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4)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6月12日晚上19点30分

没有月亮的夜晚。

尚小蝶被双双拉进了学校剧场,今天又是他们排练的日子。庄秋水已换上了戏服,看到小蝶便低头说:“对不起,下午我失礼了,请原谅。”

她尴尬地看着庄秋水,明白他在为下午最后一句话道歉:“没关系,我本来说没生气。”

“你们在说什么啊?”双双听不懂他们的话,“什么失礼?”

“没什么。”庄秋水摇了摇头,“我们进去换衣服吧,要不然孙子楚又要骂了。”

十分钟后,“梁山伯”和银心田巧儿一场了。孙子楚也穿上了戏服,原来他还客串梁山伯的“情敌”马文才。

有个跑龙套的学生没来,孙子楚坚持要补齐人数。他锐利的目光向台下扫了扫,最后落到了尚小蝶身上。这女孩虽然不漂亮,但一双眼睛挺有气质的,他高声道:“喂,这个女生,请你到后台去换下衣服。”

“啊——”小蝶意外地站起来,指着自己问,“是说我吗?”

“对,就是你!别磨蹭了,快去后台吧。”

其他人也都没想到,双双倒是高兴地抓住小蝶的手:“快和我去后台,我帮你换衣服。”

小蝶完全没了主意,被双双拖进后台。陆双双给她换上一套粉红色的汉服,就像唐诗里写的村姑,若再漂亮些就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第一幕,梁山伯与祝英台出场,身后跟着书童四九和丫鬟银心。祝英台女扮男装到书院读书,路遇强盗,梁山伯出后相助。双双故意要凑近庄秋水,却被“祝英台”一把拉开。舞台上剑拔弩张,祝英台要与银心主仆单挑。“英雄救美”变作群英PK,众人打打闹闹进了书院大门。

第二幕,寒窗苦读。孙子楚扮演马文才亮相,活脱脱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但他对田巧儿极不满意,认为她表演虚假做作,完全不像戏文里的祝英台,连个花瓶都不如。他的批评毫不留情面,还威胁再演不好就要换人!田巧儿平时是被大家宠惯了的“校花”,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第三幕是脍炙人口的“十八相送”。跑龙套的女孩登场了,小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第一次上台难免紧张,不小心撞到了“祝英台”身上。田巧儿正好摆个POSE ,突然被撞倒在地上,狼狈不堪。小蝶连声道歉要把她扶起来,“校花”愤怒地推开她,站起来指着小蝶的鼻子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故意要让我出糗?”

刚被孙子楚骂过,田巧儿正憋着一肚子火,劈头盖脸把小蝶痛骂了一顿。庄秋水看不下去说:“算了,她都道歉了,你就别再说了。”

田巧儿更气愤了:“你们故意为难我!想演祝英台就自己说嘛,干吗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这幕“梁山伯”PK“祝英台”,可谓梁祝史上最NB的一段了。“十八相送”在混乱中收场,连“我家有个小九妹”都省略了。

下一幕直接跳到“楼台会”。孙子楚几次打断田巧儿的表演,断断续续到第四幕结尾,“祝英台”告别时故作深情道:“山伯,若此生不能与君共度,英台愿回到蝴蝶公墓,再与君续前缘!”

话音未落,“梁山伯”的脸色就变了,台词里根本没有“蝴蝶公墓”。

“蝴蝶公墓”如丧钟般敲响在偌大的剧场里。整个剧场寂静了下来,所有演员都看着“祝英台”。小蝶手心也出汗了,要不是双双扶着她,恐怕脚步就站不稳了。

蝴蝶公墓

仍是马文才打扮的孙子楚回过神来,跳到舞台中央高声说:“今天排练到此为止!大家可以回去了。”

接着他转身盯着“祝英台”说:“你是在报复我吗?”

田巧儿也被吓坏了,她知道祸从口出,连忙捂着嘴巴,摇头说:“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蝴——不,那四个字就脱口而出了。”

孙子楚毫不客气地讽刺了一句:“我看你是鬼上身了!”

6月12日晚上21点20分

排练不欢而散。

尚小蝶换好衣服和双双告别,在剧场外看到了庄秋水——奇怪,他怎么没和双双在一起?她跟着庄秋水到四周无人的小径,突然在他背后说:“喂!”

庄秋水警觉地回过头来,路灯下看到小蝶的脸:“吓死我了!晚上不要随便在外面游荡,早点回寝室睡觉去吧。”

尚小蝶大胆地仰起头:“因为我们刚从蝴蝶公墓出来?随时都会有危险?就像白霜和白露姐妹,失踪的孟冰雨,还有其他传说中的人们?”

“就算是吧。”

“孟冰雨在失踪前找过你是吧?她向你打听过蝴蝶公墓的事情?”

“好,我承认,她想要得到我的帮助。但我劝告她不要去那,只是随便说了上些传说,并没有透露半点‘蝴蝶公墓’的位置。她能自己找到那里,是她的造化,也是她的厄运。”

庄秋水穿过绿树掩盖的小径,疾步向学生宿舍走去。小蝶紧紧跟在他旁边追问:“喂,你别走,回答我的问题!孟冰雨还说了什么?”

他终于停下来,脸庞隐藏在树叶阴影后说:“她寻找蝴蝶公墓的真正目的——鬼美人!”

“啊,鬼美人?”

小蝶想起那白衣长发的女子,古典的眼神里带着妖魔的气息。同时,她想到了在孟冰雨的笔记本里,最后记录着两句话——

我从蝴蝶公墓回来了

我找到了鬼美人

孟冰雨说她在蝴蝶公墓找到了“鬼美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是一种蝴蝶!”庄秋水用沉闷的语气边走边说,“‘鬼美人’是简称,或者说是探险家起的绰号,国际公认的学名为‘卡申夫鬼美人凤蝶’。”

“卡申夫鬼美人?”

“又简称‘卡氏蝶’,以发现者姓氏命名,就像‘普热瓦尔斯基马简称普氏马。卡申是个白俄医生,二十年代流亡中国,在云南一个神秘山谷中,发现一种极其诡异的蝴蝶——左右两边翅膀图案不一样,左边是美女,右边是骷髅,合在一起就是‘鬼美人’!卡申夫在美国生物学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并寄去了独一无二的‘鬼美人’标本。这种蝴蝶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里,立刻震惊了世界。”

“‘鬼美人’是一种稀有的蝴蝶品种?”

“不但稀有,而且神秘。全世界现已记录的蝴蝶一万四千多种,根据不同的形态结构、进化发展及血缘关系分为十六科,每个科下分为若干属。中国分布有十二个科,‘卡申夫鬼美人凤蝶’就属于凤蝶科。人们怀疑这种蝴蝶早已灭绝,一旦找到就是稀世珍宝,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你怎么知道的?”

“生物系的宁教授告诉我的,他有一次秘密地对我说过:传说在本市某个角落,有一个叫‘蝴蝶公墓’的地方,里面藏着‘鬼美人’。孟冰雨是系里公认的高材生,经常帮教授做实验助理,我相信宁教授也对她说过相同的话。”

“也许我们还得找宁教授谈谈。”

“嗯,我明天联系一下他吧。还有一件事,我和孟冰雨都知道——”他回过头来,幽暗的路灯光线照在眼里,“美国有个研究机构,在全球范围悬赏十万美元,求购‘卡申夫鬼美人凤蝶’的标本,若捕获活体则为二十五万美元。”

尚小蝶恍然大悟:“孟冰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蝴蝶公墓,要得到‘鬼美人’的原因,就是这二十五万美元的赏金!”

“至少是一部分动力吧。但我想最重要的,还是人类天生的好奇心与探险欲。孟冰雨一直以为我去过‘蝴蝶公墓’——其实我也是前天晚上才第一次进入。我要她绝对不去那儿,也不想给她任何帮助,我预感到她会出事的。果然,她很快从人间蒸发了。”

女生寝室楼近在眼前,舍监又投来了怀疑的目光。庄秋水摇摇头说:“别多想了,早点睡觉。记住——晚上千万不要跑出来!”

“我听你的。”小蝶又恢复了那柔弱的语气,“晚安。”

6月12日夜晚22点05分

她睡不着。

在上铺翻来覆去好久,总觉得关节很不舒服。田巧儿难得早回来了,可能今晚受了很多刺激,想早点睡觉吧。宋优和曼丽在下铺讨论世界杯,今晚是日本对澳大利亚。

小蝶打开床头小灯,翻起萧鼎的《诛仙6》。她是贝塔斯曼书友会的会员,上周通过书友会网购了这本书。除了铁打不动的悬疑小说,她还爱读《诛仙》《九州》之类的玄幻小说,有时会去萧鼎的博客上留言。至于尚小蝶为什么喜欢《诛仙》,除了小说的故事之外,也因为主人公张小凡的名字与她相近吧。

读了一个钟头,她摘掉眼镜睡觉了。刚有些睡意,耳边便响起庄秋水的声音:“见鬼!昨晚我还不是为了救你吗!”

惊慌失措的她睁开眼睛,依然在黑暗的寝室,冷汗从后背心渗出来——还是庄秋水那句话,他们都进入过蝴蝶公墓,而那个可怕的传说似乎是真的。也许,命运同时向他们打开了地狱之门。

“我快死了吗?”小蝶在心底默默问自己,随即回答,“但我不后悔。”

金铃子叫了。

宋优自然从床上跳起来了,又对小蝶大发雷霆了一通。这两天宋优有些神经过敏,因为室友白露的死,让大家都生活在恐惧中。尤其是晚上睡在寝室里,总是担心白露会回到床上,然后一个个掀开她们的被子。

尚小蝶紧紧保护金铃子,直到宋优吵累了继续睡觉。

除了陆双双外,虫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小时候只有虫子才与她亲近,除了最冷的季节,这些小家伙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几乎所有女孩都讨厌苍蝇、蟑螂。妈妈们也一直教育孩子,看到苍蝇要拍死或赶走,虫子会传染疾病。但尚小蝶却是个例外(当然她从小也没妈妈),从不会踩死蟑螂,而任由它们爬来爬去,除非接近食物才挥手赶走。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聚集很多虫子,小学时,小蝶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而蚂蚁们也卖力地表演,直到老师来把她揪回教室。那些牵牛、金甲虫之类难见的漂亮昆虫,也总出现在她左右,一时兴起还会抓几只回家养起来。

从蟋蟀到叫蝈蝈到金铃子,几乎所有的鸣虫她都养过。有时窗台同时挂着三个叫蝈蝈笼子,地上还有七八个蟋蟀罐——简直成了男孩。每年春天她都会养蚕宝宝,她喜欢看蚕宝宝吐丝的样子,从丑陋的小虫子,变成坚硬雪白的茧子,最后破茧而出羽化为蛾。

同学和老师都认为她古怪,觉得她身上随时会飞出一堆虫子。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她越没有朋友就越喜欢虫子,而越喜欢虫子就越没朋友。所以,在S大能有双双这样的好朋友,她觉得是上天赐予的福气。

在关于虫子的回忆中,尚小蝶渐渐沉睡了。

但愿睡个好觉。

6月13日清晨6点40分

很遗憾,尚小蝶还是没睡好。

从夜里直到清晨,只感到身下的床变成了“幽灵小溪”的荒草地,自己的后背变成了红色书包。野草疯狂地越长越长,刺破她的身体一直钻进骨头,变成锋利的锯子,将她锯成了十几截,血管唱起了夜半歌声......

醒来时浑身上下刺骨酸痛,特别是腿上的关节,疼得几乎抬不起来了。她戴上眼镜,挣扎着爬下床铺。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很快死掉,就像白霜或其他去过“那里”的人一样。

幸好还可以活着刷牙。

镜子里自己满嘴都是白色的牙膏泡沫。眼睛感觉更不对了,越看自己越头晕。只是脸上的雀斑好像少了,粉刺痘痘不那么明显了,难道这两天新换的洗面乳起了作用?又凑近镜子仔细看看,皮肤也干净白嫩些了。她摸着自己的脸,还是不太敢相信。不,大概又是幻觉吧。闭上眼睛吐出漱口水,尚小蝶匆匆冲出洗漱间。

清晨的走廊寂静无声,不知不觉跑出了寝室楼,来到充满露水的校园小径中。

奇怪,骨头越来越疼了,耳边却仿佛响起了某种声音——回头已望不见寝室楼,四周全是茂密的树丛,她茫然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闯入了学校的花圃。

又是这个繁花似锦的地方,前面是荒僻的建筑。她立时想起了那个清晨,美女与骷髅的蝴蝶,带她来到了“幽灵小溪”。

心跳加快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直到看见那盛开的夹竹桃花。清晨的小河上弥漫着薄雾,浑浊的暗绿色水面波澜不惊,却不见了那暗红色的神秘书包。

忽然,夹竹桃叶里隐隐有个黑影,鬼魅般穿行在鲜艳的花朵间。尚小蝶差点吓得摔倒,不过去过蝴蝶公墓之后,她的胆子也大了许多,便悄悄地走进了那片树林。

那个人猛然抬起头来,隔着一簇美丽的枝叶,小蝶看到了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

“庄秋水?”

她立时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意外地睁大眼睛,脚下一滑差点掉进河里。

本来大胆的男生,竟被吓成了这样——这两天都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中度过。三天的,他还坚信凡去过“蝴蝶公墓”的人,都会遭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报复.但现在,他希望那只是荒诞的传说,“蝴蝶公墓”不过是片老房子,所有的意外纯属巧合。然而,庄秋水并不能说服自己,只能尴尬地苦笑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是你告诉我在这捡到了孟冰雨的书包。所以我过来看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被遗漏了。”他走出夹竹桃林,神色凝重冷峻,转头看着浑浊的河面,“那你来又是做什么?”

小蝶不想回答,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忽然,庄秋水叫了一声:“那红色的是什么?”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紧贴着“幽灵小溪”水岸边,有个红色的东西藏在野草里。

是那只红色的女鞋。

尚小蝶想了起来,前天并没有告诉他这个鞋子。庄秋水小心地走到河边,蹲下来看着这只女鞋。一只红色的中跟鞋子,看起来小巧玲珑,精致诱人,只是表面粘了许多污垢。

“幽灵小溪”边的红色女鞋,或许已在此躺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孤独地伴着这池绿水——野渡无人“鞋”自横。

庄秋水的手指剧烈颤抖着,眼神里既是恐惧又是渴望,终于抓起了这只神秘的女鞋。

这不是灰姑娘的水晶鞋,仿佛是“鬼美人”的红舞鞋。

小蝶惊讶地摇摇头,没想到庄秋水会拿起这只鞋子——若在路边见到一只脏鞋子,凡正常人都绝不会用手去碰的(捡垃圾的除外)。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庄秋水还把鞋子浸到河水中。小巧的红鞋没入暗绿色的水面,一波波涟漪随之泛起,仿佛正有一个妙龄女子下河淋浴。

她悄悄走到庄秋水身边,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啊?”

“别说话!”

庄秋水的手也浸入了“幽灵小溪”。小蝶吓得闭起眼睛,她以为那暗绿色的液体,就像有害的化学试剂,他可怜的手顷刻就会腐蚀掉,只剩下白骨森森的指头。

然而,他的手居然在水里晃了几下,用河水洗那只鞋子。过了一会儿,他举起那鞋子,河水已洗去它表面的泥垢。鞋子露出了鲜艳的红色,漂亮的形态更加醒目,发出湿漉漉的耀眼反光。

小蝶胆战心惊地看着鞋子,宛如已套在自己脚上。

庄秋水把这只鞋子拿到眼前,上上下下仔细端详,忽然颤栗地说:“就是这只鞋!”

“是什么鞋子?”

“孟冰雨的鞋子,在她失踪前几天,一直穿着这双鞋子。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每次参加聚会比如卡拉OK,她都会穿上这双漂亮的红鞋,吸引了无数男生眼球。”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鞋子,“我不会认错的,就是这双鞋子,孟冰雨的红鞋。”

“怪不得她的书包也会在这,可为什么她会把鞋子留在河边呢?而且还只有一只鞋。”

“惟一的原因就在——”

他把目光对准了暗绿色的河水,似乎能看到河底的一切。

“你是说?”尚小蝶捂住了自己嘴巴,不敢把后面的猜想说出来。

庄秋水也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出那最可怕的推测:“她在下面?”

“不!不会的......不会的......”

忽然,他一把拉住小蝶的手,冷冷地说:“我们回去吧,别待在这鬼地方了。”

正当庄秋水要拽走她时,脚下正好踩到了一块石头。清晨的露水让石头又湿又滑,他立即失去了重心,整个身体向后摔了下去。

最要命的是,他的手还下意识地抓着小蝶,两个人一起被拖向了“幽灵小溪”——

一阵天旋地转,四周飞舞过红色的夹竹桃,淡绿色的野草地,暗绿色的浑浊水面......

在十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绿色水面凶恶地朝她扑来,根本来不及张嘴发出声音,毛细血管已随着河水剧烈收缩,冰凉彻骨的感觉传遍全身。

“扑通!”

第一个掉进水里的是庄秋水,紧接着就是尚小蝶。

“幽灵小溪”激起高高的水花,打湿了河岸边孟冰雨的红鞋。

几秒钟后恢复了平静,一阵薄雾飘来覆盖了小河,似乎从没来过这两个人。

他们就这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