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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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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有一阵时间,我沉迷在《悬崖》那本书里,我为女主角叹息,又为男主角惋惜。而且,百分之百的被书中那位姨妈所折服,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个感情丰富而坚强的老太太,当她流泪的时候,我也流泪,当她平静之后,我还心中波潮汹涌,久久不能平复。

书看完之后,我有好久都怅然若失,陷入一种迷迷惘惘的境界里。等到这种迷惘的情况好转之后,我就发起狂的想写小说来,写作的冲动使我什么都不注意,什么都不关心,在房间里关了三天,我依然什么都没写出来,我开始发现我比余亚南好不了多少,只是个有心无力的艺术狂。

我放弃了,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早上,我发现凌云和余亚南在一块儿喂鸽子,这使我很惊异,也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凌云的生活太单调,章伯母过分的宠爱使她变成个安静而内向的、娇滴滴的女孩子,即使青青农场有终日闪耀的阳光,她却很少走到阳光之下,这使她苍白细致,像一朵温室里的小花。

余亚南不大到幽篁小筑来作客,无论他能否画好他的画,他都不失为一个热情诚挚的好青年。他在鸽房前面对凌云谈他的画,谈他的理想,谈他的艺术生命,凌云只是安安静静的听,不插一句嘴,她一向是个好听众——容易接受别人,却极少表现她自己。

我掠过了他们身边,只对余亚南问了一句:“你画好了上次那张画吗?”

余亚南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嗫嚅的说:“我重新开始了一张,我要把梦湖画下来。”

换言之,他那张画又失败了,我猜他是来找凌风的,尽管凌风喜欢教训人,但凌风仍然是最了解他的一个。我对他的画兴趣不大,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我急于去森林间收集一些露珠和清风。

我在溪边停了下来,我还带着那本《悬崖》,想把其中精彩的部分重读一遍。坐在树下,我反复翻弄着那本书,不过,很快的,蜜蜂的嗡嗡和流水的淙淙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合拢了书,这时才发现书的底页有一行小字,是:“韦白购于杭州,民国卅七年春。”

原来这是韦白的书,站起身来,我决心去镇上拜访韦白,和他谈谈小说,谈谈《悬崖》。

我只走了几步,一对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觉的跟随它们走了一段,它们飞飞停停,在阳光下翩跹弄影,我很想捕获其中的一只,跟踪了一大段路之后,它们绕过一堆矮树丛,突然失去了踪迹。我站住,现在到镇上的路已经不对了,我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向前面的山坡走去,只要继续往上走,我知道可以走到梦湖。

梦湖,梦湖,还是那么美丽!我在树林里奔跑,穿过森林,跳过藤蔓,绕过荆棘丛和石块。在梦湖外圈的树林外停住,我吸了一口气,冲进了林内,嘴里低哼着“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那支歌曲,一下子就冲到了湖边。站住了,我瞪视着那弥漫着氤氲的湖面,自言自语的说:“我要收集一大口袋的绿烟翠雾回去,把它抖落在我的房间里,那么我就可以作许多美好的梦。”

我来不及收集我的绿烟翠雾,因为我发现有个人坐在湖边上,正抬着头注视我。我望过去,是韦白!我不禁“呀!”的惊呼了一声,有三分惊异,却有七分喜悦,因为我本来想去看他,没料到竟无意间闯上了,幸好我没有去学校,人生的事就这么偶然!

他静静的看着我,眼神里有分朦胧的忧郁,显然我打扰了他的沉思。他泛泛的问:“你从哪儿来?”

“幽篁小筑。”我说,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把那本《悬崖》放在我的裙子上。“我本来想到学校去看你的。”我说。

“是么?”他不大关心的样子。“我一清早就出来了,你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想找你谈谈。”我用手抱住膝,“我刚刚看完冈察洛夫的《悬崖》。”

他看了我一眼。“是我借给章太太的。”

“是的,”我说:“它迷惑我。”

“谁?”他神思不属的问:“章太太迷惑你?”

“不是,我说《悬崖》。”

“悬崖——”他仍然精神恍惚。“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悬崖,是不是?如果不能从悬崖上后退,就不如干脆跳下去粉身碎骨,最怕站在悬崖的边缘,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他这段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他自己听。我有些惶惑的望着他,他的眉梢和眼底,有多么浓重的一层忧郁,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肩上的沉沉重担。什么压着他?那分难以交卸的感情吗?

“我不相信你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我说。“你应该是个有决断力,而能支配自己生命的男人。”

“没有人能完全支配自己的生命。”他幽幽的说,用一根草拨弄着湖水,搅起了一湖的涟漪。“最聪明的人是最胡涂的人。”

这是一句什么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困惑的看着我面前这个男人,他那深沉的表情,成熟的思想,以及忧郁的眼神,都引起我内心一种难言而特殊的感情。他会掌握不住自己的方向盘吗?他爱着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女孩吗?他无法向女孩的父母开口吗?他为这个而痛苦憔悴吗?我瞪视着他,是的,他相当憔悴,那痛苦的眼神里有着烧灼般的热情,这使我心中酸酸楚楚的绞动起来。

他望着我,忽然恢复了意识。

“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温柔的说。“你在想些什么?又在研究我吗?”

“是的,”我点点头:“你们都那么奇怪,那么——难读。”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曾经讨论每个人都是一本难读的书。

“你想写作?”他问:“我好像听凌风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