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19年12月3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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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中饭,龙文就赶回去了。下午上班,朱怀镜挂通了张天奇电话:“张书记吗?我怀镜,给你汇报个事。”

“什么汇报?你是市里领导啊,有什么重要指示?”张天奇轻松地开着玩笑。

朱怀镜说:“是这样的,乌县原国税局局长龙文同志,我很了解他。这位同志工作能力很强,前不久被安排到县财委任副主任。我想,这位同志年富力强,正是干工作的时候,应该给他压压重担。你能不能向县委建议一下,让他到县财政局任局长?”

张天奇说:“对对,这个同志我也了解。行嘛,我可以同蒋伟同志说说这事。但最终还得尊重他们县委的意见啊。”

朱怀镜说:“这个自然。张书记我是随便说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还有别的事吗?”张天奇问。

“没有事了,没有事了。谢谢。”朱怀镜一语双关,却表现得不动声色。电话里说话不安全,两人这么没事似的打了一场哑谜,把要说的事说了,要通报的信息也通报了。

放下电话,朱怀镜掏出那个神秘的簿子,翻开一看,见龙文到底还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钱的时间、地点、双方说了什么话,都一一记录下来了。干脆毁掉它算了,朱怀镜想。他左右看看,见不方便在办公室焚烧,就想去厕所里蹲着,一点点撕碎了,放水冲走。他扯了手纸,去了厕所,选最里面的蹲位蹲下,关了门。他取出簿子,一项一项细看,见每次有十多万的,有五万八万的,多是龙文送到张天奇家里,也有几次送到他办公室。张天奇每次都要求龙文注意方法,别把好事办坏了。龙文总是打包票,说万无一失。待朱怀镜看完全部记录,他便不想毁这簿子了。心想干吗毁了呢?天底下不会有第三个人想到有这么个东西留在他手里的。何不保存着?世界上的事情谁料得准?说不定哪天这玩意儿能派上什么用场也不一定!朱怀镜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一激动,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总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松,痛痛快快地拉了个干净。完事了,回到办公室,将那簿子锁进保险柜里。

晚上,朱怀镜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没有去看她了,心里有时堵得慌。几个月前,玉琴刚接手总经理位置,就碰着市里抓廉政建设,生意冷淡,营业额一天比一天减少。就有人开始说风凉话:女人就是女人,干不了大事。玉琴偏是个要强的,拼着老命想办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人也瘦了一大圈。两人原来坚持每天清早去打网球的,现在也不去了。偶尔聚聚,彼此都不能尽兴。朱怀镜看着为玉琴着急,却爱莫能助。还算好,廉政建设风头很快就过去了,龙兴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可是奇怪,两人亲热起来却迟迟找不回原来的感觉。每次,朱怀镜临去之前,都兴冲冲的,想着两人的事,就满脑子形象思维,恨不能马上就见到玉琴。可几乎没有一次叫两人感觉淋漓尽致的。他今天下午本来很兴奋,后来想着张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玉琴,便呆在家里了。这个晚上,朱怀镜通宵没有合眼。窗外落叶沙沙,秋越来越深了。白天他没想那么多,只一心为张天奇帮忙。现在觉得自己那么苦口婆心劝导龙文,差不多只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里,人的思维很夸张,又容易沮丧。想象着这个案子移交司法部门后可能发生的情况,朱怀镜便害怕起来。他盼着天亮,见了太阳,感觉或许会好些吧。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朱怀镜迟迟才起床,脑袋胀胀地发痛。吃了早饭,不知要做什么。他念着玉琴,却不想去她那里。自己的情绪太坏了,去了两人过不好的。再说玉琴也忙。可这么呆在家里,也憋得慌,还会让香妹起疑心。朱怀镜便找了个借口独自出去了。

一个人走在街上,神色凝重,没有目的。偶尔见了熟人,便马上换上一副笑脸,打个招呼。走着走着,就到了市政协大院外面了。好久没见曾俚了,想干脆进去看看。

政协院子里面也已是秋叶满地,又是休息日,颇有几分冷清。朱怀镜径直上了政协办公楼三楼的荆都民声报社。他原想曾俚一定又窝在房里看书的,却见他呆在办公室里,正伏案写着什么。曾俚见了朱怀镜,忙起身清他坐。“休息日,也忙着写大文章?”朱怀镜问。曾俚摇头说:“哪是什么大文章?几句感想而已。对不起,开水是昨天的,冲不起茶叶,将就着喝杯自开水吧。”曾俚说着就倒了杯白开水递给朱怀镜。两人不怎么拘礼,朱怀镜便拿过曾俚面前的稿子,见曾俚正在写一篇随笔,题目是《谁该忏悔》。他才看了几行,曾俚便叹了声,拿着张报纸,说:“怀镜,我昨天晚上看了这篇文章,感慨万千,夜不能寐。一九六二年,陕西户县三位农民,写了这篇文章,叫《当前形势感怀》。文章不到一万字,但它所表现的理论勇气和爱国之情真叫人感动。他们声明不是报喜,而是报忧,并针对当时的经济困难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对策。后来我们国家推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消价格双轨制、放开市场等等,文章里都有阐述,甚至还提出了社会主义初期的概念。他们怀着拳拳爱国之心,把这篇文章寄给了当时的公社党委、县委、地委、省委和中央。可是,就是这样一篇文章,却被当局定为大毒草。中国当代思想史上,这也被称作光辉文献,那也被称作光辉文献,我说这篇《当前形势感怀》才真正称得上中国思想史上的光辉文献。历史应该记住这三位农民的名字,他们是杨伟名、贾生财、赵振离。三个人后来受尽迫害,杨伟名还被活活整死了。我由此想起当年为马寅初平反时,一位国家领导人看了有关马寅初的案卷,不由得感慨万千,含着眼泪说,共产党应该起誓,不能再迫害知识分子了。”

朱怀镜接过报纸,看着这篇让曾俚大动感情的《当前形势感怀》。曾俚却仍只顾他自己说话:“这三位农民,杨伟名只读过三年私塾,贾生财不识字,赵振离小学文化。但他们的理论见识应该令当时和现在的一些所谓理论家、思想家汗颜。真正的理论从来都是朴实的,而不是玄而又玄的概念堆积,更不是某种个人意志的膨胀。我甚至认为,目前中国思想界、经济界没有真正的理论家。那么多的当红学者,要么是奏折派,只知看上面的眼色,见上面需要什么理论,他们就抛出什么货色;要么是注经派,尖着耳朵聆听圣旨,然后引经据典把圣旨理论化;要么是牙慧派,仗着懂了几句外语,从国外的理论餐桌上收拾些残汤冷羹,一锅煮了,再热腾腾地端出来。面对这三位农民,历史应该忏悔,现实应当羞愧。”

朱怀镜一边听着曾俚发感慨,一边看完了三位农民在三十多年前写的文章,触动果然很大。但他只是淡然一笑,说:“当时这三位农民没有被立即处决就不错了。”

曾俚惊愕道:“你还说这种话?看了这篇文章你竟无动于衷?可见你久在官场,麻木不仁了。”

朱怀镜说:“不是麻木不仁,我是客观地分析这事。政治服从需要,并不服从理性。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这么一个故事。有个西方国家当年也很专制,却偏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这位作家写了大量不正统的书,惹怒了当局。当局派一位官员去找这位作家交涉,因为这位官员是作家小时候很要好的朋友。这位官员先是直言不讳,指责老朋友的书籍是如何大逆不道,荒谬绝伦,搅乱视听,危害国家,奉劝作家不要再散布这些谬论了。作家愤怒地陈述,说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地符合民意,顺应历史,并且说自己将因这些著述而不朽,遗臭万年的恰恰是现在这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政府!那位官员便冷冷一笑,说,老兄,难道世界上的人就只有你聪明?谁不知道你说的句句在理?但现实不需要你的理论。如果你不听劝阻,我们可以让你在历史中不朽,但你得马上从现实中消失。”

曾侄听了,怔怔的,怅然若失,半天才仰首浩叹:“是啊,有位哲人说过,人类理性有两个源头,而社会发展只有一条河床。”

朱怀镜本来是准备出来散散心的,顺道看看曾俚,不料一见面又听他讲这么沉重的话题,真是没劲儿。曾俚的确令人暗自敬佩,却不会让人喜欢。朱怀镜又拿起曾俚的随笔,看了起来。曾俚从三位农民当年的遭遇说开去,借题发挥,文笔很是犀利。文章没有写完。“曾俚,”朱怀镜放下稿子,笑了起来,“你的文章真有些鲁迅风骨哩。”曾俚淡然一笑,谦虚道:“哪里啊,怎么敢同鲁迅先生比?”朱怀镜越发笑了,“你当我是在称赞你?确实,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学习鲁迅先生。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话说说可以,当不得真的。鲁迅先生是真学得的?你别傻了。我……”朱怀镜没说完,手机响了。一接,是方明远打来的:“喂,怀镜,皮市长要去打网球,他指名要你也去。”朱怀镜忙站了起来,问:“在哪里打?你现在在哪里?”方明远回道:“还是去南天体育馆。我在皮市长家楼下,皮市长马上下来。你在哪里?”朱怀镜说:“你们别管我,我自己来就是了。”关了手机,朱怀镜准备告辞,笑着对曾俚说:“老兄,我说你呀,别管那么多的事。你愿意委屈自己呢,写点应景文章,在工资外挣点稿费,把自己日子过好一点。不想委屈自己呢,就躲在家里由着自己的性子写,可别忙着拿出来发表,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吧。我知道你关心国家大事,但是就像你不能真学鲁迅一样,当不得真的。谁真的要你关心国家大事?我们都是小人物,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啊。记住我的话,不会错的。”

朱怀镜把愤怒的曾俚丢在办公室,独自下楼,快步走出大院,拦了辆的士,直奔南天体育馆。也怪,朱怀镜不再疲惫,心情也好多了。进网球馆门时,他在心里同自己打赌,今天要是陈雁不在场,他就是龟儿子。

皮杰的天马娱乐城竣工开业了。朱怀镜和方明远都被邀请参加开业典礼。但皮市长关照两位不要去,免得无端地生出什么话来。他们只好同皮杰解释了。皮杰发了老头子一通牢骚,再说过一段专门请二位一次。可司马副市长应皮杰恭请,去了,亲自为娱乐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财贸的市政府领导,参加开业典礼似也在情理之中。这已让皮杰挣足面子了。朱怀镜是过后才知道司马副市长去为娱乐城剪彩的,觉得中间的文章耐人寻味。因为他知道皮市长和司马副市长两人私下里不睦。依着老百姓,两人若是有意见,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望。可官场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维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马娱乐城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很是红火。这里有高级餐厅、保龄球馆、游泳馆、歌舞厅、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种服务一应俱全。

向吉富贪污税款案果然办得滴水不漏。案发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朱怀镜正在天马娱乐城打保龄球,接到龙文的电话,说向吉富已被处决。这时的龙文早已是乌县财政局局长了。按照朱怀镜的嘱咐,龙文在案子未结之前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三个月朱怀镜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总过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随风而逝,再也追不回来。两人却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让对方满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两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维系着感情,不想显得太孩子气了。这同夫妻间碍于家庭观念不想轻率离婚差不多。情人关系到了这一步,也许是不祥之兆吧。方明远隔几天就叫朱怀镜一道陪皮市长打打网球,这会让他获得几个小时的快乐。陈雁是每次都在场的,望着她在球场上轻巧地腾跃,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万变,令人回肠荡气。不过朱怀镜这种时候的愉悦并不完全是因为陈雁。他是这样一种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开心,只要同领导在一起,什么都暂时烟消云散了。其实,让他不开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让他担心的却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龙文的电话,却又怕接到他的电话。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龙文也很谨慎,在自己顶过调查难关之后,仍然不敢给朱怀镜打电活。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枪声中倒下了,他才在当天晚上打电话过来。两人在电话里也不像专门说这事儿,而是老朋友聊天,偶尔说到乌县最近的新闻,随便说起向吉富因什么什么罪被处决了。

朱怀镜现在终于知道事情了结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内心莫名其妙地悲凉起来。今晚在一起打保龄球的还有雷拂尘、方明远、玉琴、宋达清、黄达洪,都是皮杰请来的。大家玩得很高兴,却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是强作欢颜。玉琴的不开心还因为龙兴大酒店的生意。龙兴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后本来好起来了,可天马娱乐城一开业,她那里的餐饮、保龄球、歌舞厅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烟了。如今,荆都的新贵们把上天马玩当成了一种时尚,这儿门前通宵都是车水马龙。每到黄昏,门前的停车场里靓女如云。她们浓妆艳抹,秋波频频,随时就召。这些女郎是荆都的候鸟,哪家夜总会的气候适宜,她们就飞向哪里觅食。偌大一个荆都,也只有天马能够为这些候鸟提供最好的气候。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对手的保龄球馆里消遣,心情可以想见。

打完三局保龄球,皮杰又请大家去唱歌。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哪里是唱歌的心情?就说算了吧,改天再玩。可其他几位先生还余兴未尽,想再玩玩,不让朱怀镜走。玉琴给了朱怀镜一个眼色,意思是她想先告辞了。朱怀镜暗自点头,让她先走。于是,玉琴向皮杰道了感谢,先走了。皮杰便领着几位去了KTV包房。一位小伙子忙跑了过来,像是部门经理。皮杰交代了几句,小伙子就去了。皮杰笑道:“唱歌没有小姐作陪,气氛不对。每人请位小姐。”大家便客气,说不用请,自己玩吧。朱怀镜推辞得最恳切,说:“皮总,我们都是几位好朋友,随便玩玩就是了,请什么小姐?”皮杰便笑道:“怕什么?玉琴又不在这里。”听着这话,朱怀镜脸一下红了。几位便望着朱怀镜笑。皮杰自知失言,便圆场道:“玉琴说有事先走了,我也就不勉强留她。有位女士,大家就玩不尽兴了。”几位正说笑着,经理小伙子领着五位小姐进来了,一个个歪着挺着扭着摇着站在大伙儿面前。皮杰观:“各位随便挑吧。”大伙儿先是客气,说让老总先挑,言语间隐去了皮杰的姓氏。皮杰却摇手谦让,说客人优先。几位便开始挑人。朱怀镜还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动作,他们几位是早已玉人在怀了。皮杰便问朱怀镜:“张老板,你是不是看不上?看不上再去叫。”方明远一手拍着他怀中小姐的脸蛋儿,一手指着朱怀镜笑道:“这位张老板呀,心目中有个模子在那里摆着,眼光高。”说话问皮杰已挑了一位,只剩下一位了,站在那里有些发窘。朱怀镜觉得让小姐难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尔一笑,过来了。朱怀镜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过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头来捡了个别人挑剩下的。这位小姐脸蛋身段都不错,只是微胖,就被几位先生花中选花比下去了。小姐坐下来,手便放在朱怀镜的手心里,柔声问:“先生唱歌吗?”朱怀镜歌唱得不好,轻易不在外面瞎叫喊的,就说:“小姐唱吧,我欣赏欣赏就行了。”这小姐的手很是酥软,缎子一样,捏着很舒服。这会儿,方明远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心雨》。方明远即兴改了歌词,唱得很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朱怀镜这位小姐挑了那首《真的好想你》,说把这首歌献给身边这位朋友和在座所有朋友。大伙儿便指着朱怀镜开玩笑。这小姐的歌还真的不错,不愧是在场子里混的。小姐唱着唱着,手便越抓越紧,让朱怀镜感动起来。小姐唱完了,博得满堂喝彩。下面就是雷拂尘和小姐唱《康定情歌》。黄达洪和宋达清早带着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见朱怀镜不想唱歌,就邀他出去跳舞。两人下了楼,正好一曲慢四开始。小姐手往朱怀镜肩上一搭,头便微微弯着,仰视着他,浅浅地笑。朱怀镜也望着她,笑着,却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小姐轻轻说:“先生还有些拘谨,放松些吧。”朱怀镜说:“没有哩,我很高兴。”小姐说:“能让先生高兴就好。我们啊,就怕自己不能让客人高兴。”说话间,小姐又把身子靠近了些,高耸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一曲下来,朱怀镜不想上去唱歌了,干脆在这里跳舞算了。两人就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卡座坐下了。小姐把头半靠在朱怀镜怀里,说;“看得出,先生是位很自珍的人。”朱怀镜不知小姐指的是什么,问:“何以见得?”小姐说:“你对我很尊重。”朱怀镜就着这个话题问:“那么你们希望碰着哪种男人呢?”小姐抬起头,微笑着望着他,再又偎进他的怀里,说:“希望碰上你这样的男人。”朱怀镜便把小姐搂了一下,说:“感谢小姐看得起。”这时,灯光骤然间暗下来了,轻柔的音乐抒情地奏起。小姐拉着朱怀镜进了舞池,整个人儿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朱怀镜感觉着女人酥胸的挤压,脑子里一片空茫。女歌手哀哀婉婉地唱着《今晚你把我带走》:

……

这样的夜晚

我不想一个人过

月光如水啊

清风如水

这样的夜晚最令人孤独

……

舞曲很长,女歌手的歌完了,曲子还在进行着。刚才两人都没说话,现在歌声停了,小姐便凑在他耳边说:“今晚你把我带走。”朱怀镜心里一震,想尽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却很不听话,硬硬地挺起来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紧了,下身紧贴着他,轻轻地扭着。朱怀镜装糊涂,只道小姐是在说歌词,只说这歌好听,没有回答她。小姐又说:“先生,我知道你们几位是很尊贵的客人,我们要好好侍候。”朱怀镜问:“这话怎么说?”小姐说:“有人关照过,要让你们开心,你们愿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朱怀镜胸口狂跳起来,却故作镇定,“谢谢你小姐,我很开心。”

曲子完了,两人仍回卡座。有了刚才这番经历,小姐更是没有顾忌了,索性吊着他的脖子,把一条腿搭了过来。朱怀镜的手没处放,只好很自然地搭下来,放在小姐的腿上。小姐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够味的。”朱怀镜哪敢如此放肆?万一熟人见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浑身上下都很够味,岂止你的玉腿?”小姐便把腿放下来,头靠在朱怀镜肩上,笑道:“先生很会奉承女人,只是太谨慎了。先生,按我们规矩,不该打听客人姓名的。我见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过我,可不可以留个电话?”朱怀镜着难了,便用话搪塞道:“要是有缘,今后还会见面的。我可不可以请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聪明啊,自己不显庐山真面目,却来问我的名字。其实交际场上,逢场作戏,哪有真话?我在场面上见人多了,好坏还是分得出的。男人嘛,只要同他说几句话,多少就知道几层了。”朱怀镜觉得小姐这话有点意思,便问:“那么依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姐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当然是想听真话了。”小姐格格一笑,说:“你嘛,想做坏人又做不来,算是个好人吧。,’朱怀镜拍拍小姐的手,说:“谢谢小姐看得起。”小姐便附在他耳边说:“先生,叫我李静,十八子李,安静的静。你就叫我名字吧。叫小姐,太没情调了。”

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里飘来飘去。李静总是在说着绵绵情话,似乎同她跳舞的男人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她相恋已久的情人。朱怀镜早已心猿意马,却在心里交待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线。李静喃哺道:“好想同你过夜。”朱怀镜早心动了,却不想冒这个险。但就此作罢,到底不舍,便想试试这女人深浅,问:“怎么过夜‘?哪里都不安全。”李静说:“这里有地方。我也可以跟你走。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走。”朱怀镜说:“我很喜欢你,但今晚不方便。你告诉我怎么找你,过几天我打你电话。”李静便说:“好吧,我等会儿给你翻个电话。”朱怀镜见李静似乎很真。怕她太失望了,便说了些道歉的活。跳完这曲,朱怀镜说上去看看。

回到包房,却只见雷拂尘同小姐相依相偎地在唱歌。李静拿过手包,取出一张名片,送给朱怀镜。朱怀镜拿过一看,见名片正面只有名字和电话、手机、寻呼机号码,背面印着一句话: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朱怀镜心想这个女人,把这种事情还弄得很情调呀!这时,雷拂尘歌唱完了,同朱怀镜打招呼。朱怀镜请他们二位自便,又同李静说话。他想等皮杰回来,同他打声招呼,先回去了。再呆下去,怕自己守不住。可皮杰半天没有回来。朱怀镜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玉琴打的。他忙接了,说马上回来。李静玩笑道:“你家监察局长叫你?”朱怀镜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后会有期。”雷拂尘站起来,问怎么不再玩一会儿?两人客气几句,握手说了再见。李静陪朱怀镜下楼,直送到门口,情意绵绵,说:“我等你Call我。”

朱怀镜驾着汽车开出一段路,兜了个小圈子,再折回来,开进了龙兴大酒店。他在车上挂了皮杰手机,道了谢。皮杰当然以为是他太拘谨了,不敢尽兴玩。朱怀镜也不想显得太老夫子气,只说家里有事。

玉琴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等他。“云里雾里了吧?”玉琴噘着嘴巴佯作生气。朱怀镜拍拍她的脸蛋儿,说:“云坐雾里了我还回来?早登仙去了。”

玉琴脱了朱怀镜的衣服,开了水让他去洗澡。朱怀镜躺在浴池里,不禁想起了李静。那女人很肉感,也很会风情,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吧。如此动人的女子就被那几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见他们眼力到底不行。选女人单凭眼观恐怕还是不行,也得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才是。朱怀镜闭着眼睛擦着自己身子,慢慢竟动情起来,心里不免恨恨的。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过屠门而大嚼是个什么滋味。这滋味真不好受。玉琴送睡衣进来了,朱怀镜便朝她张开双手。玉琴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儿,抿着嘴巴笑。朱怀镜便说:“你坏家伙,笑什么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着,慢慢脱了衣服。

这一回两人过得不错。完事之后,玉琴桃花如面,让朱怀镜抱着去了卧室。两人抱在一起静静躺了会儿,玉琴不经意叹了一声。朱怀镜问:“你怎么了?”玉琴说:“没什么。明明是生意上的对手,还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应酬,真是滑稽。”朱怀镜说:“你事业心强,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大认真了。什么叫事业?给你说,对这个问题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前我们理解的事业是为什么什么奋斗终身。现在呢?唱高调不切实际了,可人们实际起来又太实际了,就是四个字:升官发财。我是在官场上混的,平时说到事业,就觉得很空洞。人们评价你事业成功的标准就是看你当多大的官。可我的确没有把当多大的官看成是什么事业。你呢?生意场上做的,照说事业就是发财了。可你这企业是国家的,同自己发财没有多大关系。再说,如果赚钱就是事业,那么我们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去高谈阔沦什么事业?现在你的生意被皮杰抢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是你无能。你只要尽自己的力就是了。”玉琴叹道:“话虽这么说,但人活一口气。雷拂尘任总经理,这里生意兴隆,轮到我就生意清淡,我脸面往哪里放?最伤脑筋的是,生意如果不好,员工就会人心惶惶,我在这里过得下去?”朱怀镜笑道:“话说回来,皮杰即使这样,也是同你们公平竞争。做生意,不可能没有竞争的。”玉琴不高兴了,说:“你是说我们竞争不力?你怎么知道就是公平竞争?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你不知道?我们是最先有意向征这块地的,他却用低于我们的价格征了地。这中间公平在哪里?就说现在,整个荆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窝蜂似的往天马去,这中间名堂你猜不出?还会有哪家酒家、宾馆如此大胆?这又哪来的公平竞争?”玉琴的语气是质问式的,让人听着不好受,朱怀镜的情绪也坏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随便说什么,你总要驳得我体无完肤才罢休。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开心。我俩能在一起呆一会儿其实不容易,何必总要说些不高兴的事呢?说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人能够改变的。大势所趋,谁奈得何?”玉琴不做声了,不知是委屈了还是被说服了。朱怀镜也懒得去理她,躺在那里望天花板。最近两人总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生气。朱怀镜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俗气了,总是为着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同玉琴争执。有时为了劝玉琴,他说的一些话也许并不代表自己的本意,只是顺着她的话,拿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去宽解她。有时同她争起来了,就仅仅只是为了争执了,也就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只要能当炮弹的话都会从他的嘴巴里蹦出来。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后打破沉默反过来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怀镜便会在心里自责,暗自发誓今后再不同她赌气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过身去,半天都不说话。朱怀镜有些不忍了,扳过玉琴。玉琴浑身软沓沓的,滚了过来,眼睛却闭着。她瘦了,眼眶陷了进去。朱怀镜便心痛起来,搂起玉琴,说:“好了,我俩再不争这些空话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办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气了,叹了口气,往朱怀镜怀里拱了拱,抱着他睡了。

朱怀镜也感到很累,迷迷糊糊的就要睡去。却猛然想起龙文打来的电话,不由得一惊,醒了。内心感慨一会儿,就想这事只能这样了,别管那么多,睡吧。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今晚这同一张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僵尸,从这个世界界永远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销魂;身为乌县财政局长的龙文也许正放心落意睡着大觉,朱怀镜从电话里听得出他暗自庆幸的自己过了关;张天奇呢? 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朱怀镜清早去办公室没多久,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儿子卜知非打来电话,说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怀镜闻讯大惊。卜知非拜托他转告李明溪。朱怀镜答应了,说了些安慰话。接完电话,朱怀镜坐在办公桌前,半天不知要做什么。卜老身体那么健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明溪接到朱怀镜的电话,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是真的吗?”这话本来问得好笑,朱怀镜这回笑不起来,说:“谁同你开这种玩笑?这样吧,你写副挽联吧,落我俩的名字。我再按荆都规矩买些礼品。我中午下了班再来接你。”

十点多钟,柳秘书长打电话来,请朱怀镜去一下。朱怀镜忙放下手头的事,去了柳秘书长办公室。柳秘书长起身同他握了手,很是热情。朱怀镜不知柳秘书长有何事交代,就笑着问:“秘书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柳秘书长笑了笑,不马上答话,过去掩了一下门,请朱怀镜坐下,然后自己包坐下,这才说:“今天没有指示,专门同你扯扯。怀镜,你的工作不错,各方面素质都很好,组织上是很满意的。我同皮市长经常说到你,皮市长也同意我的看法。办公厅最终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朱怀镜不知今天柳秘书长到底要说些什么,很想听他马上点题,别再山重水复了。可柳秘书长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对朱怀镜的评价,尽是些表扬的话。朱怀镜不能总听着这些话不吭声,这样显得太不谦虚了。可柳秘书长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很难让人插上嘴。朱怀镜明知柳秘书长不抽烟,却给柳秘书长递烟。他便趁柳秘书长摇手说不抽不抽的空儿,谦虚了几句:“感谢柳秘书长的教育和栽培。我做的每一件工作,都是因为有领导支持,有领导撑腰。说句心里话,在您手下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累是累了些,但累得心情舒畅。有您这样的领导;是我们干部的福气。”

柳秘书长摆摆手,笑道:“哪里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关心人,肯用人。干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

朱怀镜听出些味儿来了,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快。便想,也许柳秘书长是想同他谈谈别人的提拔吧,便说:“是啊,柳秘书长在用干部上是很有口碑的。同志们都说您识才、惜才、爱才、重才。干部的成长在于培养啊。”

柳秘书长有了刚才这番烘云托月,这会儿就把文章结穴了,说:“怀镜,按说,你任正处级实职时间不长,应缓一步。但厅党组认为。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干部,不妨破格。我们考虑,给你压点担子,提你任个副厅级研究员。我已把党组的初步意见向皮市长汇报了,皮市长表示同意。”

朱怀镜胸口怦怦地跳了起来。运气这么好,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却也不怎么窘。,心想自己在柳秘书长面前,脸要红就红一回吧,反倒显得敦厚质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幼稚就幼稚一点吧,倒可爱些。柳秘长说清楚组织意图,就端起了茶杯,注视着朱怀镜。这个时候,柳秘书长把对话空隙主动留出来了。朱怀镜这就得马上表态了,便红着脸,语气却还平和,说:“感谢柳秘书长。我自知努力不够,还有很多不足,却让领导这么器重,真有些诚惶诚恐。”

柳秘书长说:“我这是先同你透个风,不算正式找你谈话。我们厅里用干部,这些年一直坚持走民主路线,先由干部推荐。这个你是知道的。”

这个程序朱怀镜当然知道。从科级干部中提处级干郡,就先在相应处室全体干部中投票进行民意测验;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干部,民意测验就在各处负责人中间进行。看上去够民主的,其实中间文章不少,大家心里都清楚。科级干部提处级,民意测验纯粹是走过场,领导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从处级干部中提厅级,投票情况一般还是会认真对待。毕竟处级干部没有科级干部那么好对付。但不论提哪级干部,有关领导都会很方法地透些风出去,甚至做些说服工作,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服从组织意图。朱怀镜对投票没有多大把握。他任正处级时间短了,这么快就提拔他,别人肯定有看法。朱怀镜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之后,又说:“柳秘书长,您领导了解我,但各处的负责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平时只是埋头工作,不太注意和外处室的同志联络。所以还得请柳秘书长做些工作才是,不然我估计我的票数肯定不会大多。”

柳秘书长点头说:“我会找同志们个别扯扯的。我说,你上了,你认为处里谁出任处长合适些?”

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会问这个问题。他琢磨着柳秘书长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图,却实在猜不出,便谨慎地说:“要是从内部产生的话,我个人意见,邓才刚同志比较合适。这个同志工作能力不错,事业心也还不错……”朱怀镜见柳秘书长眉头皱起来了,就换了口风,“这个同志要说不足,就是统筹协调能力可能差了些。布置他一项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个什么新点子,或者通盘考虑处里工作,就有些顾不上了。”

柳秘书长含蓄地一笑,说:“怀镜,你小看他了,邓才刚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气。嫉恶如仇。”

朱怀镜听了这话,几乎产生错觉,以为柳秘书长真的很赏识邓才刚。但他马上从柳秘书长嘴角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讥讽,便后悔自己为邓才刚说话了。柳秘书长已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同他说起别的事了。

从柳秘书长那里回来,朱怀镜心情仍没能平静。邓才刚过来,向朱怀镜汇报《财政论坛》一书的发行情况。朱怀镜组织的领导干部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研究征文活动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论文都在《荆都日报》上发表了,还组织评委评了奖,上上下下的领导同志皆大欢喜。过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书名是请示皮市长定下的,并由皮市长题写了“财政论坛”四字。再加上皮市长亲自作了序,这书的发行自然方便了。这些具体工作都是邓才刚抓的,现在发行工作已结束。一算账,包括发行收入、财政拨的活动经费、企业赞助,赚的不算很多,但年终发奖金是不愁了。朱怀镜和颜悦色,直道老邓辛苦了。内心却很同情这位可怜人。朱怀镜一直不明白,领导为什么对邓才刚如此不欣赏。在他看来;不管论德论才,邓才刚都是应该重用的好干部,却硬是把他放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压着。也许他的时运还没到吧。朱怀镜想想自己前几年,不也是这般要死不活的吗?

中午,朱怀镜去机关食堂买了份盒饭,匆匆吃了,开车出来,去商场买了一床水鸟被用作祭礼。然后赶去美术学院接李明溪。爬上楼去,见李明溪的房门敞开着,很是意外。一进门,不及看见李明溪,先见地上摊着一副挽联:

惯看丹青知黑白

永入苍茫无炎凉

——朱怀镜李明溪敬挽

朱怀镜微微点头,暗自佩服李明溪。上联单看字面,已很贴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语双关,道出卜老的人格风范。下联写卜老仙归却不显凄婉,也正合卜老的放达散淡。,朱怀镜看罢挽联,抬头搜寻一圈,才发现李明溪蹲在一个角落的书柜边,正望着他,怯生生的像见了陌生人。屋子里依然是乱七八糟,似乎还散发着某种怪味。“明溪你没事吧?”朱怀镜问。

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来,问:“就走?”也没等朱怀镜答话,他便小心地叠起了挽联,出门了。朱怀镜替他关上门,跟在后面下楼。上了汽车,李明溪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朱怀镜想听他是不是有什么高论,却听不到下文了。此时此刻,李明溪的脑子里说不定满是些关于生命的哲思妙悟,而且必定怪诞而深刻。他没有说出来,朱怀镜只是侧过脸,望望他那陷进眼眶子里的略显浑浊的眼珠子,似乎就闻到一股哲学味。

离卜老的家门口还有几道铺面,远远的就听到哀婉的唢呐声了。办佛事道场吹唢呐,实在是先人们很智慧的发明。佛事道场的唢呐本不讲究成曲成调,只是套着锣鼓木鱼,悠悠扬扬地伴上一两声,便天生的凄切,催人泪下。朱怀镜感觉鼻腔里酸酸的一阵发痒,不禁唏嘘起来。

孝男孝女们见朱怀镜和李明溪二人前来吊唁,齐刷刷跪下,大声悲号,哭声震天。哭声让唢呐声一和,更是悲怆了。朱怀镜眼帘涩涩的,很快就湿润了。他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们,请他们节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被拉起来之后,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谢。朱怀镜便猜想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他俩从未正面打过交道。李明溪送上挽联,朱怀镜送上祭礼。看热闹的邻居凑上来看看挽联,并不明白联上的意思,都说这字写得漂亮。那位果然是卜知非,他看了挽联,便知来的是父亲生前要好的两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绍了,再次感谢。请两位到一旁坐下喝茶。

灵堂是在雅致堂前面临街搭起的一个棚子。荆都寻常人家老了人,都是这样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做灵堂,这似乎也成一种风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业了。灵堂正面大书”当大事”三字,两旁挽联写的是:

仙翁御风西去

荆水无语东流

卜知非见朱怀镜和李明溪在看上面挽联,忙说:“这是我自己凑的两句,不好。两位先生送的挽联才合父亲平生志行,我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挽联换上。”朱怀镜见李明溪不做声,就说:“换倒不必,挂在旁边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气,叫人过来,将原来的挽联取下来挂在一边,把李明溪写的挽联挂在灵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说说话,无非是些安慰话。孝女们在一旁哭号,是荆都传统的哭丧调儿,说尽了卜老平日里的好处。那位年纪稍长的妇人,想必是卜知非的夫人,哭得最里手,居然句句押韵:“……老爹爹啊(是)老爹爹,您(是)十五六岁(是)出家门啊,一个包袱(是)一个人,学徒您(是)去了北京城。辛辛苦苦(是)一个月啊,光洋啊(是)两块半,牙齿缝缝您(是)省饭菜。好不容易您(是)学了艺啊,老少一家您(是)不容易,年年月月您(是)不歇气。到老您(是)还要受一难啊,斗您批您(是)台上站,说你想(是)把天来变。男男女女(是)都不孝啊,劳您(是)还把艺来教,好让子孙(是)莫把饭来要。大放有心(是)您老走啊,家业自有(是)人来守,守着烂铺(是)月月有啊……”听着这哭号,卜知非也不避着客人,眼睛一红,硬咽起来,说:“我这老婆,嫁到我家快四十年了,糟糠之妻,知道父亲创业艰难。”朱怀镜也很受感动,叹息几声。荆都妇人哭丧,朱怀镜头一次听见,觉得很有风味。句中“是”是语气词,相当于民歌里的“哪个”或“哟”。更有意思的是在荆都土话中居然残存着古代语法,卜知非夫人哭的“大放有心”的“有”还是上古时候的语中助词。李明溪始终不怎么说话,总是望着卜老的遗像。朱怀镜见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贵宾了,就觉得老是坐在这里不方便,给人家添麻烦,便问:“老卜,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这本是要告辞时说的客气话,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帮忙。他很无奈地摇摇头,说:“朱先生……啊啊朱处长,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殡仪馆,尽是麻烦。我们不在他们那里设灵堂,只是佛事道场完了之后送去火化,他们却硬是要我们租灵堂。其实也无所谓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钱。我想实在淡不下来,就出个小灵堂的租金算了。可他们不让,硬要我租大灵堂。我记得我母亲去世那年,那会儿管得紧,不准在自己家里设灵堂,一律要在殡仪馆办丧事。我们因为亲戚朋友多,想租个大灵堂,他们觉得我们好笑,说是大灵堂要相当级别的领导才能用。现在倒好,也不讲领导不领导了,只要能捞钱,他们巴不得把整个殡仪馆都租出去。光是这租金还好说,还有更不讲理的。我母亲也葬在殡仪馆的公墓里,我们想把父亲同母亲合葬,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想自己请人施工,他们说这也不行,得交两万多块钱,

由他们负责施工。其实我们自己施工,花一两千块钱就行了。另外还得在他们那里租花圈、买小白花。全按殡仪馆说的办,包括老人化妆费、火化费等,得花五六万。这还不包括墓地征用费,因为这是合葬,不用新征地。若重新征地,不花八万十万下不来。这些都是他们明文规定要收的,不包括给工作人员打点。不打点不行,关系弄僵了,他们不马上给你火化,说得排队。有意跟你拖时间,那就还得收遗体停放租金,每天又是多少多少。朱处长,在荆都,一般老百姓莫说活,死都死不起了。说实在的,花几万块钱我们也不是花不起,只是这事想着气不顺。实在谈不好,我只好违背父亲意愿,把他拖到乡下,花钱买块风水宝地,土葬了。反正土葬是老人们求之不得的事。”

朱怀镜很是气愤。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给卜知非帮忙。他还未开言,卜知非又说:“那些人态度才叫恶劣,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人。他们说,你这钱硬是要交的,这是钉子钉了的。我就想了缓兵之计,回来想想办法。临走他们说你就是让皮德求来说情也是没用的,他到时候也得送到这里来。你说这话难不难听?”

朱怀镜哼了声,说:“这些人,真是无赖!老卜你别急。我想想办法。”这时,有人过来请朱怀镜和李明溪去吃饭。原来按荆都风俗,家有丧事,便开流水席。来吊唁的,送上祭礼,登记了,就去吃顿饭。卜家的流水席开在自家后院里。朱怀镜说吃过饭了,谢谢了。却想着李明溪一定还没有吃中饭,就说:“明溪,你没吃的吧?你去吃吧,我在这里同老卜说说话,等你。”李明溪也不客气,随人进去了。卜知非望着李明溪的背影说:“这位李先生我父亲也经常讲起,是个才子。”朱怀镜笑笑,说是的是的。他猛然想起殡仪馆那片也是宋达清他们局里的管区,说不定他有办法,就试着挂了电话,细说了情况。宋达清说:“殡仪馆我还真的从来没有打过交道。那一片属我们月塘派出所管,我联系一下,让他们马上去办一下。”朱怀镜说:“那就先谢谢你了。我等你电话啊。”

“真是没想到,卜老身体那么健朗,”朱怀镜叹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卜知非掩泪道:“你不知道啊,父亲一辈子吃尽苦头,可他性子随和,乐观开朗,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想不到最后还是抱恨而去。”

朱怀镜不明就里,问:“卜老还有什么大愿未了?”

卜知非说:“你不知道,我老父亲早年接过人家一幅古画来修补,后来就一直没见那人来取。时间一晃就四十多年了,父亲一直替人家保存着那幅画。那是清代石涛的一幅画,叫《高山冷月图》。据父亲说,这是石涛的一幅佚画,很珍贵。老人家说这是人家的东西,绝不可以据为己有。父亲只把这画给我看过,全家上下再没有别人知道家里有这东西。不曾想,一个礼拜前,这幅画突然不见了。父亲当天就卧床不起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这画,这画就丢得奇怪了。父亲在床上病恹恹地什么东西都不肯吃,睡了七天,就闭眼去了。父亲也没别的话同我说,只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人生在世,知是易,知非难啊!想我父亲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自有他对人生的看法。可惜我天生愚鲁,慧心不够,很让父亲失望。”

听说卜老因失画而终,朱怀镜脑子里一震,脸不由得红了。似乎是他偷了人家的东西。卜知非说再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东西,他就不好说他见过这画了。幸好李明溪不在场,要不然他肯定会说见过那画,那倒无端地惹出官司了。这事就有些玄妙了。朱怀镜问:“家里还丢过别的东西吗?”卜知非摇头说:“别的东西没丢。家里没放现金,家具器物没有人要的。如今连贼都不同以前了,偷就得偷现金。”

两人正说着话,朱怀镜电话响了,原来是宋达清打来的,说事情摆平了,让卜家去个人,下午到月塘派出所找周所长,周所长陪他一道去殡仪馆办手续,保证没问题了。朱怀镜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搞定了,真佩服宋达清办事的能耐,说了感谢。卜知非听说事情真的办妥了,自是高兴,脸上有了笑容。可毕竟这不是笑的时候,马上就平静了脸,说着很恳切的感谢话。朱怀镜事后知道,月塘派出所周所长接到宋达清的电话,不敢怠慢,马上开着车亲自去殡仪馆交涉。殡仪馆起初也是强硬,周所长就说好办,马上要看殡仪馆临时用工的暂住证。殡仪馆的脏活累活尽是雇的农民工做,共有好几十,哪里办过暂住证?周所长也不恼,笑着请他们下午马上去派出所办暂住证。同时每个没办暂住证的临时工罚款五千块。月塘那一带人都知道,碰上周所长办事,不怕他瞪眼,就怕他发笑。周所长这一笑,殡仪馆领导马上出面了,连说对不起。事情就好说了,他们答应只收卜老家的火化费,而且随到随烧。这是后来朱怀镜同宋达清吃饭,在酒桌上偶尔说起这事的。听罢办事经过,朱怀镜直摇头,说这真是黑吃黑啊。宋达清笑着纠正,说是红吃黑。在场的人就凑热闹,说要说红都是红,殡仪馆和公安都是政府管的。

李明溪揩着嘴巴出来了,朱怀镜就说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上班,告辞了。卜知非起身再次同二位握手,谢谢谢谢,拱手不迭。

在车上,朱怀镜问李明溪:“你知道卜老是怎么死的吗?”

李明溪像是听不懂这话,张嘴鼓眼的,反问:“死了就是死了,还怎么死的?”

朱怀镜白他一眼,说:“卜老藏的那幅石涛《高山冷月图》丢了,不吃不喝,睡了几天就去了。”

“画?”李明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个字,不做声了。

送走李明溪,朱怀镜仍回办公室。总想着卜老临终说的知是易,知非难,不胜感叹。朱怀镜想自己身在官场,多是让你知是,而用不着你知非。久而久之,大凡官场中人,平生就只知道聆听指示,点头称是了。卜老一生,虽是平头百姓,却最懂天地间的大道理。

快下班的时候,卜知非来电话,说殡仪馆的事联系好了,非常感谢。朱怀镜自是客气,说不必言谢。这时他还不知道月塘派出所是怎么办好事情的,只是暗自感慨,心想难怪很多领导同志都喜欢同公安人员交朋友。放下电话,他正提着公文包要走,方明远进了他的办公室,开玩笑说:“怎么?急着回去帮老婆做饭?”

朱怀镜便放下公文包,说:“哪里哪里。有什么指示? 请坐请坐。”

方明远说:“这几天皮市长很忙,我随他东奔西走,想见你都没时间。没事,只想同你扯扯白话。”

朱怀镜便递烟,心想方明远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远神秘一笑,说:“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贺你啊!”

朱怀镜摇头笑道:“谢谢方兄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携啊。”

方明远摆手道:“哪里啊,你要谢就得谢皮市长。皮市长对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听他同柳秘书长多次说到你提拔的事。当时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讲。”

朱怀镜听得出,方明远明着是为皮市长卖人情,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表功。他指着方明远笑道:“原来方兄对我也留一手啊!”

“哪敢?”方明远话锋一转,“今后朱兄就是我的领导了,得你多多栽培我才是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明白方明远心里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说。兄弟两人,如今朱怀镜要升了,他自己虽是皮市长秘书,却仍是副处级。也许说不上嫉妒,但心里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怀镜自己清楚,他的时来运转,的确是因为皮市长的看重,而这一切都同方明远有很大关系。他不便明着安慰方明远,这样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说:“我两兄弟就别说客气话了。我知道你的后劲比我足,你才是可为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强混个厅级,没大出息的。”

方明远却叹了声,说:“唉,官场凶险,这官当也好,不当也好。跟你说个绝密,财政厅的班子,这回只怕要一窝端了。”

“为什么?我倒是一点风都没听见。”

方明远说:“财政厅的投资公司,出了大事。投资公司的经理昨天已被收审了,据说所有厅领导都会牵进去。”

“经济问题?”朱怀镜问。

方明远说:“还能有什么问题?现在的事,不是经济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只要出了经济问题,什么生活作风问题,以权谋私问题,渎职问题等等才会连着出来。经济问题没出来,一切问题都掩盖着,身边有女人那是人家有本事。”

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如今听谁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财政厅的蓝厅长资格很老,在市里领导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他动?便说:“我同蓝厅长工作联系多,知道他关系很硬。他同司马市长在一起,简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长也不错。”

方明远笑道:“他同皮市长只是工作关系,同司马倒是私交不错。”

朱怀镜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却不便点破。最近常听到有人议论皮市长同司马副市长私下不和,看来这案子一定有更深层的背景了。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旁敲侧击:“皮市长对这案子态度如何?”

方明远说:“皮市长态度坚决,说要一查到底。”

朱怀镜暗自揣度,皮市长说的一查到底的底,大概就是司马副市长了。两人因了这个话题感叹了一阵子,各自回家了。本来就没什么事,方明远是专门来扯谈的。但朱怀镜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为财政厅的案子,而是猜测着方明远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