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6)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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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地将它放在盘子里,然后“糖果”自动裂了开来,从里面爬出来一条虫子。

这不是糖果,而是虫卵!

虫卵。

尚小蝶也看到了这枚虫卵,就是这个东西卡住了白露的气管,令她无法呼吸直至死亡。

医生手里的镊子掉在了地上。从“糖果”里爬出来的虫子,拼命蠕动着细长的身体,从盘子里钻了出去,很快爬到了地上不见踪影。

回头再看担架床上的白露,早已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成为一具逐渐变冷的尸体。

她死了。

小蝶想要哭出来,眼泪却突然干涸了。年轻的医生惊慌失措地逃出房间,只留下小蝶一个人站在死去的白露身边。

托盘里破裂的虫卵已渐渐变硬,尚小蝶靠近它半透明的表皮,就像自己的眼角膜……

6月9日深夜23点20分

尚小蝶回到了家里,结束了这惊魂的一夜。

爸爸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女儿一进门就大嚷起来:“你看都几点了?那么晚才回来,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不学好了?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啊?”

他连珠炮似的问出许多问题,小蝶却一句话都不回答,迅速拿了衣服走进浴室。

外面还在响着爸爸的咆哮,她打开莲蓬头洗着自己的身体。今晚她去过“幽灵小溪”,还带着白露去了医院,最后又目睹了一场可怕的手术,直到自己的室友死在急诊室里。

白露死后十几分钟,学校的老师很快赶到医院。简单询问了小蝶几句话,就让她快点回家去休息。但尚小蝶隐瞒了一些情况,比如她书包里藏着的铅笔盒——本该被白露埋葬的东西。

她拼命洗着自己身体,仿佛那枚虫卵已到了自己身上,抑或那条虫子正爬在脚趾间。几乎要把皮肤洗破了,她才穿上衣服走出浴室。这时爸爸早已骂不动了,先回房间睡觉去了。她也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尚小蝶从包里拿出那个铅笔盒,还散发着“幽灵小溪”边泥土的气味。她将铅笔盒放在写字台上,就像小时候的课桌,轻轻打开了这个盒子——

里面果然是一张文稿纸,或许因为长期埋在河边的地下,早已经受潮发黄了,许多字迹都有些模糊,能保存到现在的样子已不错了。

稿纸上写着一首诗,题目是《蝴蝶公墓》。

诗行笔迹写得很潦草,但又非常大气,一看就知道是男人写的——

谁在城市的边缘哭泣

谁走过黄泉路的晨曦

是幽灵在编织地图

魔鬼的棋盘已填满棋子

即将沉没的船只

是否看见黑夜中的海岬

波塞冬孤独的灯塔

正在时光的折磨下锈蚀

最后的光芒射破夜空

照亮杰里科第九大道

听女巫在海底呻吟

笔直!笔直!笔直!

但请不要渡过姑苏城外的小溪

1999在耳边呼吸

机器与马达将我们吞噬

黑色烟雾飘出神的手指

你将背着肉身前往墓地

为古老的十字架钉上钉子

高声背诵基里尔兄弟的文字

木马战士正打开特洛伊的城门

阿喀琉斯的灵魂穿越天上的桥

写一张秘密的纸笺

塞进耶路撒冷哭墙的缝隙

抱起夹竹桃花瓣的尸体

我悄然亲吻——蝴蝶公墓

又是子夜时分,尚小蝶静静地看完这首模糊的诗,仿佛身体渐渐飘浮起来,那神秘的地方已近在眼前。

诗稿最底下有落款和时间——

野生1986年6月6日

作者的名字叫“野生”?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这首诗是1986年6月6日写的,尚小蝶正好出生在那一年。而6月6日,则是她在“幽灵小溪”边发现孟冰雨的书包的日子。

又默念一遍这首叫《蝴蝶公墓》的诗,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很难说这首诗是好还是坏,本来诗歌就是难以评价的,完全是一种个人的主观感觉。但她觉得这首诗里,隐隐有种奇异的味道,特别是那些难懂的历史名词,让人坠入某个巨大的迷宫……

蝴蝶公墓?

忽然,一只大灰蛾飞到了台灯上。

蛾子固执地飞向光明,就算被台灯烫死也在所不惜。于是,她怜悯地关掉台灯,让屋子沉入黑暗。

6月10日上午8点30分

周六的上午。

她梦到了白露,或者可能是白霜?总之她已分不清这两姐妹了。她们都身着飘飘的白衣,穿梭在黑夜的道路上,看到有车路过就招手拦车。尚小蝶自己开着一辆红色的QQ(可现实中她根本就不会开车),在茫茫的夜路中迷失了方向——LOST。

路边出现了白露(霜)的脸,然后QQ停了下来,让她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小蝶继续踩油门往前开,白露(霜)则怔怔地直视前方。终于,小蝶问道:“你要去哪里?”

白露(霜)回答:“蝴蝶公墓。”

“怎么走?”

“跟我走。”

白露(霜)的喉咙肿了起来,里面像卡了什么东西,她艰难地吞咽着,高声朗诵——

“谁在城市的边缘哭泣?谁走过黄泉路的晨曦?”

尚小蝶猛打方向盘,拐入一个更加荒凉的路口,同样也如咒语般念念有词: “是幽灵在编织地图!魔鬼的棋盘已填满棋子。”

就在嘴里念叨着《蝴蝶公墓》诗句的同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QQ和黑夜的道路都已不存在,白露(霜)也化为了灰烬。

她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窗外依然下着绵绵的梅雨,一切都在生锈发霉。

糟糕,错过了半夜里的世界杯开幕式!

昨晚怎么睡着的?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不起来。最近总这样,记忆力越来越差。相信克林斯曼的德国队能拿下哥斯达黎加的吧。

屋里嵌着面椭圆形的镜子,镜子清楚地照着自己的胎记,像丑陋的伤疤长在肩膀下。这个烙印从她出生那天就有了,为何美丽的妈妈会留给她这个东西?小时候每次洗澡都会拼命地擦,天真地要把胎记擦掉,直到把皮磨破了,才明白这个印记要跟随自己一辈子。

光着脚走到枝繁叶茂的阳台,外面是霏霏的淫雨,再过两个月琼花就要开了。忽然脚底板有些异样,低头一看有条近七寸的大蜈蚣,血肉模糊地钉在地上——居然踩死了一只蜈蚣?因为家里养花,有时也会钻出蜈蚣八脚之类的,但从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估计修炼成蜈蚣精了吧。

听说蜈蚣被踩死后是要报仇的,会不会变成可怕的东西找她算账呢?小蝶用纸巾擦了擦脚底板,蹲下来叹声哀悼:“蜈蚣啊蜈蚣,你别恨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了。”

说罢,她将蜈蚣尸体埋进了花盆。

和爸爸一起沉默地吃完早餐,小蝶又回到自己房里。

她打开电脑上了S大的网站。内部BBS只有本校学生才可进入。她登录生物系论坛,粗看了一遍帖子标题,主要都是专业课内容,还有些无聊的灌水帖。她把论坛翻到最早的一页,再倒过来一页页往前翻。第七页跳出一个红色醒目的标题——

沉痛悼念何娜同学香消玉殒

发帖时间是2005年5月23日,车祸发生后不久。主帖只有标题,后面跟了许多悼念帖。有的帖图送了鲜花,有的写诗哀悼。还有人说这不是普通的车祸,而是一起可怕的灵异事件,因为据说有个女鬼坐上车,导致惨剧发生。

但有个帖子把矛头对准了孟冰雨,质疑她为何只受了轻伤,而车上其他人非死即重伤?有人怀疑是孟冰雨做了手脚,或者她根本就撒谎了,要掩盖某些秘密和阴谋。

尚小蝶又往前翻了一页,看到了这样一则帖子标题——

有谁知道孟冰雨在哪里?

又一个帖子是——

紧急呼叫孟冰雨,请你尽快回到学校!

类似的帖子有好几个,大致都是说孟冰雨失踪了。同学们最近一次看到她,是在2005年6月10日,之前几天她的神情就不对,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人说她的失踪和车祸有关,是何娜的灵魂把她带走了。也有人干脆举出电影《死神来了》,说孟冰雨早就该在车祸里死了,就算侥幸逃过一劫,也躲不过最终厄运。

那些帖子越说越玄,直到今年寒假,依然有人提起孟冰雨的失踪。BBS翻到第一页,还是没有孟冰雨的消息,小蝶索性下线关掉了电脑。

写字台上,静静地躺着孟冰雨的笔记本,真是“主人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笔记本”。

尚小蝶翻到簿子当中,用标尺画出来的格子图形,从黄泉一路到黄泉九路。

下面一页又是英语课的笔记,整页都爬满了英文字母,但翻过去就变成中文了——

我一定要找到“蝴蝶公墓”。

但这绝非易事,撞车事件附近地形复杂,有工厂和居民区,也有建筑工地和无人的荒野。要找到谁也没见过的“蝴蝶公墓”,无异于大海捞针。

于是,我上网在各种搜索引擎里寻找,发现一个叫“蝴蝶公墓”的网站。不知道是谁创建了这个网站,网页设计得非常奇怪,但看起来并没有日常维护。这个网站最吸引我的是一张“蝴蝶公墓地图”,上面弯弯曲曲画了很多东西,实在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难道这就是发现“蝴蝶公墓”的钥匙?

这页到此为止。尚小蝶看着“地图”两个字,想起前两天搜到的那个神秘网站,和孟冰雨说的“蝴蝶公墓”网站就是同一个吧,或许真的埋藏着破译“蝴蝶公墓”的密码?

对!白露也是因为这幅地图——她知道姐姐白霜寻找过“蝴蝶公墓”,想必也早就在网上搜索过“蝴蝶公墓”,并发现了这个网站,也看到了这幅神秘的地图。

为何别人都破译不了,惟独白露却可以找到“蝴蝶公墓”呢?或许除了这幅地图之外,还必须有其他的辅助手段,才能够破译“蝴蝶公墓”的密码?

小蝶继续看下一页,却变成了胡乱的涂鸦,整页纸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坟墓。翻过来才是孟冰雨的文字——

老天,今天我才知道,那晚上车的白衣女子“鬼美人”,竟然也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她叫白霜——果然就如她那晚的装束,一身白袍活像女鬼。

我的表姐也在S大读中文系硕士,是她告诉了我白霜的情况。白霜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一年四季都穿白衣,常常半夜里在校园游荡,被学生误认作女鬼——大概我们学校很多闹鬼传闻都因此而来的吧。在白霜失踪前一晚,她突然神经质地说要去“幽灵小溪”埋葬诗稿!子夜十二点,白霜带着一把小铁铲出去了,第二天早上回来后神情很奇特,好像要去完成一件特别的任务。第二天,白霜就穿着一身白衣离开了校园,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白霜葬花?在“幽灵小溪”?

今晚,我要去那里。

后面空白了六七页,小蝶还以为笔记到此为止了,再往后才翻到了文字——

昨晚,我去了“幽灵小溪”。

在那夹竹桃盛开的河岸边,有个地方草长得很低,底下的泥土也很松。于是我用铁铲挖了开来,果然发现了一个东西——铅笔盒。

我打开铅笔盒一看,里面居然藏着一张诗稿,诗的题目是《蝴蝶公墓》!

这是打开“蝴蝶公墓”的钥匙吗?

尚小蝶突然合上笔记本,仿佛也闻到了那股泥土味,从“幽灵小溪”边喷涌而出,钻进她的鼻孔和气管,充斥于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双双的声音:“小蝶啊,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也听说‘蝴蝶公墓’了!”

听到双双嘴里说出的这四个字,尚小蝶心底又是一惊。

双双继续说:“昨晚,我们音乐社团聚餐,几个学姐聊到了‘蝴蝶公墓’。她们神秘地说凡进入‘蝴蝶公墓’,只要在里面许下一个愿望,就一定会得到实现——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生命的代价?”

陆双双的语气异常肯定:“没错!三年前,我们学校有个校花,一心想要成为电影明星。知道‘蝴蝶公墓’的传说后,她立志要找到那里并许下心愿。后来,据说她真的发现了‘蝴蝶公墓’。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她——死了?”

“不,她很快交上了好运!在街上被电影公司的星探发现,推荐给了一位大导演。”双双说出了那个导演的名字——原来是家喻户晓的大腕级人物,与张艺谋、李安、王家卫同一个级别,“大导演正为最新大片挑选女主角,一眼就相中了我们校花,准备把她捧成又一个‘什么女郎’。几个月后,校花去泰国普吉岛参加拍摄。刚拍到一半,摄制组就碰上了印度洋大海啸。其他人都平安无事,惟独我们的校花不见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双双近乎神经质地在电话里大叫了一声,吓得小蝶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尚小蝶不想再听下去了:“我知道了,谢谢你。”

“听说还有其他的事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对了,你想去‘蝴蝶公墓’吗?”

“我——”她却一时语塞了。

“其实,我倒是挺想去‘蝴蝶公墓’的!第一个愿望是让秋水永远和我在一起;第二个愿望是让我的小蝶永远快乐。”双双嘻嘻笑了一声,“好了,记得明天下午四点,我们在学校大门见哦,拜拜!”

挂断电话,尚小蝶后背已是一身冷汗了。

几分钟过去,手机仍然抓在手里。看了看存储的短信,最近收到的一条,是昨天庄秋水发给她的。

庄秋水——她还清晰地记得他胸口的体温。

她颤抖着按下短信回复键,犹豫再三之后,打出了几个汉字——

你认识孟冰雨吗?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这条短信发给了庄秋水。

然后,小蝶就在房间里坐卧不安了。现在是上午十点半,不知道人家起床了没有?

忽然短信铃声响了。

打开一看却是条无聊的广告,她马上将其删除打入了19层地狱。轻叹了口气,躺回到床上,看着雨点打上窗玻璃……

十几分钟后,短信铃声又响了。

发件人是庄秋水。

尚小蝶心跳立时加快,但却不敢马上打开。先想象一番庄秋水的回答,是YES还是NO?

但愿不要失望,她打开了庄秋水的短信——

我认识她的,问这个干吗?

看着庄秋水回复的短信,她的心跳更快了,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抓着手机呆坐了许久,心底好像正在两军交锋。终于,手指的勇气战胜了大脑,她发出了这样一条短信——

我今天能见到你吗?

6月10日晚上19点30分

尚小蝶准备出门了。

她穿了条粉色的裙子,这是衣橱里最好看的衣服,是个有名的淑女装品牌。又精心装扮了自己一番,把所有家当都拿了出来。最后,她还戴上一对珍珠耳环,那是爸爸从国外旅游带回来的。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然还是那个傻瓜头,脸上的粉刺丝毫没有减退。仅有值得自豪的眼睛,也被厚厚的镜片遮住了神采。她觉得自己这副打扮,更像躺在葬礼上的死人。于是她又恢复了老样子,把裙子换成了工装裤,耳环什么的也都摘了下来。

尽管难过得要哭出来,小蝶还是提前出门了,手里提着庄秋水的伞。爸爸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和女同学一起去逛街。

和庄秋水约在不远处的苏州河边,晚上有很多市民去那休闲。过去不开心的时候,也常常走到河边。看着涨潮的河水从眼皮底下流过,近得伸手就能摸到。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与男生见面,提前20分钟就到了约定地点。雨停了,苏州河水静静流淌。她倚着河边的杨柳,看月亮穿破乌云,慢慢爬上柳梢头。

八点整,庄秋水准时来到。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一身短打的运动装,停在尚小蝶跟前。

他跳下车微微一笑:“你也喜欢这里啊?过去我读中学的时候,经常到河边来跑步。”

“啊……是啊……”

小蝶害羞地一笑,却忘记了应该说什么话了。

庄秋水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孟冰雨的?”

“因为……”她实在不是会说谎的人,只能胡乱编造了一个愚蠢的理由,“她是我在QQ上的好朋友,但一年前突然不联系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听说她失踪了。”

“嗯,到现在还杳无音信。”

“她为什么会失踪?发生了什么事?”

庄秋水锁起了眉头:“你们是很好的网友吗?干吗这么关心她?”

“是很好的网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该比我更了解她。”

小蝶有些张口结舌了:“我们,我们只是在网上打打游戏,聊聊看了什么书,喜欢什么明星之类的。”

“可据我所知,孟冰雨从不使用QQ或MSN的。”

一下子就穿帮了,这个拙劣的谎言让小蝶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