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详红楼梦(1)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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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庚辰秋月定本\"。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庚辰秋月定本\"。

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灱第一至五回:无双行小字批注,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回末套语──庚本只有头四回没有──牞第六至八回:回目后总批或标题诗,回末诗联作结;犴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总批、标题诗──诗缺;犵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后总批。

第一回前面有\"凡例\"。\"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都写著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占去第一行。换句话说,书名每隔四回出现一次。显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页残破,胡适照庚本补抄九十四个字。每四回第一页就是封面,此外别无题页,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页破损,\"凡例\"第一页右下角也缺五个字(胡适代填\"多□□红楼\"三字,留两个空格)。

清代藏家刘铨福跋:\"……惜止存八卷\"。此本每页骑缝上标写的卷数与回数相同,但是刘氏当时收藏的\"八卷\"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册,共三十二回,是否连贯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纯就形式上与文字上的歧异──总批的各种格式、回末有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或诗联、俗字不同的写法、其他异文──来计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这些资料牵连庚本到纠结不可分的地步,因为庚本不但是唯一的另一个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个残本,材料丰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就连前十一回,所谓白文本,批语全删,楔子也删掉几百字,几乎使人看不懂,头四回也还保存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此外许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诗联,仍旧保留\"正是\"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总批,仍旧有一张空白回前附叶,按照此本的典型总批页格式,右首标写书名。

尊重形式过于内容的现象,当是因为抄手一味依样画葫芦,所以绝对忠于原文,而书主不注意细节,唯一关心的是省抄写费,对于批语的兴趣不大,楔子里僧道与石头的谈话也嫌太长,因此删节。

五○年间,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确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称一七五四本,免与\"甲戌本\"混淆──不过因为涉嫌支持胡适的意见,说得非常含糊(注一)。他认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茍甲戌本特有的\"凡例\"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书名该是红楼梦,而此本第一回内有:\"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最后归到石头记,显然书名是石头记;前后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年)本,就都删了,是作者整理的结果。啕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第十一页下)甲戌本正是十页,可见此本行款格式还保存脂批本的旧样子。

如果作者为了书名的矛盾删去\"凡例\"与楔子里的\"红楼梦\"句,放弃\"红楼梦\"这书名,为什么把\"甲戌……再评,仍用石头记\"这句也删了,以至于一系列的书名最后归到\"金陵十二钗\"?最后采用的书名明明是\"石头记\",不是\"金陵十二钗\"。作者整理的结果岂不更混乱?甲戌本楔子多出的这两句显然是后添的,他本没有,不是删掉了。己卯、庚辰本删去\"凡例\"与\"红\"句、\"甲\"句之说不能成立。

至于甲戌本第十三回与此回删天香楼后稿本页数相同,这不过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辗转传抄的本子。倘据此指甲戌本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删去天香楼一节,纯粹是臆测。在这阶段根本无法知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什么时候删的。

吴世昌分析甲戌本总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内批,搬到回前或回后,墨笔大字抄录,有的字句略加改动。第二十六回有一条总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语,\"则可知道这残本的墨书正文部份,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后所过录。\"(注二)俞平伯认为这是书贾集批为总批,多占篇幅,增加页数,以便抬高书价,与正文的底本年代无关。

陈毓罴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开始的一段长文;又,红楼梦以前的小说,由批书者作\"凡例\"或\"读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国志演义\"就是批者毛宗冈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两格,后面附的一首七律没有批语,而头两回的标题诗都有批语赞扬,也证明\"凡例\"与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砚所作。

陈氏又说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据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稿。……在标明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庚辰本上已不见凡例及所附的七律。(注三)……在后来的抄本上删去了这篇凡例(注四)\",也是脂砚自己删的,否则作者不便代删。

脂砚只留下\"凡例\"第五段,又删去六十字,作为第一回总评,应当照甲戌本第二回总评一样低两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是第二段总评,与前面的一大段都是总批误入正文。这第二段总批与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义,是脂砚删去七律后改写的。

最后这一点似太牵强。这条总批是讲\"此回中\"的\"梦\"、\"幻\"等字象征全书旨义。七律上半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论人生,第二、第三句显指贾家与书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话与\"士隐家一段小荣枯\"(注五),以及贾雨村喜剧性的恋爱。

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凡例\",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却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甲戌本最早论\"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第三页)\"俇\"下注:\"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第五页下)现代通用\"逛\",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旷\",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俇\"──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淫丧天香楼\"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旷\"(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下注:\"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第三五二页)

\"谐声字笺\"是\"谐声品字笺\"简称,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读光去声,闲,无事闲行曰,亦作俇。\"(注六)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侍书\"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俇\"误作\"\",看来\"待书\"源出甲戌本。

\"俇\"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姥姥\"之后忽然写作\"嫽嫽\",此后\"姥姥\"、\"嫽嫽\"相间。\"嫽嫽\"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村嫽嫽是信口开河\"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刘嫽嫽\",然后四次都是\"姥姥\",又夹着一个\"嫽嫽\",此后一概是\"姥姥\"。可见原作\"嫽嫽\",后改\"姥姥\",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内全是\"嫽嫽\"涂改为\"姥姥\",中间只夹着一个\"姥姥\"。

庚本白文本已经用\"姥姥\",但是\"俇\"仍作\"旷\",第十回又作\"\"。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嫽\"、\"旷\"改\"姥\"、\"俇\",加注。\"俇\"字注又加字义\"游也\",比\"字笺\"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姥\"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俇\"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俇\"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甲戌脂砚斋抄阅……\"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时间稍后,因此甲戌本并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凡例\"也不一定早于其他各本的开端。换句话说,是先有\"凡例\",然后删剩第五段,成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长文,还是先有这段长文,然后扩张成为\"凡例\"?

陈毓罴至少澄清了三点:茍\"凡例\"是脂评人写的。(按:陈氏迳指为脂砚,但是只能确定是脂评人。)啕庚本第一回第一段与第二段开首一句都是总批,误入正文。咮\"凡例\"第五段与他本第一句差一个字,意义不同,他本\"此开卷第一回也\",是个完整的句子,\"凡例\"作\"此书开卷第一回也\",语意未尽,是指\"在这本书第一回里面\"。

\"凡例\"此处原文如下: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言明是引第一回的文字,但是结果把这段文字全部引了来,第一回内反而没有了。他本第一回都有\"作者自云\"这一大段,甲戌本独缺,被\"凡例\"引了去了。显然是先有他本的第一回,然后有\"凡例\",收入第一回回首一段文字,作为第五段。

第一回的格局本来与第二回一样:回目后总批、标题诗──大概是早期原有的回首形式──不过第一回的标题诗织入楔子的故事里,直到楔子末尾才出现。

\"凡例\"第五段本来是第一回第一段总批。第二段总批\"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为什么没有收入\"凡例\"?想必因为与\"凡例\"小标题\"红楼梦旨义\"犯重。

\"凡例\"劈头就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小标题又是\"红楼梦旨义\"。正如俞平伯所说,书名应是红楼梦。明义\"绿烟琐窗集\"中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诗中有些情节与今本不尽相同,脂评人当是在这时期写\"凡例\"。写第一回总批,还在初名\"石头记\"的时候:\"……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凡例\"是书名\"红楼梦\"时期的作品,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前。至于初评,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已经有总批,可能是脂砚写的。\"凡例\"却不一定是脂砚所作。第一回总批笼罩全书,等于序,有了\"凡例\"后,性质嫌重复,所以收入\"凡例\"内。

楔子末列举书名,\"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上,甲戌本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新怀旧,故仍因之。\"庚本有个批者署名梅溪,就是曹棠村,此处作者给他姓孔,原籍东鲁,是取笑他,比作孔夫子。吴世昌根据这条眉批,推断第一、二回总批其实是引言,与庚本回前附叶、回后批都是\"风月宝鉴\"上的\"棠村小序\"。\"脂砚斋编辑雪芹改后的新稿时,为了纪念已逝的棠村,才把这些小序仍旧因袭下来。\"(注七)

吴氏举出许多内证,如回前附叶、回后批所述情节或回数与今本不符,又有批语横跨两三回的,似乎原是合回,(注八)又指出附叶上只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回数,原因是\"风月宝鉴\"上的回数不同。其实上述情形都是此书十廿年改写的痕迹。书名\"红楼梦\"之前的\"金陵十二钗\"时期,也已经有过\"五次增删\"。吴氏处处将新稿旧稿对立,是过份简单的看法。

那么那条眉批如果不是指保存棠村序,又作何解释?吴世昌提起周汝昌以为是说保存批的这句,即\"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带点开玩笑的口吻,也许与上下文不大调和,但是批者与曹雪芹无论怎样亲密,也不便把别人的作品删掉一句──畸笏\"命芹溪\"删天香楼,是叫他自己删,那又是一回事──何况理由也不够充足。

俞平伯将\"风月宝鉴\"视为另一部书,不过有些内容搬到\"石头记\"里面,如贾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姊弟、香怜玉爱、多姑娘等大概都是。但是吴世昌显然认为\"石头记\"本身有一个时期叫\"风月宝鉴\",当是因为楔子里这一串书名是按照时间次序排列的。甲戌本这一段如下: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诗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按照这一段里面的次序,书名\"红楼梦\"期在\"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之前。但是\"红楼梦\"期的\"凡例\"已经提起\"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显然这两个名词已经存在,可见这一系列书名不完全照时间先后。而且\"红楼梦\"这名称本来是从\"十二钗\"内出来的。\"十二钗\"点题,有宝玉梦见的\"十二钗\"册子与\"红楼梦\"曲子,于是\"吴玉峰\"建议用曲名作书名。

楔子里这张书名单上,\"红楼梦\"应当排在\"金陵十二钗\"后,为什么颠倒次序?因为如果排在\"十二钗\"后,那就是最后定名\"红楼梦\",而作者当时仍旧主张用\"十二钗\",因此把\"红楼梦\"安插在\"风月宝鉴\"前面,表示在改名\"情僧录\"后,有人代题\"红楼梦\",又有个道学先生代题\"风月宝鉴\"。

那么\"凡例\"怎么迳用\"红楼梦\",违反作者的意旨?假定\"凡例\"是\"吴玉峰\"写的,脂砚外的另一脂评人化名。他一开始就说明用\"红楼梦\"的原因:它有概括性,可以包容这几个情调不同的主题,\"风月宝鉴\"、\"石头记\"──宝玉的故事──十二钗。\"吴玉峰\"为了争论这一点,强调\"风月宝鉴\"的重要性,把它抬出来坐\"红楼梦\"下第二把交椅,尽管作者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用\"风月宝鉴\"。

俞平伯说起删天香楼事:\"秦可卿的故事应是旧本风月宝鉴中的高峰。这一删却,余外便只剩些零碎,散见于各回。\"(注九)

\"吴玉峰\"后来重看第一回,看到作者当年嘲笑棠村道学气太浓:\"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分明对这书名不满。在删天香楼后更不切合,只适用于少数配角,因此\"吴玉峰\"觉得需要解释他为什么不删掉他写的\"凡例\"里面郑重介绍\"风月宝鉴\"那几句:因为棠村生前替雪芹旧著“风月宝鉴\"写过序,所以保存棠村偏爱的书名,纪念死者。

\"凡例\"硬把书名改了,作者总是有他的苦衷,不好意思或是不便反对,只轻描淡写在楔子里添上一句\"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贬低这题目的地位,这一句当与\"凡例\"同时。\"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这句,是第一回最后加的一项,因此甲戌本第一回是此回定稿。如果这句是甲戌年加的,此本第一回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也可能是甲戌后追记此书恢复原名经过。

庚本白文本\"嬷嬷\"有时候作\"嫫嫫\",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嬷嬷\"、\"嫫嫫\"、\"妈妈\"相间。──\"嬷嬷\"是老年高等女仆的职衔,\"妈妈\"是小辈主人口头上对他们的尊称。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赵嬷嬷有时作\"赵妈妈\",是漏改的江南话。全抄本偶有吴语,(注十)作者北方话纯熟后已经改掉了,南京话仍旧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注十一)──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统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个\"老姆姆\"(第七六一页),戚本同,是漏网之鱼──与它通部用\"旷\"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本底子是个早本,陆续抽换今本,起初今本的成份少,因此遇到\"俇\"字仍旧写作\"旷\",迁就原有的许多\"旷\"字,免得涂改;为求统一,后来也一直沿用下去。为了同一原因,无回末套语或诗联诸回,戚本、全抄本都给添上\"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诗联的也删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吴世昌与俞平伯同样认为甲戌本是书主或抄手集批充总批,以便增加书价。(注十二)但是一方面有删批的潮流,而且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份不感兴趣。多加总批,略厚一点的书不见得能多卖钱。

从戚本、全抄本看来,过录本擅改形式都是为了前后一致化。甲戌本后两截扩充总批,为什么两次改变总批格式,回目后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后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兴出新款,每回都有标题诗──头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诗全缺,\"诗云\"\"诗曰\"下留空白。如果\"诗云\"是原有的,书商为什么不删掉,免得看上去残缺不全?

这些疑问且都按下不提,先来检视没问题的头八回。

前面说过,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总批是初名\"石头记\"的时期写的,与第二回总批格式一样,同属早本。第二回总批有: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

第八回借宝钗目中,初次描写玉的形状与镌字,却从来没写黛玉仔细看玉。第三回宝黛初会,写玉的全文是\"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系着一块美玉。\"不能算\"极精极细一描\"。当晚黛玉为了日间宝玉砸玉事件伤感,袭人因此谈起那块玉,要拿来给她看。\"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次晨黛玉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开。显然夜谈原有黛玉看玉的事,与后文宝钗看玉犯重,删去改为现在这样,既空灵活泼,又一笔写出黛玉体谅人,不让人费事,与一向淡淡的一种气派。

第三回不但与第二回总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冲突。第三回贾母给了黛玉一个丫头鹦哥,袭人本来也是贾母之婢,原名珍珠,给了宝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鹃,甲戌本批:\"鹦哥改名已\"(第八页)。但是第二十九回贾母的丫头内仍旧有鹦武(鹉)、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页)。第三回贾母把鹦哥给黛玉,袭人也是贾母给的,这一节显然是后添的。原来的袭人本是宝玉的丫头,紫鹃与雪雁同是南边跟来的。第二回写黛玉有\"两个伴读丫嬛\",不会只带了一个来。

甲戌本第三回\"嬷嬷\"先作\"嫫嫫\",从黛玉到贾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嬷嬷\"。写贾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称赞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丽话\"。写桌上摆设,又批\"伤心笔,坠泪笔\",当是根据回忆写的。这一段想也是后加的。此后再用\"嬷嬷\"这名词,是贾母把鹦哥丫鬟给黛玉,下接黛玉鹦哥袭人夜谈看玉一节,是改写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嬷嬷\",就没这么新旧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贾政院子里还是\"嫫嫫\",进房才改\"嬷嬷\";从贾母赐婢到黛玉鹦哥袭人夜谈,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显然是改写第三回最初的定本,旧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写的两段,一律用\"嬷嬷\",不像庚本是旧本参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独有的回目\"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这时候黛玉并不是孤儿,父亲又做着高官,称\"收养\"很不合适,但是此本夹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可见下笔斟酌,不是马虎草率的文字。

回内黛玉见过贾母等,归坐叙述亡母病情与丧事经过,贾母又伤心起来,说子女中\"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因又搂黛玉呜咽。此段甲戌本夹批,戚本批注:\"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缺\"总\"字)。第十四回昭儿从扬州回来报告:\"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甲戌本眉批:\"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紧接着凤姐向宝玉说:\"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可见黛玉父亲在世的时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贾家。此回显然与第三回那条批语冲突。第三回那条批只能是指黛玉父亲已故,母亲是贾母子女中最钟爱的一个,现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来之后\"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这条夹批与正文平齐,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从破旧的早本上抄录下来的批语,书页上端残缺,所以被砍头,缺第一个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原先黛玉初来已经父母双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写的,没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旧本抽换回内改写的部份,时间稍晚,所以回目已经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俞平伯指出\"抛父\"不妥。也许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又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后,势必连带的改写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一节。原文应当也是黛玉丧母,但是在姑苏原籍,父亲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妇相继病殁,不会在扬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龙,与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龙悔娶河东狮\",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页上也是文龙。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莲,第一回有批语:\"设云应怜也。\"第四回这名字又出现。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当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莲、文龙。

甲戌本第五回有许多异文。第十七页第十一行\"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上句生硬,又没有对仗,不及他本工稳:\"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同页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他本作\"未免有儿女之事\",似较蕴藉。同页与警幻仙子的妹妹成亲\"数日\",警幻带他们俩出去同游。他本是成亲\"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到了一个荒凉可怕的所在,\"忽见警幻后面追来\",也是后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妇同游,写得这东方爱神有点不解风情。三人走到这可怕地方,

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他本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犹豫\",都是由夸张趋平淡。删掉两个\"宝玉\",比较紧凑,也使警幻的语气更严重紧急。

同页第十一行\"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也较浑成自然。迷津内\"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许多夜叉海鬼\"。

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嬛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

\"唬得\"、\"慌得\"都改现代白话\"吓得\",戚本只改掉一个,全抄本两个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为\"搂住\",才是对待儿童的态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语意暗示连喊几声,因此删掉一个\"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救我!\"就是只叫一声。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嬛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

──甲戌本

他本作: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听见\",是听见袭人等七嘴八舌叫唤宝玉,走进房来,才听见宝玉叫\"可卿救我\",因为梦魇叫喊实际上未必像梦中自以为那么大声。那间华丽的寝室一定很宽敞,在房外不会听得见。秦氏一面进来,一面又还有这余裕叮嘱丫嬛们看猫狗,可见她虽然照应得周到,并不当桩事。这一段非常细腻合理,但是没交代清楚,\"丫嬛们\"又与袭人等混淆,尽管我们知道是她自己房里的婢女。至于为什么这样简略,也许因为此处文气忌松忌断,需要尽快收煞。

下一回开始,并没有秦氏进房后的文字。显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梦中叫\"可卿\",并没进来。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回回末改写过,第六回回首也跟着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删掉秦氏进房慰问?宝玉梦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钗黛二人的美点,并没说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钗黛的美,不过宝玉在梦中没想到,那么醒来面对面是否会发觉?总之此刻见面十分尴尬,将下意识里一重重神秘的纱幕破坏无余。

因此其他各本改为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叫喊,嘱咐\"丫嬛们\"看猫狗,也改为\"小丫头们\",有别于袭人等。\"袭人媚人等\"安慰宝玉,改为\"袭人等众丫嬛\",因为今本没有一个叫媚人的丫头。但是前文刚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时候,\"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嬛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两页,没看见前面还有个媚人,所以留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总计甲戌本头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亲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写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这五回都没有双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征,还没来得及把夹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这样看来,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龙、英莲,此外也许还有更动,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句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且听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下回分解\",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下回分解\"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干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第二十九回里\"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大姐儿与巧姐是两个人,姊妹俩。第四十一回刘姥姥替大姐儿取名巧姐──大姐儿与巧姐已经是一个人了。第四十一回还在用\"嫽嫽\",更可见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较后写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语,因此早期、后期都有回末套语,比较特别的结法都在中期。想来也是开始写作的时候富于模仿性,当然遵照章回小说惯例,成熟后较有试验性,首创现代化一章的结法,炉火纯青后又觉得不必在细节上标新立异。也许也有人感到不便,读者看惯了\"下回分解\",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阙文。

诗联要像书中这样新巧贴切的大概实在难,几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弃了。

具有这两种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数不多,列出一张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

灱无套语或诗

牞只有诗联

套语加诗联

第几回

枻,柸,柘,柀,戌枷庚柣戌柭庚殶,毖庚洳,洙,洚庚洬

戚、全、庚枷;戌、全、庚柅;全、庚柫;柤庚柂─枹,柎庚洇

戚柅;戚、戌柫柷戚、庚柰,柼戚洘

(\"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数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柂─枹\"是第十七、十八回合。)

甲戌本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是废套语期的产物,此外庚本还有七回也属于这时期,散见全书。第六至八回有诗联──各本同──属于下一个时期,诗联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属于诗联期,因此是在诗联期注\"俇\"字。同期稍后,把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过,第五回回末删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旧有媚人,因为改的都在末两页,前面就没注意。同样的,废套期与诗联期也只影响各期间新写、改写诸回。废套期未触及的各回仍旧保留回末套语,到了诗联期,如果改写这一回,就又在套语下面赘上一副诗联。这是表上\"套语加诗联\"几回的来源。但是内中第六、第七回是怎么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属于这一类,其他各本都只有诗联。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语加诗联,全抄本、庚本只有诗联。

第六至八回这三回仍旧是甲戌本异文最多,如第六回开始,宝玉梦遗,叫袭人不要告诉人,多\"要紧!\"二字(戚本同),不像儿童口吻,反面削弱了对白的力量。同回平儿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嫂\",不够客气──连凤姐还称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妈说宫花\"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姊妹们带(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页,戚本同),可见这句北方俗语当时已经流行,不是后人代改的。而且\"白放着可惜旧了\"不清楚,仿佛已经旧了,使这十二枝宫花大为减色,其实是说\"老搁着旧了可惜\"。同回焦大骂大总管赖二:\"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戚本作\"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似带秽亵,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比较含糊雅驯。第八回宝玉掷茶杯,\"打个虀粉\",当指\"打了个碎为虀粉\"。他本作\"打了个粉碎\"。以上四项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异文性质相仿,都是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笔。又有俗字甲戌本写法较特别,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异文大都是南京话,如第六回\"那板儿才亦(也才)五六岁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发\"。也有文言,第六回给刘姥姥开出一桌\"客馔\",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饭\"(注十三)。

这些异文戚本大都与甲戌本相同,有几处也已经改掉了,与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吴语,\"尤氏问派了谁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页下也有\"这新鲜花篮是谁人编的?\"他本无\"人\"字。弹词里有\"谁人\",近代写作\"啥人\"。第六十七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吴语\"小人\"(儿童)──第九页上,第五行。全抄本吴语很多,庚本也偶有(注十四),显然是此书早期的一个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语,回目也是戚本独异,作\"刘老妪一进荣国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情子偏寻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前面提起过,全抄本此回几乎全部用\"嫽嫽\",显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妪\"这名词是书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与庚本不同,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妪醉卧怡红院\"(程本同,不过\"老妪\"作\"老老\")。显然戚本\"刘老妪\"的称呼前后一贯,还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遗迹。

第七、八两回回目纷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称尤氏为\"尤氏女\",仿佛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称周瑞家的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钟结宝玉\",其实是宝玉更热心结交秦钟。庚本\"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上句似乎文法不对,但是在这里\"送宫花\"指\"当宫花送来的时候\",并不是贾琏送宫花。但是称白昼行房为戏凤,仍旧有问题,俞平伯也提出过。

第八回戚本作\"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贾公子\"与\"尤氏女\"都是此书没有的称呼,带弹词气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全抄、庚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后改的,因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莺儿原名黄金莺,那一回回目\"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绾梅花络\",显然是现取了\"黄金莺\"的名字去对\"白玉钏\"。

统观第六、七、八回,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戚本稍后,已经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吴语,甲戌本里已经不见了的。庚本趋向北方口语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边话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说:

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这样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话。南京话同)

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话)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几处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称亲家爹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注:\"妙称。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误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赞\"老的\",作者不见得又改为\"老人家\"。当然是先有\"老人家\",后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穿夹道,彼时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次句缺\"彼时\",句末多个\"来\"字。甲戌、戚本缺加点的十九字,批注:\"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别房的仆妇在窗外走过,可以看见李纨在炕上睡觉,似乎有失尊严,尤其不合寡妇大奶奶的身分,而且也显得房屋浅陋,尽管玻璃窗在当时是珍品。看来是删去的败笔。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见注意此处一提李纨,不会有遗漏字句或后人妄删。

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摆手叫她往东屋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巧(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觉呢?…………正问着,……\"当然是后者更对,但是前者也说得通,不过是随口撘讪的话,不及后者精警。

同回秦钟自忖家贫无法结交宝玉,\"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页)。全抄本\"窭\"误作\"缕\"。甲戌、戚本作\"可知贫富二字限人,\"句下批注:\"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可知贫富二字限人。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限人\"比\"陷人\"较平淡,而语意更深一层,也更广。三条批语指出这句得意之笔的沉痛,王府本的两条并且透露这是作者的一个切身问题。

以上四点都是文艺性的改写,与庚本、全抄本这三回语言上的修改,性质不同。

第七回的标题诗写秦氏,末句\"家住江南本姓秦\",书中并没提秦家是江南人或是在江南住过。秦氏列入\"金陵十二钗\",似乎只是因为夫家原籍金陵。第八回标题诗: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第四十一回妙玉用\"斝\"给宝钗吃茶,\"旁边有一耳\"──与茶盅不同──给宝玉用她\"自己常日吃茶的那支绿玉斗\",\"斗\"似是\"斝\"字简写,否则\"斗\"仿佛是形容它的大,妙玉自己日常不会用特大的茶杯。而且她又\"找出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来,笑道:你可吃的了这一海?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塌。……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起先那绿玉\"斗\"一定也不过一杯的容量。

从第八回的标题诗看来,宝玉这次探望宝钗,用绿玉斝喝酒──后文当然不会再用这名色──而且没有黛玉在座,至少开筵的时候黛玉还没来。这两首标题诗都与今本情节不符,显然来自早本,比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更早。无怪第七回那首诗只有戚本、甲戌本有,第八回这首更是甲戌本独有,因为戚本已经改掉了一些早本遗迹。

甲戌本在废套语期把第六、七、八这三回收入新的本子,换了回目。第六回开始,宝玉\"初试云雨情\"一段,其实附属废套期新写的第五回,是梦游太虚的余波或后果。稿本都是一回本,正如现代用钢夹子把一章或一篇夹在一起,不过线装书究竟拆开麻烦,因此最简便的改写方法是在回首或回末加上一段,只消多钉一叶。第六回回首添上\"初试云雨情\"一段,过渡到早本三回,又把此回刘姥姥口中的\"你那老人家\"改为\"你那老的\"。戚本此回显然在这期间及时抽换改稿,因此回首新添的一段有秦氏进房慰问,又把\"老人家\"改\"老的\",但是漏删回末套语;此后经过诗联期,在套语下加上一副诗联,又再抽换回首一段,改写秦氏未进房的今本,但是漏删\"要紧!\"二字。

甲戌本第七回改写三处──删李纨睡在炕上等等──戚本都照改。看来这三处与第六回的改写一样,都是废套期改的。戚本第七回也在这期间抽换新稿,但是这次甲戌本与戚本一样漏删回末套语。当然此回改写三处都不在回末,容易忘了删\"下回分解\"。但是第六回也不过回首加了一段,上半回又改了两个字,距回末还更远,怎么倒记得删回末套语?因为甲戌本头五回都删了回末套语,一口气删下来,第六回也还特为掀到回末,删掉套语,此后就除非改写近回末部份,才记得删。

庚本与全抄本这两个早本,在废套期都没有及时抽换,因此第六、七两回改写的四处与回首添的一段都没有。作者显然是在诗联期在这两个本子上两次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方才连带的抽换改稿,所以第六回回首加的\"初试\"一段已经是今本,秦氏未进房。因为是诗联期改的,三回回末都只有诗联。第七回回目改来改去都不妥,最后全抄本索性删去再想。

第八回在废套期改写过──可能就是不符合标题诗的情节──因此各本一致,都没有回末套语,诗联期加诗联。庚本、全抄本这两个改了北方口音的晚本,此回回目也是后改的,提到第三十五回才编造的名字:金莺。

把这三回的一团乱丝理了出来,连带的可以看出除了甲戌本,这些本子都是早本陆续抽改,为了尽可能避免重抄,注重整洁,有时候也改得有选择性。正如全抄本始终用\"旷\"与\"姆姆\",戚本始终用\"嫫嫫\",又常保留旧回目,因为改回目势必涂抹,位置又特别刺目。白文本就忠于底本,不求一致化,所以用\"旷\"而又有一个\"\",正如头四回没有回末套语,仍是本来面目。因此白文本虽然年代晚──否则不会批语全删──质地比那两个外围的脂本好。

因为长时期的改写,重抄太费工,所以有时候连作者改写都利用早本,例如改北方话改在两个早本上,忘了补入以前改写的几处,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乱。

甲戌本头八回本来都是废套语期的本子,不过内中只有前五回是重抄过的新稿,后三回是早本,还在用\"嫽嫽\",废套期其实已经采用\"姥姥\"──见庚本第三十九回──但是第六回改\"姥姥\"改得不彻底。这三回当时只换了回目,除了第八回大改,只零星改写四处,第六回回首又添了段\"初试云雨情\"。三回统在诗联期整理重抄,第六回添写总批,提及\"初试云雨情\",所以此回总批为甲戌本独有。同一时期作者正在别的本子上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先后改了两次,而此本并没改,也可见此本这三回确是脂评人编校的,不是作者自己。

废套期的本子,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还保存在甲戌本里,此外庚本里也保存了七回:第十六、第三十九、四十、第五十四、第五十六、第五十八、第七十一回,这是沉没在今本里的一个略早些的本子,上限是一七五四年,下限似乎不会晚于一七五五──一七五六夏誊清的第七十五回似已恢复回末套语,中间还隔着个诗联期──看来这本子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我们需要更确定,暂称X本。

此书的标题诗都是很早就有,不光是第七、八两回的。头两回原先的格局都是回目后总批、标题诗,而第一回的总批还是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写的。唯一的例外是第五回的标题诗,只有戚本、全抄本有,己卯本另纸录出。

己卯本前十一回也批语极少,而且一部份另纸录出──是一个近白文本,批语几乎全删后,又有人从别的抄本上另笺补录几条批、两首标题诗,第五、第六回的。第六回那首,除庚本是白文本外,各本都有,显然是早有的,己卯本是删批的时候一并删掉了,后来才又补抄一份。第五回那首极可能也是己卯本原有,删批时删去。倘是那样,那就只有甲戌本没有第五回的标题诗,因为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定稿;此回原无标题诗,到诗联期改写,才添写一首,所以甲戌本独无。

除了第五回这首,标题诗都早。到了X本,是此书最现代化的阶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废除了,新的第五回就没有标题诗。第三回大改,如果原有标题诗也不适用了,因此也没有。第一、二、四回小改,头两回原有的标题诗仍予保留。第四回只有全抄本有: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俞平伯说:\"按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此诗云云,似不贴切。岂因其中有贾雨村曰: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等语乎?信如是解,实未必佳。贾雨村何足与语捐躯报国耶!恐未必是原有……\"(注十五)

宝玉有一次骂\"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沽名,\"必定有昏君,他方谏\",让皇帝背恶名,不算忠臣(第三十六回,庚本第八二九页)。书中贾雨村代表宝玉心目中的\"禄蠹\"。\"捐躯\"当是\"死谏\"。八十回后应当还有贾雨村文字,大概与贾赦石呆子案有关。这首诗更牵涉不上,似专指此回。可能X前本写贾雨村看了\"护官符\",想冒死参劾贾史王薛四家亲族植党营私,结果改变主张。后来删去这段,这首诗也跟着删了。

\"凡例\"第四段这样开始:\"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迹于方向也。……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书中京城从来没称\"中京\",总是\"都\"、\"都中\"、\"京都\"。只有第七十八回贾政讲述林四娘故事:\"……后来报至中都\",也仍旧不是\"中京\",而且出自贾政口中,也并不是\"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唯一的一次称\"长安\",在第五十六回宝玉梦中甄宝玉说:\"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

林四娘故事中又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庚本批注:\"妙!赤眉黄巾两时之时(\"事\"误),今合而为一,……若云不合两用,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长安在西北,不会称\"中京\",也是\"为混人也\",故意使人感到迷离惝恍。为了文字狱的威胁,将时代背景移到一个不确定的前朝,但是后来作风更趋写实,虽然仍旧用古代官名,贾母竟向贾政说:\"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第三十三回),不说\"回金陵去\"。南京是明清以来与北京对立的名词,只差明言都城是北京了。

\"凡例\"还有一点与今本不大符合。第三段讲书名点题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这一段的语气,仿佛是说\"通部\"快看完了,才看到\"红楼梦一回\"──第五回。十二钗中,巧姐第五回还没出场,其余的也刚介绍完毕。

各本第五回有三副回目,甲戌本、庚本的两副都有\"红楼梦\"字样。此外还有第二十五回,庚本、戚本回目是:\"魇魔法姐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通灵\"当然是\"通灵玉\"。此处的\"红楼梦\"除非是指此回内和尚持诵那玉,念的诗有:s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爹孽偿清好散场。

理由似乎太单薄。俞平伯评此回回目下联:\"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包括\"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注十六)。

上半回贾环推倒灯台,烫伤宝玉,王夫人\"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批\"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甲戌、庚、戚本)。显然宝玉被烫与\"五鬼一回\"原是两回。五鬼回一定删掉很多,所以两回并一回。

第二十四回\"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本夹批:\"千里伏线。\"贾环贾兰先走了,宝玉与姊妹们在邢夫人处吃了饭回去\"母女姊妹们\"一块吃饭,因此姊妹们只是迎春探春惜春,叙述极简,没提是谁──\"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庚本批注:\"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脂砚。\"

五鬼回就在下一回,不能称\"千里伏线\"。如果以后另有更严重的贾环陷害宝玉的事,脂砚不会这样短视,批\"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当是两条批同指五鬼回,不过早先五鬼回在后部,与第二十四回隔得很远。\"凡例\"所说的\"红楼梦一回\"也在后部。

X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属于X本,所以是X本删并五鬼等两回为第二十五回,删去的大段文字显然是太虚幻境,移前到第五回。早先五鬼回内宝玉遭巫魇昏迷不醒,死了过去,投到警幻案下,见到十二钗册子,听到红楼梦曲,但是没有与警幻的妹妹成亲,因为\"绮栊昼夜困鸳鸯\",显然已经有性经验,用不着警幻给他受性教育。太虚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用秦氏引梦\"。

因此第五回在诗联期定稿,只改最后两页娶警幻妹,偕游至迷津遇鬼怪惊醒,秦氏听见他梦中叫\"可卿\",因为只有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极简略的\"秦氏引梦\"一节。其他的太虚幻境文字如警幻赋赞、册子曲子都是旧稿。

\"凡例\"所谓\"红楼梦一回\"就是五鬼回,虽然在后部,也不会太后,十二钗册子大概仍旧是预言,不是评赞。照理这一回也似乎应当位置较后,因为第一回甄士隐也是午睡梦见太虚幻境,第五回宝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是这至多是结构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时候做这梦,等于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窍游地府,有点落套。改为秦氏领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风姿与她的卧室淫艳的气氛所诱惑,他入睡后做了个绮梦,而这梦又关合他的人生哲学,梦中又预知他爱慕的这些女子一个个的凄哀的命运。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纪中国能有的,实在超越了一切时空的限制。──一说梦游太虚是暗示秦氏与宝玉这天下午发生了关系,这论争不在本文范围内,不过纯粹作为艺术来看,那暗示远不及上述的经过,也有天渊之别。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向马道婆说凤姐的话,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几句:

提起这主儿来,真真把人气杀,教人一言难尽。我白和你打个赌儿,明日这份家私……

全抄本此回还有许多异文(注十七),甲戌本与他本也略有点不同。这两个本子的特点,最有代表性的下列两处: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算了。(全抄本;戚本同)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甲戌本)

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庚本)

甲戌本的白话比全抄本流利,但是\"法马\"──今作\"码\",秤上的衡量记号──这句较晦涩。庚本才是标准白话。\"谢\"指谢礼,改为\"谢我\"也清楚得多。

贾母等捧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全抄本)

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甲戌本)

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庚、戚本)

\"捧着宝玉哭\"是古代白话。凤姐与宝玉同时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守护。只哭宝玉,冷落了凤姐,因此改为\"围着他两个哭\",但是分散注意力,减轻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击,因此又改为\"围着宝玉哭\"。

贾环的意图,各本都作\"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甲戌本独作\"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显然是油灯改蜡灯后的改文,但是啰唆软弱。

马道婆纸铰的五鬼\"青面红发\"(全抄、甲戌本),庚、戚作\"青面白发\"。青面红发是鬼怪常有的,白发是人,与青面对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写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凤姐取笑黛玉\"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做媳妇?\"李纨赞凤姐诙谐:\"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甲戌本)这段谈话后,大家走了,宝玉叫住黛玉,拉着她的袖子笑,说不出话来。\"黛玉心中也有几分明白,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脸红涨起来……\"(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删了此处加点的字。

写宝玉与彩霞,\"宝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庚、戚本)甲戌本没有末两句。这两句本来重复得毫无意义,原因是删去了全抄本的\"(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五字,因为涉嫌秽亵。甲戌本把重复的字句也删了。

全抄本此回无疑的是初稿。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删。

X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删并五鬼等二回,成为第二十五回后,又还改过一次,才收入X本。──全抄本此回也应当没有回末套语,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语的一概都给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诗联期后,恢复回末套语后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姐弟遇双仙\",俞平伯说:\"上句合于戌、晋、程甲。下句与诸本并异,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对。\"(注十八)

甲戌本下句作\"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蒙蔽\"不对\"叔嫂\"。都是为了此回删去太虚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红楼梦\"三字,越改越坏。庚本、戚本仍用旧回目。

与贾环恋爱的丫头,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云,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纨正称赞鸳鸯平儿是贾母凤姐的膀臂,\"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这彩霞当然就是贾环的彩霞。第七十二回\"赵姨娘素日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正因为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才于赵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彩云\",但显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说她老实的彩霞,偷了许多东西送贾环,反而受他的气,第七十二回他终于负心。

第三十九回与第二十五回同属X本。第三十三回作\"彩云\",同回有早本漏改的\"姆姆\"二字。显然贾环的恋人原名彩云,至X本改名彩霞,从此彩云不过是一个名字,没有特点或个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场的一段如下:

那贾环……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嬛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他本作\"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贾环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云(他本作\"霞\")道:\"没良心的……\"(以下统作\"彩霞\")

此外还有歧异,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头两次作\"彩云\",此后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宝玉烫伤一回与五鬼回删并的初稿。原先宝玉烫伤一回写贾环支使不动别人,至少叫彩云倒茶倒了给他,因为彩云跟他还合得来。今本强调众婢的鄙薄,叫彩云倒茶也不倒,还是彩霞倒了杯给他──也许彩云改名彩霞自此始──。这一点删并时已改,全抄本这两个\"彩云\"是漏网之鱼。这是全抄本是X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证。

吴世昌著“红楼梦探源\",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八回属于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X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说当下元宵已过\",与下一回第一句\"且说元宵已过\"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两回。未分前这句是\"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当下\"二字上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当下\"语气不合,因此删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处没加\"下回分解\",显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且说元宵已过\"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如果在X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X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内中七张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石头记\"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石头记第五十一回至 六十回\",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庚辰秋定本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庚辰秋定本\"的时候草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第四册的一张,上有\"村嫽嫽是信口开河\"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第三十九、四十两回属于X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嫽嫽\",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早本,还在用\"嫽嫽\"。第三十九、四十这两回是X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嫽\"已改\"姥\",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入\"庚辰秋定本\",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嫽嫽\",还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捐馆扬州城\",回目页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回目页上作\"鸳鸯女誓绝鸳鸯女\"(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回目页上作\"冕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鸳鸯侣\"较早。\"琉璃\"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冕璃\",后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本\"──都是\"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注十九)。但是吴氏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确是一七六○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的记载。\"从对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后才钞的。\"又举出\"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只听见外面乱嚷\",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定\"的旧本(注二十)。

第四十回是X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下一回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末\"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也没有下文;第七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个本子。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