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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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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怀、璟!”徐客秋始终垂著头不断挣扎,肩头却被他死死按住,猛地抬起头,竟是一脸泪痕,“你这个笨蛋。”

“後悔了又能怎样?过不下去又能怎样?我不能回头了啊!”

一直不愿将脆弱示人的人,有了伤口总是千方百计隐藏,隐忍著疼痛,隐忍著悲哀,一直隐忍到伤口溃烂、发脓、无可救愈:“你混账什麽?真正混账的是我啊!你懦弱,我就不懦弱吗?你害怕将来,我比你更害怕。你知道吗?哪怕当年你想带著我走,我也不会跟你走的。我不怕你对我不好,可我怕我要不起你!我拖累了你怎麽办?我误了你怎麽办?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後悔了怎麽办?我懦弱、我胆小、我自私,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喜欢你多久……是,我是後悔了,我总在梦里梦到我们的从前,在药堂外看见你就觉得高兴,听说侯府出了事我就跑来这里等你,可这又怎样?成亲是我自己点头的,这样的生活也是我自己选的,自己酿的苦果只有自己吞。宁怀璟,我们回不去了!”

世间千般人万般qíng,有人爱得狂热,不管不顾,不撞南墙不回头,有人爱得执著,十年百年,痴心如一,也有人爱得踌躇,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到了敢放言爱恨的那天,却恍然惊觉已经无法再爱,後悔也好,痛苦也罢,世间qíng爱便是如此。

奋力挣开他的束缚,徐客秋想要快步离去,却被宁怀璟牢牢扯住袖子:“徐客秋!你刚才说的那些,小爷一个字都没听懂。我只知道,你後悔了,你还喜欢我。”

再不想听,一咬牙狠心挣脱,“嘶啦──”一声轻响,袖管断裂,徐客秋仓惶间再回首,身後的男人呆呆握著半截袖子咬牙切齿:“徐客秋,有胆你就别出门!小爷天天侯在你家巷子口,不信逮不著你!”

他吼得那么大声,走出很远还一字一句回dàng在耳边,任凭夜风呼啸怎么也不肯散去。及至推开家门,徐客秋抬手一抹,脸上竟然是一片冰凉,心跳声“噗通噗通”撞击着耳膜,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喉咙被风灌得火辣辣的疼。从未如此落花流水荒而逃过,周身láng狈不堪。

“相公……”候在堂上的女子闻声疾步走来,巴掌般大的脸上满是担忧。

徐客秋直起身赶紧去栏她:“外头风大,小心身体。”

冰冷的手触上好的,掌中纤细得显出病态的腕子倏然一抖,徐客秋急忙放开,却反被她牢牢抓住,盛着忧虑的眼睛鹿一般湿润:“这是怎么了?衣裳怎么破了?”

“没,没事……”心如擂鼓,宁怀憬的脸还固执地在眼前晃dàng不肯飘散徐客秋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一遍又一遍反复为她将厚实的衣裳拢紧,“我……没、没什么事……袖子是不小心勾破的。”

因长年缠绵病榻而显得异常柔弱的女子睁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徐客秋的心底猛然生出一种罪恶感,愧疚中又伴随着地评不敢去细究的心绪,藤蔓般紧紧束缚着原本就艰难的呼吸。她清澈洁净的视线下,徐客秋几乎不敢抬头同她对视:“太晚了,快去睡吧。”

她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些别的,在徐客秋qiáng硬的动作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那天晚上,徐客秋一如既往睡在书房,闭上眼的一刹那,宁怀憬最后的那句话炸雷般又在耳边响起,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悄悄呢喃:明天出门时,他是否真会在巷子口候着他?

惶恐、酸涩,与些许甜蜜jiāo相混杂,说不清是害怕抑或期待。

第二天,轻轻打开家门,门外空空如也。

“相公……”

同样起得很早的女子怯生生站在他身后探望,仿佛是被当场揪住的窃贼,徐客秋浑身一颤,急急忙忙背过身将门掩上,女子好奇地又向他背后看了两眼:“大清早的,有客人来了?”

“没!我、我……没事,没什么事。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屋吧,别着凉。”

她半信半疑地转身向屋里走,走出几步又回头:“相公你也是,穿得太单薄,小心着凉。”

徐客秋笑着点头答应,回身悄悄拉开门fèng又向外头看了两眼,门外依旧空无一人,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白白的烟雾徐徐消散在眼前,心头也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么。

去翰林院办差的路上,徐客秋挑开轿帘紧紧盯着一个又一个巷口,每每有人影一晃而过便觉得心惊,一路不见宁怀憬,又隐隐生出一些隐忧。怕他出事,病了,伤了,或是……那句撕心裂肺的话只是他一时的气话。

办差时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出了几个错,出了翰林院也是忐忑不安的,生怕走过下一个拐角宁怀憬就凭空跳出来抓着他的肩要他跟他走,或是说那些说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的话语。一旦看不见宁怀憬的身影,又觉得失望,忍不住会停下脚步向四周张望,回过神后又要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徐客秋,你还妄想什么?是你自己选的路,后悔了也没处买后悔药!

一连几天,总是看不见宁怀憬,连去药堂抓药时都不再遇见那个会编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借口来同自己搭话的人。徐客秋一个人提着沉沉的药包走在空dàngdàng的巷子里,路边飘来炒栗子的香味,有些怀念那个会把一袋热烘烘的栗子塞进自己手里然后歪着脑袋冲自己贼笑的人。在大锅前站了很久,徐客秋终于下定决心自己给自己买一袋,把栗子捧到手里的时候,手被捂暖了,心却越发觉得寒冷。

回家见到那个会一直坐在堂上等自己回来的女子时,才会从重重心事里回过神,见到的却是女子越来越显现出担忧的苍白面孔,好问:“相公你怎么了?”

她说:“相公,你有心事?”

她睁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相公,你到底怎么了?”

徐客秋回望着她,即使套着厚实的毛氅依旧如此纤弱细致的女子,娇弱易碎宛如一株菟丝花。什么也回答不了,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她终于不做声了,慢慢坐回椅上,昏huáng的灯光下,肌肤白皙仿佛透明:“那天……是你第一次事先不说一声就那么晚归家。也是你第一次没有问我有没有吃药。你……见了谁?”

内心并不想回答,女子淡定沉稳的视线下,想要逃离的步伐却迟迟无法迈出。徐客秋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暗沉沙哑,喉间“沙沙”作响:“是宁怀憬。从前的一个朋友。他……出了些事。”

她了然地点头,偏过头思考着什么,一时屋内又陷入了尴尬的沉寂。徐客秋艰难地跨出一步想催促她回房去休息,却被她以拒绝的眼神制止。

“你最近总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他的事?”

徐客秋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她顿了顿,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表qíng,声音仍旧娇脆好听,如檐下悬着的银铃铛:“你对我一直很好,是我遇到的人里对我最好的。”

“我……”愧疚在一瞬间盈满心头,徐客秋嚅嗫着不知该向她如何解释。

她缓缓摇头,徐徐将话题继续:“可我一直觉得你过得不高兴,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一点都不快乐。嫁与你的第三天,我就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一个人,你忘不了也不想忘记他。是他吧?那个宁怀憬……你喜欢他。”

她的手指直直指向徐客秋的胸膛,如无形之剑,穿膛而过。霎时间心如乱麻,又觉得仿佛是那根紧紧束缚着呼吸的藤蔓被抽离了,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灵台一片清明。徐客秋默默点了点头。

她也仿佛松了口气,一直直直挺起的背脊缓缓靠着椅背滑下,小巧jīng致的下巴几乎要隐进毛茸茸的依领里:“原来如此啊……”

不知该如何向她说起,同宁怀憬的纠葛,同她的这场姻缘,以及那个扑朔迷离地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所谓未来。

“是我对不起你。”斟酌了许久,说出口的还是这句最千篇一律、最无法表达歉意的句子,如同所有曾被自己深深鄙视过的负心男子。

她却坦然接受,微微的笑容里不见一丝虚假:“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事。”

徐客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愧疚里:“我不会再见他,今后我真的会好好待你……”

她掩着嘴“呵呵”地笑,截断他的话。一贯病恹恹的女子转着一双黑琉璃般剔透的眼高傲地自眼角斜斜向他扫来,双唇骄矜地抿起:“徐、客、秋……”

徐客秋被她的凌然威仪震住。她眉梢轻扬,吐字清脆如婉转莺啼:“我huáng家阁老府代代位极人臣,辅弼君王,匡扶社稷,可谓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论名分可与你徐家忠列伯府同为皇亲,论权势,呵……同相府陆家等等相比自然略逊一筹,可还真没听说能比不上你徐家的。我堂堂阁老府大小姐,纵然拖着一副惨败病体,但怎能同旁人共用一个相公?真真是笑话。”

见徐客秋目瞪口呆,她轻叹一声,将语气再放柔几分:“既然喜欢他,又为何不想再见他?”

忆及那一日在chūn风得意楼时的qíng形,徐客秋仿佛看见那个大喊着说喜欢自己的宁怀憬又站在眼前,神色几分怆然:“是我的错……我总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他好,没想到,却反让他越陷越深。”

“怎么会?”

“跟我在一起,只会害了他。”每每鼓足勇气试想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总是克制不住想起镜中母亲那木然的脸,爱得再深亦会有一丝一毫再不愿想起的时候,男女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两个男人?出来京城要怎么过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怎样在旁人异样的目光里自处,又如何应地背后的风言风语与指指点点。“他是金枝玉叶的小侯爷啊,怎么能够让他去面对那些……更何况,是我先背弃他成了亲……”

徐客秋问过自己,如果先成亲的是宁怀憬,自己会怎样?光想想,心中就揪痛不已。宁怀憬又是以怎样的心qíng来对待自己的背弃呢?着实难以想像。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一直苦苦压抑在心中的得各色回忆与心绪借由着不断开合的双唇不停从口中涌出。第一次在侯府后花园见到的那个傻乎乎的宁怀憬、后来在学堂里那个说让自己跟着他的宁怀憬、那个今天喜欢翠云楼的如姬明天又看上霓去院的紫霞,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玉飘飘,千辛万苦替他找来他又摇头说不要的宁怀憬;他喜欢嚼豆壳、他睡不着觉就翻来覆去乱翻身、他巧言令色蜜语甜言对人说话句句掺了九分假,唯独对他徐客秋是句句属实言出必行……那个混账、那个笨蛋、那个没出息的、那个宁怀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