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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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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姑娘……”

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醉jú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

短短几句话,让醉jú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

“说下去。”娉婷淡淡道。

“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

“醉jú,”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

醉jú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ròu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jú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jú捧着药碗,又bī近一步。

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赶不回来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jú硬着心肠,不依不饶。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着醉jú。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

她的眼睛不再dàng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qiáng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

“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jú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

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chuáng的枕头上,恸哭起来。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

梅花开否?

琴声亮否?

炊烟依旧否?

身后,从都城带来的jīng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

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

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

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

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

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

“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

“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làng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jiāo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jiāo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jiāo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jiāo给王爷。”

“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

“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gān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qíng。”

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

“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将信使bī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

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

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来了。

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

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

“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琴jì。”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够美。”

“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言犹在耳。

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chūn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

痴qíng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

东边,却仍无动静。

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

明月无qíng,光yīn无qíng。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bī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

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qiáng,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风簌簌chuī卷,再不留丝毫痕迹。

“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瞠。

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

时间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

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无耳,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

东方,仍无音讯。

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qíng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jú,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dòngdòng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

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qíng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jú。

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

醉jú泪眼朦胧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这碗仿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水面漾起qiáng烈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

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彿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滴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

温柔已逝。

风流已逝。

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翻腾不断,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

醉jú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汤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

匡当!

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bī回肚中的眼泪,终如断线珍珠般,颤栗着滚下眼眶。

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痉挛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

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jú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彿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jú,不要bī我。求求你,不要这样bī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jú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

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

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

那个雪下弹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毁了。

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jú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着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彿只要轻轻一碰,就化成轻烟,不复再见。

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醉jú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