做手术,也来不及了。”

杜万清讨饶说:“你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讨伐敌对分子呢?我呢,考虑考虑,等出院以后再说。”

老伴说:“有啥考虑的,出院以后就打辞职报告,省得走趟医院都得偷偷摸摸的。”

老同学也说:“是啊,你这个县委书记当的,上医院都跟做贼差不多了。不过,我也知道,这中国人啦,自上而下,都热衷官场:身在官场的,都想往更高的位置上爬;远离官场的,都想往当官的跟前凑;凑不到跟前去的呢,也都喜欢看官场上的热闹,就跟看猴戏似的……这我知道,当官有瘾,跟抽大烟差不多……”

老同学这番话,把杜万清逗笑了,他说:“你们都没有过官场经历,哪里懂得其中的门道?我即使想提前退休,也得有个过程不是?哪能说撒手就撒手呢?蓟原县的情况又比较特殊。”

老同学说:“哎,我咋听说,给你新派来的拍档,叫李什么的,是头犟驴?”

杜万清说:“瞎说,谁告诉你的?”

老同学说:“说的人多了,你可不要忘了,甯江省人民医院不只有你这个县委书记能进,你们蓟原那边看病的人多了去了,当领导的,当老板的,我听他们背后议论,说新来的县长一根筋,犟驴一头,任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

杜万清说:“别跟着瞎传,明桥同志人年轻,工作过程当中难免激进些,肯定得罪了人,不是你说的那样。”

“对对对,就叫李明桥,”老同学说,“打官腔了不是?有人说,你们蓟原新来的这个县长,头上的‘代’字还没有去掉,就敢跟你拍桌子,还说,为了安排自己的亲信,非要撤掉几个局长,只是没有得逞罢了……你的涵养也真是好,竟然还替他说好话,虚伪不是?”

杜万清只有苦笑,他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明桥同志跟我拍桌子,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蓟原本地人,来蓟原也还不到半年,哪儿来的亲信?”

老同学说:“反正他们都这样说。”

老伴说:“我也听人断断续续说过这档子事,说这个李什么县长敢跟你拍桌子,我原先想问你来着,你那驴脾气也不好,没敢问。”

杜万清就不再解释,知道解释也没有用。官场上历来就不缺乏这样一些人,没影的事情,他也能给你传个一二三四五出来,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你不相信。哪天,如果有人说,李明桥长仨脑袋出来,说不定也有人信。就前段时间,他在省城医院待了半个来月,还有人传说他被省纪委双规了呢。官场上就是这样,啥时候都是谣言满天飞,跟绿头苍蝇似的,撵都撵不走。

自从被这个癌吓了一通,杜万清也萌生了歇手不干的念头,他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多待一天,就有多待一天的风险。自己在那个位子上,无疑就是蓟原县权力的核心,同时也是矛盾的核心,这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漩涡,是可以随时随地把人陷下去的。50多岁了,杜万清不想再出什么事情。但他歇不下来。蓟原县目前的现状,代县长李明桥的根基未稳,他再一撒手,蓟原的干部队伍肯定就乱了;即使市上再派个县委书记下去,也一时半会儿对蓟原的情况摸不透彻,但就地提拔,又没有合适人选,年长富肯定不成,李明桥资历又太浅,县长都还没当妥帖呢。

杜万清的想法是,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怎么着也得让李明桥在九月份的人代会上,顺利地当选县长后,他再打辞职报告,那时也不算迟。

李明桥在市上开了三天会,也没有等到翟市长从省城回来,只好打道回蓟原。车到半途,卫振华接到一个电话,是公安局副局长沈小初打来的,说是想见见李明桥。在李明桥的印象中,沈小初这个公安局副局长从不主动往领导跟前凑,一准是有啥事情要汇报,就要卫振华转告沈小初,让他等等,自己马上就回蓟原了。

李明桥猜得没错,沈小初是有重要情况要向他汇报,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情况。

刑警队副队长韩大伟摸底摸来的情况,让沈小初大吃一惊。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要不就是韩大伟在自己面前信口胡诌,不然,他当了20来年警察,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令人震惊的事实!

按照沈小初的安排,韩大伟带着两个弟兄,把蓟原县八年前所有刑事案件的档案,都捋了捋,杀人的、纵火的、偷盗的、强奸的、斗殴的,包括黑蛋父亲刘大彪那件争地界的案子……各种类型的案子都有,判的刑罚也是有轻有重,但各个案件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接着,韩大伟又带人去了看守所,因为刘大彪就是关在县看守所里的,二审判了死缓,还没来得及转往省上的监狱,就得心肌梗塞死了。韩大伟专门查了刘大彪的档案,奇怪的是,刘大彪的档案里面竟然没有医生出具的病历证明,只是在给家属的死亡通知书上,死亡原因一栏,填的是“心肌梗塞”。这有些不符合常规。韩大伟他们就把八年前关在看守所里的重刑犯人的档案,都过了一遍,结果发现:当年关押在看守所里的重刑犯人,共有57人,都先后判了死刑或者死缓……也没啥特殊的。唯独比较奇怪的是,当年一次性执行枪决的死刑犯人就有27名,创历年之最;无任何原因猝死7人,病死5人。这个数字有些大,而且在韩大伟的印象中,没听说哪一年执行过这么多的死刑——死刑犯的枪决,必须等最高人民法院批复文件下达以后,才由市中级人民法院具体执行,县上没有这个权力,但犯人羁押在蓟原的看守所,执行枪决前必须从看守所里提人,一次提走执行27名死刑犯,动静通常比较大,韩大伟的大脑中怎么没有多少印象,比较模糊?

从看守所出来,韩大伟想了想,给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让他捎带着了解了解八年前全市执行死刑的情况,他说得比较含糊,只说蓟原这边的汇报材料上需要个数据。朋友是位中层领导,去档案室翻了翻,告诉韩大伟,八年前全市执行死刑11人,蓟原县3人。事情很明了:有人弄虚作假。但是,弄虚作假的目的又何在呢?还有,另外那24名死刑犯人,又到什么地方去了?越狱?私放?这些可能性都不太大。

疑点越来越多。韩大伟又去直接找了黑蛋,因为刘大彪也是在八年前死的,而且就死在看守所里,之间肯定有什么关联。黑蛋人憨厚,经不住韩大伟三敲两诈,就说了,他父亲刘大彪不是死在看守所里的,而是死在山上,黑蛋还说,山上死过很多人。再问详细情况,黑蛋却又语焉不详,不肯多说。韩大伟又问他,开包子店的本钱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他父亲死了以后,家里突然有钱了?黑蛋说,是他父亲的命价。问是谁掏的命价钱,黑蛋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难道跟矿山上有什么关联?问题是,犯人们怎么会跟矿山有关系呢?韩大伟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黄杨镇,但在牛头岭的山上转悠了好几天,却没有任何收获。从山上下来,黄杨镇的书记虞守义接待他们,在饭桌子上,韩大伟随口问虞守义,牛头岭几年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事情,比方说,集体枪毙犯人什么的。虞守义就笑,说:“枪毙人不是你们公检法口的事情吗?怎么问起我一个小乡镇书记了?”还说:“枪毙人怎么会拉到牛头岭来?不可能。”不过,在韩大伟他们离开黄杨镇的时候,送行的镇书记虞守义忽然念叨了一句,说:“人的命,天注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说得突兀,韩大伟就很奇怪,问他什么意思。虞守义说:“没意思啊,就是感叹一下命运多舛,白云苍狗。”虞守义的话中有话,但韩大伟却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带着疑虑回了县城。

因为害怕引起局长黎长钧不必要的猜疑,韩大伟他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调查。他把相关情况汇报给沈小初,沈小初也是大吃一惊。沈小初非常肯定地对韩大伟说:“这里面有阴谋,一定有阴谋,天大的阴谋。”

沈小初现在可以拿准的是,省公安厅出具的验尸报告是准确的,没有出错,那具尸体肯定是死于八年前。从韩大伟调查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案情虽然显得有些扑朔迷离,但脉络却是很清楚的,各个看似不相关的“点”,似乎都有一根隐秘的线,把这些“点”串到了一起……肯定有阴谋,而且是大阴谋。既然市中级人民法院没有执行枪决,那么,另外24名死刑犯人,又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这24名死刑犯人的去向,就成了一个大谜团,而且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领导过问这件事情,这又是第二个大谜团。

沈小初估计,黄杨镇发现的那具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失踪的24名死刑犯当中的一位。他记得局长黎长钧看省厅那份验尸报告时惊疑不定的神情,怀疑这个“大阴谋”背后,有局长黎长钧的影子。

沈小初的大脑里面,冒出来的第一个难题是:自己该怎么办?

冒出来的第二个难题是:他该找谁?

冒出来的第三个难题是:他这个公安局副局长,还能够相信谁?

在这三个难题里面,最关键的也是最重要的,无疑是第三个难题。因为第三个难题解决不了的话,前面两个难题,也就没有任何解决的途径和办法。沈小初扳着指头数了数,从县委书记杜万清开始,一直数到政法委书记,再到各科部局长,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信任谁?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如果追着24名失踪的死刑犯继续查下去,弄不好,就会查出一个足以戳破天的大案要案来……多年丰富的刑侦经验告诉沈小初,这个案子一旦深究下去,捂了多年的盖子被揭开,肯定会炸飞一些人,凭直觉,他们的局长黎长钧也未必能够幸免,否则,黎长钧怎么会在看到省厅的验尸报告之后,临时动议,让沈小初把黄杨镇的案子移交给别人呢?黎长钧的举动,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沈小初又不笨,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愿意再追查黄杨镇的案子呢?

蓟原县是个经济大县,煤炭产业带来的高额利润,让蓟原的一部分官员,深深地陷了进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手里只要有点实权的,哪个没有在煤炭企业里面拿干股?正因为如此,蓟原县的干部结构也是最复杂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相互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鉴于这种情况,沈小初真的不知道,谁是他可以信任的人,他可以找谁反映自己手头掌握的重要情况?去市上?去省上?好像都不太现实,因为截止到目前,韩大伟的调查,只是得到了一部分线索,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24名死刑犯为何无缘无故地失踪,都尚是未知之谜,没有证据,也几乎没有查明任何真相,去市上和省上反映什么呢?但是,目前的情况是,继续查下去,肯定就会惊动一些人,一旦有人为了“捂盖子”,进而对付自己,那么,他和韩大伟等人的处境,就比较危险了。

思来想去,县上领导里面,唯有代县长李明桥来蓟原的时间不长,可以肯定,李明桥100%置身于蓟原县的利益链条之外。只有找李明桥了。但沈小初还是比较担心,李明桥在蓟原的根基太浅,这位代县长不止一次打过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等四位局长的主意,试图撤换掉他们,但每一次都是功亏一篑,均以失败而告终。不过话说回来,李明桥的骨头够硬,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能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东西。如果沈小初试图把手头掌握的线索查个水落石出的话,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有可能就是代县长李明桥了。他知道李明桥带着政府办主任卫振华去市上开会了,就给卫振华打了个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卫振华在电话中告诉他,请示过李明桥了,让他等着,他们马上就到。

沈小初把自己的警车停靠在县政府的大门右侧。他没有下车,侧身半靠在车座上,默默地抽烟。他暂时不想走进县政府大院,在未见到代县长李明桥之前,在未来的一切事情都没有明朗之前,他暂时还不想见任何人。他的脑子里很乱,乱成了一锅粥,乱成了一团麻。他不停地抽烟,一颗接一颗……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支烟,反正,当沈小初最后一次把手伸进衣兜的时候,只摸出来两个空瘪着的烟盒。

4

前华光煤业公司的总经理刁富贵,住在一家又黑又脏的小旅馆里。这是一家黑店,店主只是利用20来间地下室开了这家旅馆,地处郊区,连营业执照都没有。刁富贵住的这间,只放了一张床,一套被褥;屋角摆了一张划痕斑驳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台14的小电视机。那被褥黑得,好像染了一层油光油亮的墨汁,刁富贵看看都恶心、想吐。他估摸着,这套被褥至少有半年没有洗过了。

刁富贵不敢住大的酒店,正规酒店都要查身份证,他是被通缉的在逃犯,一旦被揪出来,麻烦就大了——他虽然一贯无法无天,但也知道这次闯的祸闯大了。广州这边的天气比蓟原那边热得多,加上住的又是地下室,不透风,啥时候都有一股浊热的恶臭气直往鼻孔里钻,别说空调了,连电风扇都没得一台。刁富贵转悠着看了看别的房间,情况都差不多,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他跑去找旅馆主人,想要台电风扇。旅馆主人甩脸子,说爱住不住,不住拉倒。说完一扭头,不再理他。刁富贵作威作福惯了,哪儿受过这个?正想发作,想了想,又忍了,今朝不比往昔啊,旅馆虽然脏点,虽然臭点,但还算安全。后来实在热得受不住,偷偷跑街上溜达一圈,自己花200块钱扛了一台电风扇回来。虽然电风扇吹的还是一层层的热风,但好歹缓解了些,不那么憋气了,总比没有的时候强。

天热,地下室里又黑又臭,电视机还动不动没了色,刁富贵就非常窝火。这跟他在蓟原县的生活比起来,无疑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在蓟原县,他刁富贵可是出了名的土皇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左拥右抱,依红偎翠,到啥时候,都有一大堆小喽在屁股后头跟屁虫一般跟着,前呼后拥的,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惬意有多惬意。他本来以为,矿山上群殴械斗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该背的罪名,找人背了;该赔的款,足额赔了;该打点的,都打点了;钱也花得够数,600多万呢。虽说挨了姐夫郝国光和姐姐刁月华的好几顿臭骂,但好歹,自己总算化险为夷,安全了。

自以为安全了的刁富贵,又打起蓟原酒业的主意来,这次他铁了心要拿下蓟原酒业,一是打算在姐夫和姐姐那儿挽回点颜面;二呢,有蓟原酒业捏在手心里,姐夫郝国光再敢给他脸色看,他就甩手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姐夫郝国光不是一直信任情妇黄小娜吗,就让黄小娜替他去山上挖煤吧。他有意无意地放出风去,一副蓟原酒业非他莫属的架势。实际上,那是做给其他煤老板看的,让别的有想法的人趁早收了心,别打蓟原酒业的主意。

谁知,事情突然就发生了逆转。

公安局长黎长钧给姐夫郝国光打电话的时候,刁富贵就坐在旁边。由于距离近,黎长钧在电话中的原话,刁富贵听得一清二楚。

黎长钧在电话中说:“老郝,让你们家富贵赶紧跑吧,案子翻过来了,有位副矿长的家属不愿意,都闹到县上去了,拿着你们家富贵给的钱,说是什么封口费,非要给自己丈夫讨个公道,让放了她老公;还有,刑警队找到证人了,指证高姓老板挨的一枪就是你们家富贵开的枪……”黎长钧还说,“这次,我是真帮不了你们家富贵了,赶紧跑吧,连夜跑,跑得越远越好!”

刁月华当时就吓傻了,一张脸本来就白,一下子变得更白了,白得人;刁富贵也是大脑一片空白,整个脑袋里面突然就变得空荡荡的了。他一个劲地问郝国光:“姐夫,这咋回事?姐夫,你说,这咋回事?他们怎么能这样呢?都拿了钱啊……”

郝国光冲他吼了一嗓子:“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怎么知道是咋回事?”

刁富贵懵了。他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他犯的事,竟然会摆不平,连他姐夫出面都无法摆平。黎长钧在电话中说,跟前次一样,只能给他们一个晚上的时间,没办法,局里其他人盯得紧。但这次,跟上次远远不一样。上次跑,是因为善后事宜没有安排好,等善后事宜安排好以后,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回蓟原来,继续当他的总经理。但这次,跑是能跑掉,想回来,下辈子吧。

刁富贵突然就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

送他走的人,还是黄小娜。黄小娜告诉他,有人在背后捣鬼。她说,你知道的,一直有人想找你姐夫的麻烦,你姐夫的煤炭局长,都差点让人家撤了。

刁富贵明白了,是李明桥,新来的代县长。代县长李明桥一直找郝国光的麻烦,刁富贵是知道的。他曾经动过收拾李明桥的念头,准备找人把李明桥的胳膊腿弄残废了,看他还敢不敢嚣张。但姐夫郝国光挡了他,让他别拿黑社会上的那一套折腾,说自己会对付的。姐姐刁月华也不许,说他放着正事不干,成天就知道打呀杀呀的。

黄小娜说,矿山上的械斗事件,让李明桥很恼火,他一直盯着呢,让人彻查。我看,姓李的要对付的人,还是你姐夫郝局,你只不过是撞他枪口上了。

刁富贵恨得牙齿嘎嘣嘣响。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废了李明桥。要是当时废了李明桥的话,自己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跟乞丐差不多了。

黄小娜安排人连夜把他送到了广州,没去市上,在郊区找了这家黑旅馆,让他住下等消息。离开蓟原前,姐夫郝国光扔给他一张卡,说上面有20万元,让他先花着,等风声过去了安排他去香港,然后转道去国外——具体去哪个国家,郝国光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掐着指头数了数,刁富贵住在这家旅馆里已经十来天了,还没有等到蓟原那边的任何消息。他心里憋得慌,试探着给姐姐刁月华打了个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刁月华吓得连忙掐断了电话。再打过去,刁月华在电话中只是一个劲地哭,边哭边骂他。这次是刁富贵先掐了电话。

不光旅馆的环境不好,刁富贵的身体也憋屈得慌。有天,实在憋不住了,跑到一家发廊里,把一个洗脚妹领到旅馆里。洗脚妹年龄不大,二十郎当岁,面相长得一般,身材却不错,该鼓的地方鼓着,该凹的地方凹着。

刁富贵憋坏了,把洗脚妹带进房间,一把扳倒,就脱对方的衣服。脱了洗脚妹的,又脱自己的,等俩人都脱得精光,刁富贵正准备入港的时候,房间门却咣咣咣地响了起来,有人砸门。刁富贵那个晦气啊。他没好气地说:“谁呀?人不在。”洗脚妹慌里慌张地往身上套衣服,说:“坏了,大概是查房的公安。”洗脚妹这句话把刁富贵也吓了,心说,这还什么都没干呢,别又给公安逮了去。

刁富贵套上裤子和短袖,战战兢兢地拉开门,静神一看:原来是旅馆的主人。

旅馆老板趿拉着拖鞋,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怪腔怪调地说:“我看好像有女人进来着……我看好像有女人进来着……可别丢了啥东西……”

旅馆老板一边说着,一边贼眉鼠眼地朝房间里乱瞅。

刁富贵把旅馆老板堵在门口,说:“干吗干吗,不就来个朋友吗?有啥好看的?”

旅馆老板说:“啥朋友?我看不像正经人来着……”

刁富贵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百元大钞,塞给他:“快走快走,正经不正经的,不关你事,烦不烦啦你?”

旅馆老板看了看手里的两百块钱,悻悻地走了。

旅馆老板被打发走了,洗脚妹却又不干了,嫌这家旅馆不安全,还嫌脏,说被褥黑得跟啥似的。

这哪儿由得了她?刁富贵恶声恶气地说:“脏,哪儿脏?你一个卖货,你那东西绝对比这褥子还脏,你信不?”

见刁富贵凶神恶煞似的,洗脚妹就先怕了,不肯到床上去,刁富贵折腾了没几下就泄了,他心里窝火,怪怨旅馆老板搅了兴头,遂即掏出钱数了几张,递给洗脚妹。洗脚妹拿了钱,拉开门,鬼鬼祟祟地往外面看了看,闪了出去。

刁富贵认为自己触了霉头,就心里直骂旅馆老板是扫帚星,不得好死。骂得来了劲,刁富贵就又骂李明桥是瘟神,害得自己有家不能回,跟流浪狗似的。后来,又骂姐夫郝国光和姐姐刁月华,不管怎么着,自己也为他们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临了扔来一张20万元的卡了事,再没人过问了,还说送自己去国外呢,纯粹是哄小孩的话,胡诌八扯。

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叫来秘书,让他分别给煤炭工业管理局和公安局打电话,通知他们的局长到自己办公室里来一趟。过了小半个小时,郝国光和黎长钧一前一后进来了。郝国光还好些,只是微微喘着气。黎长钧却是满天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屁股上挂着他那把经常在酒桌子上摔得啪啪响的手枪。

黎长钧一进门,就大着嗓门说:“年书记,您找我?这大热天的,日怪了,能热死个人。”

年长富示意他把门关上,又朝一旁的沙发努了努嘴,示意黎长钧和郝国光俩人坐。

年长富的面色比较凝重,他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很严肃地问黎长钧道:“我怎么听说,有人在查八年前的案子?”

黎长钧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很随意地说:“没有啊,八年前能有什么案子,查个屁,我这个当局长的怎么不知道?”

年长富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担心你这个公安局长,整天除了喝烂酒,动不动拿把破枪出来耍威风以外,正经事不干,大意失了荆州!”

黎长钧赶紧打哈哈,说:“年书记,那哪能呢?工作我也没有落下啊。”

年长富的话中明显带了讥讽的口气,说:“工作是没有落下,很敬业不是?人家在你眼皮子底下查案,你这个当局长的,愣是不知道?”

郝国光听出了点眉目,问年长富:“年书记,你是说,有人……在、找、麻、烦?”

年长富说:“是啊,不然,我叫你们俩来干什么?”

黎长钧正对着空调吹了半天,一下子凉爽了许多。他接过话头说:“没人查什么啊,就是黄杨镇发现了一具尸体,县局和市局验尸,都没有验个结果出来,最后还是省厅出的面,出具的验尸报告上说,死亡的具体时间可能是八年前。本来是沈副局长负责的案子,我给抽了,让他转给了别人。”

年长富“哼”了一声,说:“未必吧,你手底下那个副局长,真就那么听话?你说不让他查,他就真不查了?”

黎长钧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看看一脸严肃的年长富,又看看坐在自己身旁的煤炭局长郝国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年长富说:“据我所知,有人去过看守所了。”

郝国光和黎长钧同时“啊”了一声,他们俩人面面相觑,满脸不相信的神色。

年长富说:“我早就告诫过你们,小心使得万年船,凡事谨慎些,谨慎些……就是不听!这下好了,要是真出了事,阎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们!”

年副书记的话钻进耳朵,郝国光觉得扎耳,他没吭声,却不由得想起年副书记早些年那场轰轰烈烈的离婚官司来。当年的年长富,正当年富力强,如果知道“谨慎”这两个字的话,也不至于把女秘书的肚子搞大;不把女秘书的肚子搞大,他早都当上县长了,何至于多年来一直屈居人下,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副书记?好笑的是,现在年长富反倒拿“谨慎”这话来教训他和黎长钧。

黎长钧有些不相信地问年长富:“真有这事?谁去的看守所?”

年长富说:“就你们那个谁,刑警队副队长,叫韩什么来着……”

“是韩大伟,”黎长钧接过话头说,“韩大伟是副局长沈小初一手带出来的人,哼,还真让年书记给说准了,这沈小初硬是没听我的,竟然私下里安排韩大伟暗地里调查?”

郝国光的脑子里面冒出来一个疑团,一时转不过弯,他问黎长钧:“我说黎局,你不是说,查的是黄杨镇那具尸体的案子吗?怎么跟看守所扯上关系了?”

黎长钧想了想,也疑惑不解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就是,韩大伟去看守所干什么?”

年长富说:“我得到确切的消息,刑警队的人去看守所,把八年前所有的档案都翻了一遍,说是调查一个叫刘大彪的犯人。”

“刘大彪?刘大彪是谁啊?”郝国光转过头,对着黎长钧不无担心地说,“会不会是你手底下的人,嗅到味,掌握了什么线索?”

黎长钧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都过去八年了,还能有什么线索?”

年长富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问题是,人家已经开始着手查了,他们重点调查的档案,都是判了死刑或者死缓的犯人……对了,那个刘大彪,好像是病死在看守所里的,去的人说,刘大彪的案子判得重了,有冤情,死得蹊跷,要翻案。”

郝国光觉得黎长钧太过轻慢大意,出现这么重要的情况,他这个公安局长竟然毫不知情,最近正是多事之秋,到处都不安生,他的公安口又来捣乱,万一让人在背后查个好歹出来,咋办?

郝国光有些生气,很不高兴地对黎长钧说:“黎局,你是怎么搞的,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不就一个副队长吗,整天胡乱查个啥?”

年长富也拉了脸,说:“我看呀,是他这个局长当得太安逸了,没人给你上上紧箍咒,你连自己姓啥、是哪个爹妈生的,都统统不知道了!”

黎长钧的公安局长,还是年长富当政法委书记的时候一手提起来的,算是有知遇之恩;后来几任县长都想撸了他局长的帽子,却又是煤炭局长郝国光力保的他。所以,年长富和郝国光说话的语气虽然重了些,不怎么客气,黎长钧却也不好翻脸,面上讪讪的,一个劲地解释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中间肯定有误会,我下去严查,一定严查,查出来严肃处理……狗日的,敢不听老子的话?”

年长富打断他,说:“你最好别大张旗鼓的,还嫌事不多?还嫌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够?咱们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郝国光附和着说:“是啊,是得有个万全的法子才成,把那个韩大伟调走吧。”

年长富沉吟了一下,说:“调哪儿去?一个副科级的队长,能调到哪儿去?”

黎长钧说:“这小子一直想当刑警队队长,但副局长沈小初兼着,一直没空出位子来;后勤这些部门曾经考虑过他,想让他上个台阶,但这小子又不去。”

年长富说:“这样吧,市委党校最近有个青年干部学习班,专门针对副科级干部开设的,文件刚下来,为期半年,就派韩大伟去,谈话的时候策略些,告诉他,等他青干班学习回来,就安排他当刑警队队长。”

郝国光点点头,说道:“年书记提出的这个办法,我看行。不管他们调查什么,跟八年前的那件事情有没有关系,咱都先把他调开,冷却上一段时间,该过去的,就都过去了。人代会马上就要召开了,大家伙都还得忙乎一阵子呢。”

黎长钧也表示同意,痛快地说:“行,就这么办,权当扔给韩大伟一根骨头,不管有没有肉,都让他先啃着。”

年长富嘱咐说:“别耽搁,跟韩大伟谈完话以后,抓紧时间往组织部报,我这边呢,再给组织部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