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0年4月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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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木梯上的几个人却已奔到院子里了。见他们的邻居果然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便都冲着四名红卫兵的背影高喊:“堵住他们!门洞那儿的人堵住他们!不要放他们跑了!”

其中二人追了几步,收脚站定,不知四名红卫兵身携何等伤人利器,没充足的胆量和勇气一味地穷追不舍。

即使他们那么地大喊大叫,门洞里的老板娘和几名雇来的姑娘也没听见。她们皆背对院子,面向步行街——而步行街上实在是太繁华了,从一些店里传出的音乐声通俗歌唱声,将发自于她们背后的喊叫掩盖住了。何况生意那么的火,她们的听力那一时刻似乎都下降,只集中着视力于钞票于烤箱了……

赵卫东扯着肖冬梅跑到门洞跟前时,恰巧有一个姑娘转身擦汗。

她发现赵卫东们,顿时呆愣住了。围裙角托在手上,举起在脸那儿,一时的忘了擦,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这可是些干什么的人呢?穿着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黄绿衣裤,臂上还戴着红箍箍……是什么部门的稽查人员?可看他们的脸又分明学生气十足呀!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类人,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赵卫东和肖冬梅也双双地急收住脚呆愣住了。随后赶上来的李建国和肖冬云同样急收住脚呆愣住了。他们呆愣的程度,不亚于对方,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

他们从小长到大,也是没见过对方那样一个人的——她那是戴的一顶什么帽子呢?两只尖尖的耳朵,向前探出的尖尖的嘴巴,嘴巴左右还有数根长长的纤细又漆黑的胡须。那不是用红色纸板做的狐狸的头吗?只有儿童剧团在舞台上演童话剧才会戴那样的帽子呀!可这个灯火通明的门洞并非舞台啊!对方也分明不是儿童啊!看去至少十八九岁了,也许二十二三岁了吧?那样的一顶帽子底下又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哇!的的确确,那是他们出生以来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的脸。甚至在画刊上也没见过的脸。说到画刊,其实他们之中只有赵卫东当学校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时,才在专供老师们借阅的书架上翻看过两种画刊——《人民画报》和《大众电影》。即使在那两种画刊中,女人化了妆的脸也不是对面那样子的呀!除了赵卫东,李建国和肖冬云姐妹俩出生以来是连一册真正的画刊都没见过的。他们在小学时各自看过的,或可算是画刊类的读物,只不过是《小朋友》和《儿童时代》。那两类“画刊”中可没有对面那样子的脸!

但那样子的脸,自九十年代以来,却是一张中国人在大城小市屡见不鲜、见惯不怪的脸。甚至,在许多乡村,谁都可能不期然地发现那么一张女子的脸。那只不过是一张剃掉了眉毛又文出了另一种眉的脸。在赵卫东们看来,那一种假眉的人工效果特别显明,仿佛是用印刷机印在眼上方的。以他们对人脸的审美习惯,是根本无法觉得那样的一双眉有什么好看的。相反,他们觉得简直丑死了。没有眉毛的眉,那还能算是眉吗?眉下的那一双眼睛,本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双单眼皮的杏眼。上下两排衬托着那双眼睛的睫毛很长。它们被睫毛夹子夹过了。显然,夹得太狠了,于是它们向上向下也都翻卷得过分了。似乎被车轮碾过的两行禾苗似的,仿佛永难恢复自然而然的原状了。那么两排睫毛,又被刷过了睫油,并且刷的水平不够高,于是如同被车轮碾过的禾苗又被喷了一遍沥青。那双眼睛勾了眼线,但眼线未免勾得太粗了点儿。那双眼睛也涂了眼影,但浅蓝色的眼影未免涂得太重了点儿。还有那张脸上的那双唇。那是一双抹了猩红唇膏的唇。那本是一双娇小的唇,唇廓却被唇膏扩大了开来。因而在那张不大的脸儿上,便有着一张索菲娅?罗兰般的性感大嘴了。脸儿本不大如银盘大如满月,五官化妆过于夸张,化妆品用得也过于铺张,则就使五官在那张脸上显得特别的拥挤了。仿佛都不安于自己天生的位置,都想侵略到别处似的……

倘对于当代女性们的自我化妆技艺太挑剔,从步行街这头走到那头,留意观察的话,不难发现一两张同样的脸。而即使看见了,人们也只不过会在心里暗想——这小姐,正式化妆前勾勾“草图”呀,瞧把自己的脸儿弄成什么样了呀!

但是对于赵卫东们情况则不同了。

他们不是觉得那张脸化妆化得太浓艳了,而是觉得那是一张非人的脸,恐怖的脸。尤其那张脸上的大红嘴,使他们觉得像是刚刚吃过什么活物染着鲜血似的。

在对方朝他们转过身,抬起头,她那样子的一张脸被肖冬梅蓦地一眼望见时,那十五六岁的少女本能地一步躲闪于赵卫东背后,几乎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再看对方的穿着吧——她穿上衣了吗?她当然不会不穿上衣的。只不过她穿的上衣无领亦无袖,而且瘦,而且小,而且短。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这就使她的双臂,她的两肩,她颈下的小半部分胸裸露无遮掩了。酷暑之际,不唯这一个姑娘,步行街上有不少年轻的女性都穿她穿的那一种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的小衫。为了图凉爽,本也算不上有失什么体统。但由于她扎的是那种连胸围裙,便使她看去仿佛只扎着条围裙而没穿上衣了!她下身穿什么了吗?当然也穿了!步行街又不是供人们裸泳的海滩,她怎么可能下身什么都不穿呢!只不过她穿的是那种极短的制服短裤,而且是那种男式的,前边拉链开口的。2001年的这一个夏季,不知受什么服装文化的影响和哪一种时尚潮流的引导,在预先完全没有任何商业宣传的铺垫之下,这一座城市二十来岁二十多岁的姑娘们,忽然都开始穿起那种极短的男式制服短裤来。而且裤腿在比赛其短的过程中越比越短。短到已经不大好用膝上几寸来说明,只能用腰下几寸才讲得清楚了。远远望去那几乎就是宽腰带,近看方能看出原来还有裤腿,还算是裤。报上评论,女性穿那一种男式制服短裤,不仅不会丧失女性的柔美,而且是更彻底地展示着女性的美腿的性魅力了,而且增添了阳刚之气。报上还评论道——时代不同了,阳刚之气再也不是男性的专利了。女性理所当然地可以采取“拿来主义”,“穿上主义”,急我所需,衬柔之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推波助澜,天花乱坠,竟一度使那种极短的男士的制服短裤被本市的些个赶时髦的年轻女子们抢购一空。三天内她们以几近于疯狂的热忱对本市的大小服装店和各条街道上的服装摊进行了轮番的扫荡式的“掠夺”。店家商人和小贩们无不眉开眼笑,惊呼供不应求。当然,报界也从他们的利润中明里暗里分得可观的宣传费广告费……

那受雇卖烧烤的农村姑娘穿的即是那一种短裤,所扎围裙又肥了点儿,长了点儿,在红卫兵赵卫东们看来,自然便像下身什么都没穿的样子了。他们以为若从后边看她肯定是一丝不挂的,以为围裙一旦落地,眼前肯定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无疑了!

他们的惊愕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呀!

而对方穿的又是那一种底高二寸的“拖鞋”。这种似鞋非鞋似拖鞋其实又绝非拖鞋的鞋颇值得时尚专家们研究。不知它靠了什么大受女郎们青睐的迷你魅力,居然能从去年走俏至2001年方兴未艾。那双“拖鞋”上趴着一双白白的胖脚。那双胖脚的十个指甲涂得鲜红。犹如被残忍地钉了十个洞孔,并从十个洞孔渗出十颗大大的血珠儿来。

双方正那么惊愕地彼此呆呆地互瞪着,守着钱箱频频接款的老板娘发火了,她猝然转身一吼:“你干什么哪?!没见……”

她本想说的是——没见这会儿多忙吗?!你擦把汗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但是她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半张着嘴惊愕地呆住了——望见四名红卫兵使她没法儿不惊愕。

她脸上堆起了习惯性的企图讨好取悦的笑容。因为片刻的惊愕之后,她头脑中迅速做出了反应,也将四名红卫兵当成工商税务或市场管理部门的人员了。但随即又做出了否定——不对呀,工商税务不穿黄制服呀!看去他们也太年轻呀,分明还是些半大孩子呀!即使做市场管理人员也太嫩了呀!待她发现了他们臂上的红袖标,看清了红袖标上是金黄的“红卫兵”三字,她脸上堆起来的笑容朝两腮一扩,顿时均于脸腮不见了。就如云朵被无声的雷炸散了似的。那一时刻,她半张着的嘴实际上是大大地咧开着了。

这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的脸也浓妆艳抹。

另外几名她所雇的农村姑娘也意识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一齐转过身来——不消说,在赵卫东们看来,她们仿佛也都除了前身一条围裙而外,从上到下并没穿什么!一样的帽子,一样的鞋,一样彩印也似的脸,一样红的唇,一样红的手指甲和脚指甲……

四名红卫兵不但惊愕,而且真的有些惊恐了!的的确确,自他们出生以来,他们绝对没见过眼面前那么一排不知应该说是美丽亦或应该说是吓人的“牛鬼蛇神”。

他们又惊恐又困惑,各自怀疑在梦中。

而门洞外边,那一排“牛鬼蛇神”以及烤箱柜案之后,是步行街上等着买烧烤的男女们。他们和她们将门洞的前口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和她们也都看见了赵卫东们,其中也有人发现了他们臂上的红卫兵袖标,指着议论纷纷:

“红卫兵!他们是红卫兵哎!”

“这些孩崽子,又想瞎闹腾什么?!”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可千万别再闹腾啦!”

赵卫东们耳听着那些议论,惊恐、困惑又愤怒——妈的些个穿得比电影里的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的狗男女究竟是什么人等,怎么就居然敢在首都北京穿得怪里怪气一个个如此暴露不成体统?怎么就居然敢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风起云涌的关头,肆无忌惮地攻击红卫兵是“孩崽子”?攻击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瞎闹腾”呢?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真尖锐呀,真复杂呀,真剧烈呀!这要是不造反不革命行吗?连首都北京都有许多人资产阶级化到如此地步了,还不造反还不革命还不重新夺权,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还能千秋万代永永远远地彤红下去吗?难道以毛主席他老人家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在首都北京遭到了……

他们一个个不敢暗想下去,更不敢深想下去……

院子里的人们围上来了。

那司机的老婆首当其冲,率先发难。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赵卫东问罪:“说!凭什么把我丈夫打昏了?啊?!你们以为中国还是‘文革’那年月呀?!告诉你们,老娘当年也是造反派,而且是一呼百应的头头!老娘造反那阵子,你们四个小崽子还没形成胎团呢!戴上红卫兵袖标你们以为就又可以无法无天啦?你们今天不当众向老娘赔礼认错休想走人!这条街上可就有派出所!”

她的话使赵卫东们困惑上又加困惑,狐疑上又加狐疑,他们简直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了!自从他们离开家乡小镇踏上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经过哪儿受到的不是沿途人们的欢迎、关怀、热情接待呀?他们听到过多少真诚赞扬的话语啊!有多少依依惜别的难忘情形记忆犹新地深印在他们头脑中了呀!怎么偏偏的恰恰的在首都北京,在他们成了敬爱的江青妈妈以及“中央文革”的尊贵客人以后,反而处处成了被猜疑被以奇异的目光所观赏的不受欢迎的人了呢?

“文革”那年月……这他妈的算什么话?!

老娘当年也是造反派……当年?!……这他妈的又算什么话?!

难道首都北京不再和全中国按同样的年历计年啦?!

连姐姐肖冬云也开始悄移脚步往赵卫东身后躲闪了。李建国看在眼里,心中顿生一股大无畏英雄气概,和几许唯有自个儿心知肚明的对赵卫东的暗忌——他跨前一步,以自己的身体挡在肖冬云身前,紧握双拳摆出掩护又防范的架势,并说:“冬云别怕,有我呢!”

赵卫东却想——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吧!

他仍抓着肖冬梅一只小手未放呢!

于是他当机立断大喊一声:“战友们跟我闯过去!”

于是四名红卫兵仿佛古代的侠客闯关似的,齐发啸叫,一齐冲向门洞——当时那情形使人能联想到“不成功便成仁”这句古话……

于是一时间的,老板娘及她的雇员们一个个被撞得东倒西歪,长案也被撞翻了,砸了门洞外三四个男女的脚。电烤箱从长案上轰然落地,油星四溅,烫得更多的男女捂脸捂胸捂胳膊捂腿……

于是一时间的吱哇乱叫,皆作猢狲散……

四名红卫兵趁机夺路而去……

他们起初只不过在步行街上往前猛跑狂奔,根本顾不上朝两旁看一眼。赵卫东既已抓住妹妹肖冬梅的手,李建国就不管姐姐肖冬云情愿不情愿,于奔跑之中也瞅个机会捉住她一只手,不管她心里是否会认为他乘人之危。

四个人分成两双,俩俩手拉手在步行街上狂奔猛跑,是那条步行街自从成为步行街以后不曾有过之事。他们撞了不少人。被他们撞了的人自会冲他们的背影骂一句。旁观者中就有人指着他们的背影想当然地说:“看!小偷!小偷!这不是作孽吗,在步行街上偷窃还跑得了吗?……”但是却不见有人追赶,也不闻有人喊捉贼,于是大惑不解……

除了被他们撞着的人,除了将他们当成扒手或贼的人,他们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们只顾跑,也未注意周围尽是些怎样的人。

“放开我手!我鞋跑掉了一只!”

妹妹肖冬梅使劲儿挣她的手。

于是赵卫东放开了她的手,见并无人追赶,定下一颗心来,冲紧随其后跑来的李建国和肖冬云说:“别跑了,没人追咱们!”

于是那俩也站住不跑了。

肖冬梅赤着一只脚一边往回走,一边低头寻找她跑掉的那只鞋。一时没找到,急了。一急又快哭了,冲姐姐嚷:“姐我的鞋不见了,你倒是帮我找哇!”

而姐姐肖冬云仿佛根本没听到,她在望着一幅几乎贴满了橱窗的广告招贴画发呆。

李建国则表现出了可敬的自觉性,也无须队长赵卫东吩咐,默默地走向肖冬梅帮她找。终于发现了,原来那只鞋被别人踢到人行道边儿去了。他拎着鞋走回到肖冬梅跟前,以抱歉的口吻说:“鞋扣带断了,你只有将就着穿了!”——仿佛那是由于他的过错造成的……

但是肖冬梅仿佛根本没听到,她和赵卫东的目光,也望着她姐姐肖冬云所望的方向,三个人都望得发呆。

李建国的目光自然也就奇怪地朝那儿望过去了——其实呢,那幅广告招贴画绝无任何一点新颖的创意可言。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构思任何创意。那不过是在中国并且早在世界各地几乎随处可见的表现方式最直接最简明的一幅摄影广告而已——女人的“斩”去了头“削”去了双足的身体,上着一种叫蕾丝的丝质的镂花乳罩,和同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短裤。就那女人的身体而言,不能不说窈窕优美。姿态也很优美。上身前探,臀部后拱,呈S形。虽然神龙不见首尾,却显得胸峰更加高耸了,显得叉立的双腿更加修长了。就广告而言,其实也并不能说完全的没有创意。因为最直接最简明的方式,恰便是主题最突出的广告。其主题便是那一种丝质的镂花的乳罩和镂花的三角裤。一句粗俗和诗意相结合的广告语是——“在暑热难耐的夏季,穿比不穿还爽。”恐那女郎的芳容和秀足喧宾夺主,故“斩”之“削”之。这样的广告,谁又敢武断地说它就完全的没有什么构思没有什么创意呢?那是一家门面装潢得相当古典的私营店,里边却专为具有较高消费实力的女性提供最时髦的昂贵商品。别看这一座城市的经济发展现状不振,但由十几万先富起来的人们所支撑的高消费气象,却仍能使步行街上呈现着真实又似乎有些虚假的繁荣。

林语堂先生半个世纪前初到美国时,曾向美国人作过一番颇为精彩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十分惊诧于美国人,尤其美国的女人们,何以能那么态度宽大地容忍美国的商业充分利用女人的身体大作广告大赚其钱的现象。

美国的商业并没因语堂先生温文尔雅亦庄亦谐的批评而惭愧而收敛或改变其商业行径。

而半个世纪以来,全世界都已青出于蓝欲胜于蓝地学习着美国了。一个事实是那么的显明那么的无可争议——离开了女人身体的实际需求和女人身体天生的无可取代的永远具翘楚地位的特殊广告魅力,不要说全世界的商业早已跌入深渊不可救药,全世界的广告业也很可能灭绝八九成啊!

在2001年,在中国,无论电视里电台里、书刊里、街头巨幅广告牌或商店橱窗里,利用女性的身体和女性身体的局部所作的广告,更是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女人的发女人的眉女人的眼女人的唇女人的齿女人的颈女人的乳女人的腰女人的臀女人的腿女人的脚女人的手女人的指甲和趾甲……男人们早已通过广告对这些司空见惯如视常物了,而女人们也早就不无自豪地从观念上理解这种商业现象接受这种商业现象了。对男人们所带来的普遍的负面影响是性冲动的减弱是性能力的降低,而对商业所带来的另一种益处是一系列神乎其神的壮阳药品的面世……

红卫兵李建国望着那幅招贴广告也呆住了。仿佛它是具有无比强大的磁力的东西,仿佛他的目光是物质性的,被那招贴广告所牢牢吸住,休想再转移开去了。实际上他头脑中也根本没有想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开去的念头产生。确切地说,实际上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明明眼望着那广告,意识却处于顿失状态。只觉得那广告上的女人身体变得越来越高大,并且越来越接近他,而广告周围的一切,包括他周围的人,皆都虚无了……

他,以及赵卫国和肖冬云姐妹俩——对于他们四名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那广告尤其是他们在最荒诞不经的或青春期最色情的梦境之中,都不可能梦得见那么具体又那么具有视觉冲击力具有生理震撼力的。清楚原子弹爆炸后必有蘑菇云腾空升起的常识,而又真的望见了蘑菇云的人会呆成什么样,他们当时也就呆成什么样。

这时,只有这时,他们周围的人,才纷纷注意到他们是四个多么奇特多么与众不同的人。但是人们不明所以,对他们的出现感到又惊异又暗自亢奋。红卫兵啊!久违了三十余年的红卫兵啊!而那些在“文革”中闻红卫兵三字而心惊肉跳的人,则本能地往后退,远远地避开他们,站立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猜测着他们将会有什么行为。在那些人的眼看来,分明的,赵卫东们确乎是真的红卫兵。因为他们太熟悉当年的红卫兵们脸上那一种精神面貌了。那一种精神面貌用一句话就可以形容。而那一句话应该是——“我们是仅次于上帝的人,我们怕谁?”那一种精神面貌也可以说是在“文革”中经过短时期的强化实习而“培养”起来的一种“革命气质”。尽管四名红卫兵都眼望一个方向呆住了,但是他们脸上那一种精神面貌却并没有因而嬗变。在那些当年曾领教过红卫兵造反脾气的人们看来,他们随时会从呆状中猛醒,一转身一齐举拳高呼:“打倒!打倒!!打倒!!!”

熟悉红卫兵的和对红卫兵感到陌生的,惊异的和心有余悸的,巴望着接下来赶快发生什么刺激的事件,或胆小怕事躲得远远的唯恐发生什么突然事件殃及自身的人,那一时刻怀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心态,全都默默地注视着出现在步行街上的四名红卫兵……

那一时刻,在步行街的那一街段,嘈杂声叫卖声停止了,氛围肃静起来。

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似的肃静。

在那肃静之中,一个小女孩儿嫩嫩的充满稚气的声音问她的妈妈:“妈妈,妈妈,红卫兵是什么兵呀?”

小女孩儿才四五岁,虽然还没入学,却已认识了一些字。

她妈妈三十来岁,是在“文革”中出生但“文革”结束才十岁左右的人,头脑中对“红卫兵”保留了一点儿印象,但印象却实在不是很深。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的话才好,将女儿抱起来,想要不看热闹了离开此处。她是为女儿的安全着想。她本能地觉得那一种肃静有点儿不祥似的。

女孩儿的声音虽然很小,因为她离李建国近,又因为周围是那么的静,故而他听到了。

李建国的头,缓缓地缓缓地转动,转动,他在寻找那张说话的小嘴儿。他当然听出了那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

“红卫兵是什么兵呀?”这样的询问使他非常惊诧。

依他想来,在首都北京,即使小孩儿也应该知道红卫兵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最信任的,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色闯将啊!

在他的头缓缓转动的过程中,他开始看清周围的人们了。女人们衣着鲜艳,或长或短甚至别出心裁的发式,以及她们化了妆的脸,以及她们裸露唯恐不彻底的颈子、上胸、臂和腿,使他的视觉进一步受到刺激。那种刺激如同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公牛由于斗牛士的红斗篷所引起的暴烈反应。尤其人们脸上那一种观看稀有动物似的表情,使他感到受辱,使他大为恼怒。那一种表情不仅呈现在女人们脸上,也呈现在男人们脸上。而且,呈现在男人们脸上,比呈现在女人们脸上更具有讥讽不敬的意味儿。因而也就更加使他感到受辱,更加使他恼怒……

他凛然的目光终于盯在那母女二人脸上了。

当母亲的赶紧谨慎地抱着孩子走开。

而那小女孩儿却扭回头又大声对他说了一句:“我不怕你!我爸爸是军官!”

李建国不禁吼了一句:“解放军也要支持红卫兵的造反行动!”

“你瞪我,我也不怕你!你凶我也不怕你!”

小女孩儿毫不示弱。显然,那是一个被宠惯了的小女孩儿。李建国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