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子棋 · 一

2019年9月25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当春夏之交,满城槐树俱已开花。这时节天气渐热,最易起大疫,民间忌讳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头,不晒床,都指望着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恶,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恶五月,一到这月份,一准得有点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来了一阵大风。这风张牙舞爪声势极大,裹挟着漫天的沙尘盖过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头疯灌,一连好几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尘霾蔽日,触目皆黄,整个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墙,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骡马,搞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尘,可多是在春天。今年这风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恶五月。老一辈儿的人说这风有来历,叫作“皇煞风”,专门克皇上的。崇祯爷上吊那年,北京刮过一次;袁世凯死那年,也刮过一次;再往后,宣统帝被冯玉祥撵出紫禁城那年,这风又来了。所以今年皇煞风一起,又赶上恶五,北京的老人心里都犯嘀咕,恐怕……这又要改朝换代了吧?

黄克武手里抱着个宝蓝皮儿的包袱,顺着天坛根儿一路往西踉踉跄跄地跑去。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又是顶风前行,饶是他十七八岁的精壮身子骨,都得弓着腰低眉敛气。稍微跑得快了点,一张嘴就是满口沙子,一喘气就一鼻子呛灰。可事急如火,黄克武哪顾得上抱怨天气,他把毡帽檐拉得更低一些,脚下片刻不停。

他刚过虎坊桥,劲风忽起,比胭脂粉还细的黄土面儿洋洋洒洒地飘旋而起,顿时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雾。别说远处的前门塔檐和近处大栅栏的招牌,就是街对面栓的骡马,隔开几步都看不清楚。黄克武眯着眼睛只顾低头狂奔,不提防前头突然从土雾里冒出个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哟”一声跟那位重重撞了个满怀。黄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后退了几步,拿桩站稳了,对方却倒在地上。黄克武赶紧俯身去搀扶,刚一猫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蓝灰军装,头上扎着条脏兮兮的绷带,手里还拿着杆辽十三式步枪,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张作霖带来关内的东北军,军纪很差,老百姓私下里都叫胡子兵。自从十七年初南北再次开战以来,张大总统在山东、河南的战事一片糜烂,北伐军一路北上,北京城里的奉军伤兵越来越多。上头不管饷,这些伤兵手里除了一条枪什么都没有,于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抢,见店就砸,警察都不怎么敢管。

黄克武不愿在这里多生事,拱手匆匆说了声抱歉,转身想趁着沙尘天气溜走。不料那个奉天兵从地上爬起来,“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把手里的步枪对准黄克武,厉声喝道:“妈了个巴子!撞了老子还想走?”黄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一瘸一拐过来,劈头先给黄克武一个大耳光:“小兔崽子!你眼睛让狗吃啦?”黄克武咬着牙,瞪着枪口一声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见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里嚷着:“老子怀疑你是叛军的奸细,拿过来!开包检查!”伸手就要去拽。这包袱干系重大,黄克武哪肯让他碰,身子一旋,轻轻避了过去。

奉天兵大怒,骂了句“不识抬举”,抬枪就要扣动扳机。黄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枪管朝上抬,左手迅捷如电,一记手刀切他的脖颈。“砰”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黄克武头顶飞去半空,奉天兵软软地昏倒在地。

黄克武摸了摸脑袋,脸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头。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么时候已经乱到了这地步?他怔怔呆了几秒,猛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急忙丢开步枪,把包袱重新背紧,转身钻进漫天黄沙中。过不多时,几个影影绰绰的行人靠近,见奉天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连步枪都扛走了。

黄克武摆脱了奉天兵,一气跑过宣武门,直到了储库营胡同东头的太原会馆门口才停下来。这段距离可不近,他觉得肺里头跟浇了一勺开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他一抬头,看到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白净后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树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拿来了?”那后生问。

黄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蓝包袱皮捧住,爱惜地摸了摸:“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点没给弄坏了。”

守门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天吴队长的寿宴,来的宾客许进不许出。他们看见刘、黄二人到了,也不阻拦,推门让他们进去。两人绕过照壁进了院子,黄克武一愣。

这种刮风天,院子里居然还摆了七八张枣木圆桌。桌上潦草地摆着一壶茶,几盘果品,大风一起就落满灰土,也没人碰。每张桌子边都坐着五六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语,如同泥塑。没有知客的管事,也没戏班子唱曲儿,只有十来个士兵站在东西两厢门口,擦着枪,抽着卷烟,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好像野猫盯着老鼠一样。

刘、黄二人从席间穿行而过,黄克武左右张望,能认出差不多七八成的宾客,都是京城里叫得上号的大商人。这些家伙平时穿的都是绸面,今天却特地换了身布衫,那点小心思不言而喻。

本来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政界的靠山,吴郁文平时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势大乱,那帮子高官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空管这些人。吴郁文自己打算一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们拘过来,做笔一锤子买卖。黄克武虽然憨直,脑子却不笨,这个局面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一个人从席间猛然站起,奉天兵们的长枪哗啦一下都抬了起来。那人吓得连忙抬起双手连声解释:“我就是跟他说个话,说个话……”然后扯住了刘一鸣的袖子。刘一鸣认出来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个熟人,客客气气道:“王老板,您有事儿?”

王老板面带焦虑:“你们五脉,到底打算怎么办?”刘一鸣道:“这不是还在里头商量着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一群宾客都能听见:“明眼梅花的名头,京城里人人皆知。去伪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点不会含糊的,有他们在,咱们尽可以放心!”周围的泥塑们听见这话,纷纷活了过来,也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帮商人不敢顶撞吴郁文,只好向五脉施加压力。他也不多说,只向四周一拱手:“五脉一定会给各位一个公道。”然后拽着黄克武赶紧往里面走。

过了月门,黄克武低声道:“你说这吴郁文,直接要钱不就得了?何必打什么古董买卖的旗号,这不脱裤子放屁吗?”刘一鸣道:“直接要钱,那算敲诈;现在是做买卖,估价的是五脉,他照价收钱,挨骂也是咱们在前头顶着——嘿嘿,吴阎王分寸可拿得很准呢。”

“大刘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没啥用啊?”黄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后别老催我说……”刘一鸣扬首望天,口气悠悠,“多说无益,嗯?”

说话间两人进了二进的小院子。院子里没有圆桌,只有几条长凳。十来名长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黄克武扫了一眼,老态龙钟的族长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语,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衫男子面无表情,负手而立。五脉各家的长辈围在四周,还有几位被族里寄以厚望的年轻高手在后头站着——五脉的精英,差不多都来齐了。

这些人加到一起的学问,能把吴郁文羞出几条大街去。可人家手里有枪,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小院里坐困愁城。

刘一鸣走了几步,突然轻轻发出一声“咦”,似乎觉出什么异样。黄克武侧头问他怎么了,刘一鸣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出去接黄克武时,这些人正争吵不休,可现在不知为何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神情虽然还是皱眉不展,但眉眼之间带着微妙的如释重负。才离开短短十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刘一鸣疑窦大起。

看到刘一鸣、黄克武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两人走到族长沈默跟前,黄克武把包袱解下来,躬身说:“大爷爷,东西送到了。”沈默双手拄着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他旁边那名男子开口道:“那就往里送吧,别让人等急了。”

说话的人叫药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几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长袖善舞,擅长结交人物,是族里公认的下一任族长的人选。他代表族长发号施令,也算正常。

刘一鸣眼神一眯。药慎行这话听着有意思。往里送?这么说,家里派去给吴郁文掌眼的人选,已经定了?

黄克武站在原地,却没人接他手里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经意地把脸别过去,装没看见。药慎行说了把包袱往里送,可没明确提出让谁去送。刘一鸣心中冷笑,家里这些长辈一贯如此,他们怕会被连累,连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黄克武的包袱:“老黄,没听见族长说的吗?咱们走。”

“一鸣,回来,你去凑什么热闹!”刘一鸣的三叔在人群里喝了一句。旁边黄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刘一鸣不去,凭什么让我们家克武去?”两人眼看就要争起来,沈默不耐烦地顿了一下拐杖:“吵什么吵!一鸣、克武,你们一起去。你们年纪轻,谅人家也不会为难。”

刘一鸣耸耸鼻子,一分钟都不愿意跟这些人同处一院,一拽黄克武,两人并肩离开那一群各怀心思的人群,来到三进院子。

“大黄,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五脉如今的德性。”刘一鸣低声说,难得地从神色里漏出几滴激愤。黄克武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讪讪道:“长辈有长辈的计较,你也别生气。”刘一鸣抬起头来:“他们的计较?他们的计较就好比这天气,灰蒙蒙,黑压压,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说了。”他抬腿径直走入三进,黄克武愣了一下,连忙跟了过去。

这宅子一进招待富商,二进招待五脉,再往里走过一个小门就是吴郁文的内宅。朱漆门半开,两只防风大红灯笼吊在两侧,如同一头饕餮瞪圆了双眼张开大口,等着吞食。黄克武瞪着眼睛抬头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黄混沌,昼夜难分。

“你猜会是谁在里头?”黄克武突然问。

“无论是谁在里头,他这辈子已经彻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脉受过,却只有两个年轻后生给他送行。”刘一鸣扶了扶眼镜,半是嘲讽半是感叹。

他虽然只是家中年轻一代的子弟,见事却极准。对五脉来说,这次绝户局面,唯一的破法就是壮士断腕,指派一人去鉴宝,帮吴哄抬高价,渡过这一劫,然后再把他开革出家,给那些富商一个交代。以一人声名,换五脉平安——说难听点,就是背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