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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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小小的舷窗,可以看见机翼微微地翻起,北京清晨的冬日阳光,在翼片上发出银白色的反光。我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舷窗外首都机场的跑道。在巨大的起飞轰鸣声中,我被加速度推向椅背,转眼就飞上了几千公尺的高空。

为了赶早班的飞机,我凌晨五点半就起床了,窗外的北京几乎还是漆黑一片。虽然已经累得不行了,但我到了飞机上却丝毫没有睡意。在进入机舱关闭手机之前,我又一次打了苏天平的电话,却仍然是铃声响没人接,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难道昨晚给我发完短信以后,他的手机就丢了吗?

飞机已经在北方的云海里穿行了,看着舷窗外弥漫的云雾,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把那本书从包里掏出来了。这本书是黑白两色的封面,中间用红色的字写着书名——《梦境的毁灭》,作者名字处印着“许子心”。

我是在北京的一个旧书摊上看到这本书的,抓起来翻了几页,才知道这是一本心理学的书,书里结合了古代巫术和现代心理学,分析了世界各地古老的巫术,以及灵异传说的心理学根源。我还从没看过这样的书,而《梦境的毁灭》这个书名对我的诱惑力又太大了,便当即买下这本书,准备在回上海的飞机上看。

拉下舷窗的遮光板,我翻开了这本书的扉页,看到作者及作品介绍是这样写的:“许子心,心理学家,早年从事田野考古,出版有《古代巫术研究》、《东亚灵异传说源流》等著作,后赴英国深造心理学,获剑桥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目前任国内S大学教授,专门研究古代神秘文明与现代心理学关系,首创‘神秘心理学’课题。本书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本学术著作,以小说般优美的语言,为你委婉讲述若干个古老神秘的故事,并做出大胆的现代心理学分析,让你发现自己内心的另一面。”

除了作者的经历以及本书的特殊风格外,使我感兴趣的还有作者“目前任国内S大学教授”这一点,因为这所大学正是春雨和苏天平就读的学校,我的好友孙子楚也在S大学做老师,去年我已经去过那里N多次了。

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我翻开了《梦境的毁灭》第一章——

每个人都有权利做梦

这是一个让人充满幻想的章节名,我喜欢。

然后,我默念起全书正文的第一段话——

我确信,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它从人类创世纪之初就存在,数万年来吞噬了许多人的生命。

现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我的梦。

为了保护我的梦,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梦,我必须要完成这本书,以拯救那些正在被吞噬,和即将被吞噬掉梦境的可怜的人们。

在这本不合时宜的书里,我将与自己体内的恶魔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将它暴露在阳光底下,以保全即将被毁灭的梦境。同时,我还将把视野放到整个地球,不仅仅是这个巨大的空间,还有无限的时间。因为从人类乃至哺乳动物产生之时,梦境就已经存在,并随着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发展,而被我们的祖先不断地描摹和分析。

然而,我们悲惨的祖先们,没有一个能逃过恶魔的吞噬。

这就是梦境的毁灭的过程……

天哪,这是个不同凡响的绝妙开头,从来没有一本学术书能做到如此地步,就连最好看的小说恐怕也不过如此。可我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梦境的毁灭》呢?它绝对要比畅销榜上的书更吸引读者眼球。

我捧着书本陷入了沉思,在飞机上冥想的状态,使我很快就昏昏欲睡了过去……

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

咒语般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脑中,就这样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荒村公寓,那栋被爬山虎包裹着的老房子。漆黑的夜里亮起一线微光,照亮了一双诱人的眼睛——

“小枝!”

我挣扎着叫了起来,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还在飞机上,旁边座位上的老太太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

原来只是一个梦,我抹去了额头的汗珠,脑海里小枝的脸庞又渐渐模糊了。

再看看时间,竟然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飞机已接近上海的天空了。

那本书依然在我手中,是我前面读到的那一页。奇怪,我本来一点睡意都没有的,在看了这本《梦境的毁灭》以后,却很快像被催眠一样进入了“梦境”。看来这本书应该改个名字,叫《梦境的诞生》或许更合适。

十几分钟后,我忍着耳膜的疼痛,随飞机降落在了上海虹桥机场。

终于回家了。

刚下飞机我就打开手机,再次拨打了苏天平的电话,但那边依然不接电话,听着手机里响个不停的铃声,仿佛是某个遥远地方传来的钟声。

一边打手机一边走出机场,仰头看着上海阴冷的天空,我一时竟不知向何处去了。

就在此刻,我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不行,不能再把她给牵扯进来了,再让她经历那样的忐忑不安吗?这对她来说不是太残酷了吗?可她也去过荒村,我们和苏天平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逃不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打她的手机。铃声只响了两下,就听到一个柔和的年轻女声。

现在你们可以猜到了,她就是春雨。

春雨也是半年前去荒村的四个大学生之一,她离开荒村不久之后就精神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疗,后来又神奇地恢复了健康。所以,她和苏天平一样,都是荒村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但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她又经历了一次更为不可思议的事件,成为了我的另一本书《地狱的第19层》里的女主人公,已经有无数读者通过那本书熟悉了春雨。

在手机里,春雨听到我的声音很惊讶,她说因为我的小说的缘故,她已成为了学校里众人关注的人物,甚至有不少人向她发来求爱短信,给她的生活添了不少烦恼。

我听了好生惭愧,只好先向她道歉,再问起正事:“春雨,你现在还和苏天平联系吗?”

“苏天平?你怎么问起他了?”

“他可能有重要的事情找我,但我打他手机始终不接,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我也很久没和他联系了,但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你们学校还没放寒假吧?下午两点,我到你学校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去找苏天平。”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先挂了手机,便赶紧打的回家。

我回到家放下行李,享受了片刻家里的温馨,又好好吃了顿午饭,才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但心里的那根弦却一直紧绷着。我的手机也没闲着,又给苏天平连打了几个电话,但始终都是无人接听。

下午两点,我赶到S大学校门口,春雨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还是那张清秀可人的脸庞,虽然冬天里穿着很多衣服,但仍能看出她匀称的身材。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恐惧与生离死别,她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如小鹿般紧张了,而是变得异常沉稳,镇定自若地看着我。

我忽然感到一阵内疚:“对不起,原本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关注我的书,也没有想到——”

“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纷乱,有些事情谁都逃不了,还是随它去吧。”

她一开口就令人刮目相看。

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我先掏出了手机,把昨晚苏天平发给我的那条短信给春雨看。

“救救我?”

她轻声念出了这三个字,低下头沉思许久,当她重新抬起头来时,脸色已经微微变了。她闪烁着那双漂亮而沉静的眼睛,却半晌都没有说话,忽然向马路另一边走去。

我急忙跟在后面问:“你去哪里啊?”

“带你去找苏天平!”

跟着春雨转过一条街角,她才轻声说:“中午我已经问过同学了,他们给了我苏天平的地址,听说他早就不住寝室了,因为在一家影视公司实习,为了工作方便就在外边租房住。而且,同学们已经好几天都没见到过他了。”

“他怎么在影视公司实习了?我记得他好像不是学这个专业的。”

“因为苏天平很喜欢玩DV,去年还得过一个大学生DV比赛的奖,便被影视公司看中做编导去了。”

春雨说话的语调很冷静,眼睛里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我半年多前见到她时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才走了五六分钟就到了,这是S大学附近一栋普通的六层居民楼。奇怪的是,越走近这栋楼,我的心跳就越快,或许是这片居民区过于静谧的缘故吧。

按照春雨从同学那里问来的地址,苏天平租的房子在503室。我们缓缓走上狭窄阴暗的楼道,似乎这房子很多年都没大修过了,散发着一股冬季里难得闻到的霉烂味。

走到503室门口,这里就是苏天平的住处了,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短信,我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只能强装镇静地看了看春雨。她的表情却异常镇定,只是会意地向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但里面除了门铃声以外,并没有任何的动静。等了片刻之后,我又拨打了苏天平的手机,立刻听到房门里隐隐传来手机的铃声。没错,苏天平的手机就在这房间里,至少能说明他的手机没丢。

为什么他不接电话呢?

我又连打了好几次手机,始终都只听到房门里的铃声,春雨突然厉声道:“我们必须进去看看!”

正当我想说无能为力时,对面房门倒是打开了,一个头上满是卷发筒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酷似周星驰《功夫》里的那位肥婆四。

“肥婆四”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找谁啊?”

我有些紧张地说:“我们是苏天平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找他。”

“噢,我也想找他呢,我是他的房东,本来前天他就该交房租了,到今天他都没露面呢。”

春雨强挤出了笑容说:“阿姨,我们真的有重要的事,我想他可能昨天晚上喝醉了,现在还在里面没睡醒呢,你能不能借我们房门钥匙用一下,我们进去看看他在不在?”

“啊呦,随便让你们进去,这个好像不太好吧?”房东“肥婆四”搔了搔头,脑袋上的卷发筒就像刺猬似的。

“如果他人在的话,我们一定让他赶紧付清房租。”

“好,这是你们说的啊,还是小姑娘懂事。”

看来春雨那可人的微笑把“肥婆四”给忽悠住了,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交到我的手里,又关照了一句:“告诉你们的朋友,让他不要神经兮兮的,我受不了这种房客。”

说苏天平神经兮兮的——什么意思?我刚想问她,便被春雨用眼神支回去了,她笑着谢了谢“肥婆四”,便让我赶紧开门进去。

小心地将钥匙插入锁眼,听着钥匙缓缓转动的声音,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半年之前的某个黑夜——因为上午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

正在脑子打岔的时候,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一股淡淡的怪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我和春雨都拧起了眉毛。站在门口居然见不到什么光线,大白天的房间里极度阴暗,好像还在晚上似的。

“这家伙,干吗大白天还拉着窗帘?”

虽然嘴上不经意地这么说,但心里却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前头,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隐约看出这是个客厅。

我伸手到墙上去摸电灯开关,摸了半天却摸不到,只能沿着墙缓缓向前走去。在这个阴暗如洞穴的房间里,越是这样心里就越紧张,于是我再也不敢出声了,只有不断地深呼吸着,而那股怪味也越来越冲鼻子,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究竟是什么味。

春雨紧紧跟在我身后,我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也许是重新回到黑暗中的缘故。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外,房间里寂静得如同坟墓,这使我又闪过了某个可怕的念头。

但更可怕的是,我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他(她)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隐藏在某个角落里。我一点都看不到他(她),他(她)却能清楚地看到我——

瞬间,我有了一种诡异的感觉,这个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就是苏天平。

于是我轻声叫了起来:“喂!是苏天平吗?你在家吗?我知道你在家,别藏在暗处和我们捉迷藏了,这不好玩!”

忽然,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同时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春雨到底是个女孩子,她轻轻喊了一声,赶紧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心里也跳得厉害,但还是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幸好总算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墙上的灯光亮了起来,但似乎灯罩里聚集了许多灰尘,使得客厅里的光线依然很昏暗。

原来客厅地板上摆着十几个杯子,刚才被我踢碎了一个玻璃杯,但其他都完好无损,有玻璃杯和陶瓷杯子,甚至还有几个塑料杯。奇怪的是,这些杯子连接在一起,被摆成了一个圆圈的形状,在客厅的中央有一米左右的直径。而在这个由杯子组成的圆圈的“圆心”位置,则是一个白色的五角星——是用某种颜料画在木地板上的。

这真是一组奇怪的摆设,用杯子在地板上摆出个圆,在圆心地板上还画个白色五角星,看起来就像古代的某种巫术仪式,在昏暗的灯光下,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春雨一言不发地停在我身后,我也不敢再贸然向前走了,只能仔细地观察一遍四周。苏天平的客厅并不大,不会超过十个平方米,左面是卧室的门,后面还有个小卫生间,右面是厨房。客厅没有窗户,厨房也是暗室,而卧室的房门又紧紧关着,怪不得要漆黑一片。

我没有再碰那些杯子,而是从旁边小心地绕了过去,春雨也跟在我后面绕过,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当我盯着她的眼睛时,她又摇摇头不说话了。但我知道她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极度敏感的人,但在春雨这样特别的女孩面前,我又感觉自己太笨拙了。

卧室的门虽然紧闭着,但还好没有锁上,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却发现里面仍很昏暗,一排厚厚的窗帘遮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只能让我们勉强看清楚卧室。

我终于看到苏天平了。

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在昏暗的卧室光线内,只见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头发一根根全都竖起来了,面色苍白吓人,双眼紧闭着,嘴唇也是铁青色的。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手里正握着一部手机。

看着他那副苦思冥想、宛如老僧入定的样子,我和春雨都不敢吭气,怕搅了他的好心境,让他一下子走火入魔,散了三魂六魄不再回来。

比苏天平的盘腿而坐更古怪的是,他的身体四周摆放了一圈小东西,都是房间里的摆设或日常用品,比如拖鞋、花瓶、光盘、软盘、电池、笔记本、易拉罐之类,全是家里唾手可得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放置,以苏天平为圆心,组成了一个近乎标准的圆形!

又和刚才客厅里的诡异摆设一样,只不过卧室里的圆心,从白五角星变成了苏天平本人。

我还是不敢出声,尽管我确信在几分钟以前,听到房间里的手机铃声,就是苏天平现在手里握着的那部手机发出的。

难道这个声音他都没听到吗?

我立刻掏出手机,又一次拨了苏天平的号码。果然,他手里握着的手机响了起来,而且他的铃声还特别吵,大概是从网上下载的某种爆炸声。

虽然刺耳的手机铃声震得满屋子响,但苏天平丝毫没有反应,只有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因为声音响起而微微颤动着。

他不会聋了吧?

这时春雨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回头看到她惊恐万分的神色——刹那间我的心就凉了。

是的,她只要用眼睛就能说话了,而我也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我想只有在《地狱的第19层》里,当她在“鬼楼”见到清幽嚼舌身亡时,才会有这样恐惧的目光。

这诡异的房间,奇怪的气味,昏暗的光线,僵硬的主人,所有这些场景都告诉我一个最大的可能性——苏天平死了!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我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竟又卷入了神秘的死亡事件。而这回死者就坐在我面前,宛如一尊活体雕塑,而他的身边又被某种奇异的仪式包围着。

瞬间,脑子里弥漫开无数黑色的烟雾,仿佛有一只手在暗处操控着我,将我又一次推到万劫不复的悬崖边缘。

对,那双眼睛还在看着我,而我都已经不敢抬头了,但我确信他(她)就在这个房间里——也许又是作家的敏感,除了我、春雨和地上的苏天平之外,这个房间里一定还存在着第四个人(或幽灵)!

谁在看着我?

我差点就叫出来了,但理智在瞬间又战胜了恐惧,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心跳,轻声地说:“苏天平死了,我们报警吧。”

春雨只是呆呆地看着苏天平,当我即将要拨110的时候,春雨却突然拦住了我说:“等一等。”

她颤抖着深呼吸了一下,轻轻地向前跨一步,脚尖几乎快碰到围着苏天平的那个“圈”了。

“你干什么?”

没等我反应过来,春雨已经把手伸到了苏天平面前。我不敢相信她的胆子变得这么大了,原来恐惧确实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意志。

她的手伸到苏天平鼻子底下,停顿了好几秒钟,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突然,春雨把手伸了回来,睁大了眼睛说——

他还活着!

这句话使我原本已经掉到地狱里的心又回到了人间,春雨点了点头说:“我感觉到了,他还有呼吸和体温。”

“没死就好。”我总算吁出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地跨进苏天平外面那个“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喂,你怎么了?”

可他仍然宛如泥塑木雕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这不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我想他一定是失去了知觉,甚至是休克了吧。

我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大约几分钟以后到。我又环视了这房间一圈,拧着眉头说:“春雨,这房间里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了,一定藏着什么玄机,我想保护好现场的样子,不能被其他人破坏了,所以我们得把他抬到门口去。”

“好,我可以帮你。”

“你只需要帮我看看地上,别让我碰到什么东西就行了。”

说完我缓缓扶起了苏天平,他的身体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僵硬,很快双手就耷拉下来了,握着的手机也掉到了地上。

我吃力地把苏天平扶出“圆圈”,春雨帮我抬起了他的腿,没有碰到地上那些东西。我们小心地把他抬到客厅,绕过那个用杯子组成的“圆圈”,最后让他靠在了门口。

“他看起来就像个木偶。”

我看着苏天平说,虽然他还有呼吸和心跳,但似乎已不再是个生命了。

趁着救护车还没来,我又回到卧室里,从地上捡起了苏天平的手机,果然上面显示着的“未接来电”正是我的号码。我又翻了翻他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有许多个未接来电,而他的短信收件箱则是空的。

很快我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原来是120急救的医生来了。他们简单地看了一下苏天平,先摸摸呼吸和脉搏,又翻起眼皮看看瞳孔,便把他抬下楼了。

我赶紧锁上房门,和春雨一起跟在他们旁边,离开时看到房东太太也走了出去,她可能把救护车错看成运尸车了,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说:“啊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不会死在我房间里了吧?这样我的房子怎么还租得出去啊?”

“放心吧,苏天平没死,我先把他送到医院里,等会儿我还要回来的。”

说着我和春雨已经跑下楼去了,陪着苏天平一起上了救护车。

在去医院的路上,医生给苏天平做了简单的检查,他并没有生命危险,心跳和呼吸都很正常,只是身体没有任何知觉反应。

到医院后是我付的押金,陪着苏天平进了急诊观察室。然后医生又把我和春雨赶了出来,我们就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会儿。

医院走廊里充满了消毒药水的气味,疲惫不堪的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春雨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眉头时而收紧时而放松,但表情是越来越凝重了:“原本我以为荒村已经结束了,但没想到现在才刚刚开始。”

终于说到了我的痛处,我轻声回答:“别说了,现在苏天平到底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

我们不再说话了,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医生从观察室里出来,告诉我们苏天平正在输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处于深度昏迷中。医生已经检查过苏天平的身体了,没有发现任何外伤的痕迹,血样也已送去化验了,看看是否因为中毒或其他原因。

医生的语气相当沉重,我和春雨面面相觑,既然苏天平都到了这一步,首先就要去通知家属,我们急忙离开医院,赶在天黑前回到了S大学。

到学校一打听,才知道苏天平的父母都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还联系不到。

这时我忽然捏了捏自己的口袋,里头有苏天平房门的钥匙。

夜色已悄然降临。

上海潮湿的寒气可以渗入每一个角落,似乎比北京干燥的冬夜更让人难以忍受。

和春雨在外面草草吃了一顿晚饭,我们一同赶回苏天平租的房子。

夜晚走上这条黑暗的楼道,感觉又与白天有了些不同。晚上八点,悄无声息地打开503室房门,依然有股奇怪的气味飘荡着。

我小心地打开灯,客厅还是白天的样子,地板上摆成圆圈的杯子,其中有一个被我踢碎了。客厅旁边有张长沙发,大概是房东留下来的,还有张小方桌,墙上有台陈旧的窗式空调,其他就没什么了。

在走进卧室之前,我先到厨房看了看,似乎没多少使用的痕迹,看来苏天平不是个自己开油锅烧菜的家伙,肯定要么吃食堂要么吃快餐。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我又回到客厅里,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卫生间还是小得可怜,只装着个淋浴的莲蓬头,外面还有个燃气热水器。抽水马桶还算干净,墙边有个小小的水槽,搁板上放着牙刷牙膏之类的,墙上镶嵌着一面镜子。我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竟略微有些扭曲变形,原来镜子表面凹凸不平,还有星星点点的锈斑,乍一看像干枯的血迹。

当我要离开卫生间时,忽然注意到了水槽的出水孔,似乎有几根黑色的头发缠在里头。我小心地把那几根头发抽出来,发现它们又长又细,散发着黑色的光泽。苏天平是剃了短头发的,所以这肯定是年轻女人的头发。

也许最近还有女孩子在这屋里住过?

我忽然对苏天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当我走出卫生间时,发现春雨已走进了卧室,开着灯看着地板上那个“圆圈”,苏天平就曾盘腿坐在圆心却不省人事。

厚厚的窗帘依然拉着,一张简单的单人床就在窗边,床单倒是铺得很整齐。房间一边还有台组合柜,旁边是电脑台,电视机和DVD机在床对面。整个卧室大概15个平方米,稍微显得有些挤,我抬起头发现这里的天花板特别低,给人的感觉非常压抑。

春雨深呼吸了一下说:“白天当我刚走进这房间时,被可怕的黑暗所笼罩着,第一感觉就是到了荒村——进士第底下的地宫。”

地宫!这两个字使我打了个冷战,那是在荒村老宅进士第的地下,隐藏着一个古墓般的地下通道,那里面埋藏着荒村最古老的秘密……

“难道噩梦还没有结束?”

春雨点了点头说:“还记得荒村的传说吗?所有闯入过荒村的外来者都会死的,在半年多前,霍强、韩小枫、苏天平还有我,我们四个人一起来到荒村,意外发现了进士第下面的地宫。我们从地宫里拿走了一些重要东西,当我们回到上海以后,竟然发生了……”

“对,苏天平当时也是深度昏迷,就和今天发现的情况一模一样!可是,这一次他还会醒来吗?”

半年多前,当我笼罩在恐惧的阴影里时,却意外发现了那个秘密。于是,春雨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了。苏天平也从数天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宛如《天鹅湖》里破解了魔法而获救的人。

但春雨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那个古老传说的应验,仅仅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我们自以为已逃过了一劫,实际上危险却始终悬在头顶。现在,苏天平终于出事了,他虽然还活着,但正在深度昏迷中,和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来自荒村的迟到的判决。”

“迟到的判决?”这句森严的话语,用春雨柔和的女声发出来,似乎使这个房间都有些可怕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因为我曾经两度去过荒村,甚至还进入过地宫一次,如果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的话,那意味着我自己也身处危险之中,难道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吗?

“除非你能找到苏天平昏迷的其他原因,否则的话——”春雨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盯着我说,“我不知道明天早上,自己醒来时是否还是个正常人?”

这也是我的问题。

绝望地环视这该死的房间一圈,似乎仍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怎么办?

突然,客厅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差点没把我们的心给吓得跳出来。

难道苏天平在医院里醒了,自己跑了回来?

我对春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踮着脚走出卧室,只听到客厅里“哎哟”一声,接着又是“稀里哗啦”玻璃打碎的声音。

这时我才看清昏暗的客厅里站着个壮实的身影,没想到竟是酷似“肥婆四”的房东,只是原本头上插满的卷发筒没了。

她惊魂未定地扶着墙壁,脚下全是打碎的玻璃,喘着粗气说:“哎哟妈呀,真是‘人吓人,吓煞人’,我还以为撞到鬼了呢!”

“我也是!”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看到地上用杯子组成的“圆圈”,已经被房东太太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房东太太开始数落起我来了:“你们也真是的,进来怎么不说一声?刚才我看到外面的门开着,感到奇怪,就进来看看了。对了,你们的朋友怎么样了?还没翘辫子吧?”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冷冷地回答:“苏天平还活着,只是处于深度昏迷中,具体什么原因还不知道。”

“报应啊,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

“凭什么说他不是好人?”

房东太太先看了看四周,好像这房间里藏着鬼似的,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他身上带着鬼气!”

“鬼气?”我也抬起头看看这间客厅,在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房东太太健硕的身体把一大块阴影投射在墙上。

“这个大学生是三个月前来租房的,刚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些古怪,那双眼睛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而且总是在东张西望,好像有人随时要来抓他似的,这人说话又非常紧张,总之就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本来我不太敢把房子租给这种人的,但我给这房子开的租金很高,又已经空关很久了,他倒愿意一口价谈下来,我犹豫一下就把房子租给他了。”

“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想苏天平也去过荒村,也经历过那种恐惧,特别是那种深度昏迷数天之后,又奇迹般醒来的感受,一定会在他的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他变得胆小怕事也可以理解吧。

房东太太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小子就是鬼上身了!特别是最近几天,我就住在这套房子的隔壁,几次听到半夜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你肯定是从这间房子里发出的吗?”

“当然,这房子隔音不太好,我的耳朵又特别灵。而且那声音好像还有规律,总是在每天半夜十二点钟响起,你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时钟走到十二点整,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奇怪的唱歌声音,你能不害怕吗?”

我心里忽然抽了一下:“你说是唱歌的声音?”

“对啊,但毕竟是隔着一堵墙,具体唱什么我听不清楚,既有些像唱歌,也有些像唱戏,很古怪的音调,咿咿呀呀的,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唱的。”

“是最近几天?”

“嗯,就是最近三四天的工夫。有几次我在门口碰到他,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两只眼睛像见了鬼似的扫来扫去,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味,简直就是个活死人!”

“那最近还见过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吗?”

房东太太的口气忽然变了:“咦,你怎么像是公安局一样问个不停啊!”

“苏天平是我的朋友,我想要快点找出他出事的原因,起码你也不想让这屋子背个闹鬼的名声,弄到最后租不出去吧?”

“这倒也是!那小子平时没什么人来往,反正我从没看见有人找过他,不过他经常在半夜里出门,有时凌晨三四点钟都会听到他进出的动静,谁知道他和什么人交往呢!”

我微微点了点头,某个危险的念头又从心底升起了,我暗暗对自己说:喂,你不要再冒险了,回家好好写你的心理悬疑小说去吧。可我现在做不到,在这昏暗而诡异的房间里,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拽着我,使我留下来坠入一个更深的漩涡之中。

是的,这个危险的念头越来越强大,终于使我脱口而出:“房东阿姨,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能否让我在这里过一夜?”

“什么?你不会也和你的朋友一样中邪了吧?”这时房东又看到了一直站在里头的春雨,便又充满暧昧地说,“哎哟,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就这么猴急呢?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春雨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红着脸生气地说:“乱说什么啊,我可不要留在这里!”

这让我也变得很尴尬,赶紧解释说:“对不起,你误会了,我想在这里留一夜,是为了找出苏天平出事的真正原因。”

但房东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管你们什么关系,可现在那小子躺在医院里,房租到现在还没有付,你说该怎么办?”

“苏天平还欠你多少房租?我先垫付给你吧。”

听到这里房东终于露出了笑脸,很爽快地收下了我一千六百块钱,便匆匆离开了这间屋子。

春雨走到我跟前,语气冰凉地说:“为什么要留下?你以为这有用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现在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不希望今天发生在苏天平身上的事,再在我们的身上重演。”

她的目光也有些茫然了,无奈地叹了一声:“该来的总要来的,任谁想逃也逃不了。”

但我猛然摇摇头说:“不,我不相信宿命会如此残酷。”

“不是早已经在半年多前就注定了吗?”春雨忽然露出惨淡的微笑,“哼,我只当自己早已经死过两回了,我的灵魂已不属于我自己。”

这时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只能由着她离开这里,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楼梯里。

一切又都归于寂静。

独自站在阴冷的房门口,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无助,不管写过多少本悬疑小说,却始终无法走出自己的恐惧。

我把门关紧了,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半。想想一大早还在北京的阳光下,晚上却到了上海这间阴冷的房子里,命运对我真是太恩宠了。

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地板上全是碎玻璃,“圆圈”几乎已经不成形了,留它下来也没什么用。我把这些玻璃都收拾掉了,唯独“圆心”处的白色五角星,仍然醒目地留在原地。我用手摸了摸“圆心”,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擦不掉,那就暂且留着它吧。

房间里的空气非常闷,像罐头车厢似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怪不得进门来会闻到股怪味。我急忙走进卧室,吃力地拉开那袭厚得吓人的窗帘。

于是窗玻璃第一次展现在我眼前,在室内白色的灯光下,发出某种幽暗的反光——◎。

瞬间,我的眼球几乎弹了出来,窗玻璃上这个奇异的符号,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瞳孔里。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却坐倒在了床铺上,身体后仰着端详着窗户。没错,窗玻璃上就是这个符号,立刻使我想起昨晚北京后海的冬夜,那张神秘的书迷卡片上的“姓名”……

这是个致命的符号,某个神秘的“姓名”或密码,富于未知的诱惑,却又充满了恐惧和危险。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又靠近那扇窗户仔细看了看,圆形符号在窗玻璃的正中,是用某种红色的颜料写上去的,大约有酒杯口大小,在晚上显得特别扎眼。

窗玻璃上的◎深深刺在我眼中,又像团迷雾般扩散开来,似乎笼罩着我的全身,让我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有谁会在窗户上画这种符号呢?是苏天平还是其他什么人?它和那个寄给我卡片的幽灵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小心地打开了窗户。外面有几排高大茂密的水杉树,遮挡了更远处的视线,只能见到细细的树叶在冬夜中摇摆。

总算能享受到外面的空气了,我把头探出窗外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直到寒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才关上窗回到屋里。

静静地盯着卧室中央奇怪的“圆圈”,眼前又浮现起了苏天平的脸,似乎他依然坐在这个“圆心”之中。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符号吗?

我忽然有些恍惚了,视线里只剩下那个“圆圈”,它越来越趋于标准,渐渐地发出白色的异光,而周围的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中,就像神秘宇宙中的某个环形星系。

啊,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立刻把目光从“圆圈”上移开了,但一想到要在这屋子里度过漫漫长夜,身上又泛起了鸡皮疙瘩,毕竟是别人住过的房间,况且总感到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于是我走出卧室,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了看那张长沙发,长度刚好能躺下一个人,看起来还算是干净——干脆就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吧。

我试着找到了空调遥控器,里面装着新的电池,说明苏天平前几天还在使用。我立刻打开了空调,而且把温度调得很高,很快就感受到温暖了。我又打开了卧室的橱子,翻出一条干净的羊毛毯,应该是夏天时候用的吧。

想想真可怜,昨晚还在北京的宾馆里,好不容易回到了上海,却无法享受家里大床的温馨,竟要在这鬼地方挨一宿,作家亦有作家的苦处啊。

终于,我关了客厅里的灯,就这么和衣躺在沙发上,从头到脚紧紧裹着羊毛毯。

空调的热风对着我吹,使我还能抵挡充满湿气的冬夜。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我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努力让自己不再恐惧。

因为我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不再怕黑了。

子夜十二点的歌声还会响起吗?

这是归来后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