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拍卖场上鉴宋碑 · 三

2019年9月2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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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子很古老,四周被青砖高墙所围,正面两扇朱漆门板,顶部出檐,气魄大得很。墙头居然还有几个垛口,不过上头已经长满了荒草,还有几处坍塌的痕迹。姬云浮道:“这是我家解放前的老宅,原先被没收了当美术厂,现在还了一小部分到我手里。”

他下了车,掏出钥匙开门,把我们领了进去。这大院的主人估计以前权势不小,照壁高大,甬道宽阔,看这个架势,少说也有七八个大院落。正中一栋宗祠,上头有幅姬姓楹联:教稼田官,肇周家始祖;行仁者王,徙岐山古公。不过宗祠大门紧闭,估计也是好久没修缮过了。唯一有现代气息的,是屋顶高高竖立起的一截天线。

到了姬云浮住的院子里,他一开门,一股混杂了书墨香气和旧蠹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个地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一代大儒形象,家里应该是书画在壁,处处梅竹,素净木椅,可眼前这屋子里却是杂乱无章——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

这屋子颇为轩敞,光是大厅就有七十多平米,厅里最多的东西,是书。大厅三壁都是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架,上面书本摆得满满。还有更多的书,被塑料绳一捆捆绑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发旁、茶几底下、三角橱的边缝、花盆上头,也都搁着两三本书。那些书半开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随手放下,就再没拿起来过。放眼一望,真是密密麻麻,乱得不可开交。

在大厅正中,还搁着一台老式幻灯机,正对着幻灯机的书架上卷着一团白布,应该是做屏幕用的。屋子里唯一和书没关系的,是靠着窗边的一架无线电台,一根长长的天线伸出去,估计是和外头的天线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云浮问。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像他这种收藏大家,屋里起码得摆上几件老瓷玉鼎才配得上身份,可这里除了书就只有书。

姬云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藏,都搁别的地方了。这里是专门放书的。至于那个无线电,是因为我除了搞收藏以外,还是宝鸡市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会员。我从不离开岐山,就靠它跟外面的朋友联络了。”

他让我们随便坐,然后拎起个热水瓶要给我们倒水,晃了晃,发现空了,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我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盗火》和《马克思传》这两本书从沙发上挪开,一屁股坐了下去。木户加奈却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不时抽出一本翻上两页。

“你也在找姬云浮?”我轻声问道。

“味经书院。”木户加奈手里继续翻着书,吐出四个字来,然后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户有三在日本一定留下了味经书院的相关记录。姬云浮是岐山最有名的书籍收藏家,木户加奈循着这条线摸到这里,必然会找他。这一点我们的思路不谋而合,但她比我抢先一步。

我问她这个姬云浮到底什么来头,木户加奈却摇摇头,说:“我与他刚刚接触,我对这个人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一个名字:郑虎!

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与考察有关的第三者。可是时间有点对不上,郑虎在考察前就返回安阳了,难道说,还有一个人不成?

“能确定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吗?”我问。姬云浮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有原版底片,说不定能分析出来拍摄时间,光是这张翻拍的,就没办法了。”

姬云浮头脑敏锐,又对岐山掌故熟稔,如果我把郑虎和青铜关公的事告诉他,说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入犹豫,这个人能力没问题,但究竟可信与否,还有待观察。

这时候木户加奈道:“日本方面的记录里,确实只有记录我祖父与许一城先生同行的记录。这个第三者,会不会只是路过的村民帮忙拍照呢?”姬云浮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第一,那个时代的照相机不像现在这么便捷,没经过专业训练,是很难操作的;第二,如果只是普通的旁人帮忙,为什么事后要特意给照片进行处理?”

木户加奈失望地表示赞同,她把记录本放下,又满怀希望地开口道:“如果能找到当时味经书院的记录就好了。”

姬云浮道:“我一直以来,都在搜集和味经书院有关的东西:县志、馆藏、旧书旧档案、甚至师生笔记和校方账本,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可惜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记载。不过……”他关掉幻灯机,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过我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收获。我想你们两位一定知道,许一城审判的时候,留下了三本笔记。这三本笔记四角镶莲瓣银,牛皮外皮,厚约八十页,用的还是洋县华亭镇的蔡侯纸。”

我和木户加奈惊疑对望,只得默默点头,心想还有什么事是这个叫姬云浮的家伙不知道的。姬云浮随手拿起一本书给我们,上面说陕西洋县华亭镇是汉代蔡伦进行造纸实验的地方,当地造纸一直延续到民国,生产的土纸在陕西境内颇受欢迎——味经书院出版的书籍,很多都是从这里进纸。

“根据我收藏的味经书院账本,这些笔记的制作时间大约是在1930年左右。当时主政陕西的是杨虎城将军,他帮味经书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机。可是杨将军为官清廉,不收重礼,刊书处便特制了这种笔记本,作为礼物相赠,一共只生产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马倥偬之间方便记录,所以用鞣制牛皮为封皮,耐磨;镶莲瓣银,则是为了体现出杨将军的身份。”

“那怎么会流落到许一城手里呢?”我问。

姬云浮道:“味经书院赠给杨将军的,一共只有七本,还剩下三本。我推测,许、木户二人抵达岐山以后,在味经书院得到这剩余三本,用于野外考察记录之用。可惜东窗事发以后,这三本笔记在审判时被当成了二类证据,很快被一个日本外交官要走了。”

“那个人叫姊小路永德。”我补充道。这是从付贵那里听来的。姬云浮连忙把这个名字记下来。这时候,木户加奈挺直了身体:“姬桑、许桑,非常抱歉,事实并非如此。”

“哦……”姬云浮眉头一扬。

“在许桑见完付贵以后,我拜托日本的朋友查过了。事实上,当时中日关系已经极度恶化,没有外交官参与过许一城的审判。而且,也没有一个驻华外交官叫做姊小路永德。”

“也就是说……”

“那个人,很可能是冒充的。”

姬云浮颔首喃喃道:“这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如果姊小路永德是冒充的,那么这个人一定和木户有三、许一城都有关系,说不定,正是那张照片上的神秘第三人。”说到这里,姬云浮用双手垫住下巴,双眼露出狡黠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许先生和木户小姐,应该各持有一本莲银牛皮笔记吧?”

我们都承认。姬云浮道:“看来,那个神秘人拿到笔记以后,把其中一本交给木户带回日本,另外两本留在中国,其中一本就留在许家。”

“听起来,你一直在等我们。”我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没错!五脉和木户的后人,只要稍微多动些心思,就会发现笔记上与味经书院的联系,一定会来岐山寻访。而我在岐山研究味经书院的名气,尽人皆知。所以你们一到岐山,自然就会被引导到我这里。”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木户加奈是通过文物局官员,而我是通过秦二爷,两条不相干的线都被引导到了姬云浮这里。他只要稳坐中军帐,早晚会有人上门来。

“可是,为什么你会对这种事如此上心?明明和你毫无关系啊。”我忍不住问。

姬云浮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你见过小孩子捉蜻蜓吗?”我有点发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姬云浮伸出手在半空,一脸迷醉:“小孩子会拿一个网兜,系在竹竿上,追着蜻蜓跑,一玩可以玩上一整天,不知疲倦。你若问他捉住蜻蜓有什么用,他反而答不出来。”他把手收了回来:“我也是一样。佛头这件事,我没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们不觉得,把一件旧事从故纸堆里挖掘出来还原真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我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这样的人。看着他一脸兴奋的神情,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说一句你太闲了。木户加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这么多年来,姬桑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