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医院里

2020年3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有了第一次身体亲热,以后每次,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了。

然而,越是一天天情深,傅寒离开的时间也越是一天天逼近。球球只觉得时间像把刀,架在脖子上,随时会落下来,把她和傅寒一分为二。她已经学会了品尝他身体的滋味,他带给她的滋味,还有,这些滋味延伸出来的另一些滋味。她每天不再是患得患失,相反,是精力充沛。她心里深藏着她和傅寒共同的秘密,把活干得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出色。老板娘挑不出一丁点毛病。白天,球球见不到傅寒,因为他不来店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但是,他不来也好,免得她见到他,显露了心迹,被老板娘发现,事情就坏了。

挑不出球球的毛病,老板娘似乎烦躁不安。球球察觉了。老板娘不再和她亲近,她身上很“妈妈”的那种温馨又消失了。有好几次,老板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一声。球球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尽量躲闪老板娘的眼睛。她总觉得,老板娘盯着她的后背,如芒刺,令她惶惶不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诚实一点,不该欺瞒老板娘,应该告诉老板娘,她和傅寒的关系。但是,她怕那样的话,傅寒一气之下,不理她了,老板娘一怒之下,把她解雇了。这两个结果都是她所惧怕的。想到这些,她又开始惴惴不安。她才发现她和傅寒的进一步发展,并没有真正地使她踏实与快乐。

傅寒要她记着他,为什么,不把这些刻在树上呢?只要树不被砍掉,就永远生长在那里了。给球球的这些启示,来自于枫林里的那一个晚上,她的手指摸到树皮上的纹路。她相信那是字,说不定,也是哪一对恋人,在相互要了对方的身体以后刻下来的誓言。球球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了。

这天黄昏,只等店里一打烊,她就溜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小刀,匆匆地经过胡同,穿过丁香街,钻进枫林里。

枫林里没有一个人。太阳斜穿过来,余辉落在地面,长一道,短一道,有的被树杆隔断了,桔色的光晕里,添一道笔直的树影。她在林里转了一会,找到了那棵树。她首先想看清树上刻了些什么。字迹显然有不了些年月,一笔一划,像伤口,只是树皮早已结痂,伤口痊愈,字体就像雕刻在石头上一样,永不磨灭。大约是随着树杆的成长,字体笔划随之放大,并不算特别清晰,但她还是辨认出来了。

树上面竖刻着两行字,第一行:“等你胸佩红花回家庄”,署名许文艺。第二行:等我回来迎娶小英莲。”署名看不清楚。时间是一九xx年三月四日。

像站在一块纪念碑面前,球球不由肃然起敬。这两行文字,让她想到“九九艳阳天”这首歌。那里面故事的结局,她不知道,现在,这棵树下,也有一个故事,也有一个她不知道的结局。不过,树上刻的这个故事过去了,早就有了结局,只是她不知道而已。但是前几天,这棵树下刚发生了一个故事,她不知道故事怎么发展,更不知道有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人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故事搅成一团,令她头痛。事情真复杂,为什么不能简单点呢?她拿起刀子,刀尖抵在那两行字的旁边。她一时想不出刻什么字。永远爱你?海枯石烂?肉麻,虚假。她自己嘲弄自己。后来又想了一阵,太阳矮下去,林子里暗了一层,她才拿起刀子,咬着牙,慢慢地刻下一句话:“永远不要忘记那几朵小红花。你的小傻瓜。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她自己念了一遍,念出声音来,然后一个人发笑。她给傅寒留出了一块地方。她等他刻上一句他最想说的话。

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跨进店门,球球心里发凉,不得不赶紧笑脸相迎。

你们好,请坐,请坐。球球一边说,一边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两人又要干出什么横蛮无理的事情来。他们仍是各叫了一碗白粒丸,用勺子慢慢地吃。球球精神高度紧张,她怕他们故伎重演,砸碗拍桌子,那声响,声势,也会把她吓个半死。两个黑衣人埋头吃东西,既没东张西望,也没交头接耳,这一次,似乎是真正品尝白粒丸来了。球球看见老板娘身影儿一晃,进了弄堂,大约是怕两个黑衣人生事,回家喊傅寒去了。球球胆子壮了一些,略微放松了一下,挺起胸,若无其事地干该干的活。两个黑衣人吃到一半,只觉屋子里进来一大团阴影。高个黑衣抬头一看,认得来人,立即一脸好笑,说,是你呀,小蝶前些天说,这店的白粒丸好吃,我们就过来尝了!没想到遇到你。高个黑衣把程小蝶搬出来,似乎暗示什么。好吃就多吃一碗,算我请。这个店子,是我妈在操劳,你们多关照。傅寒心领神会,不卑不亢。黑衣人匆匆吃完了,掏钱结账,傅寒也不与他们争执,自是照收不误。

我就猜到,是程小蝶干的好事。不看僧面,那佛面也不看了?还派人来捣乱,没爹没娘缺管教!老板娘满脸不高兴,对着黑衣人远去的背影骂了一通。转过脸又生儿子的气,你看你,都和些什么人来往,书不好好读,总是气我,把我气死了,你就甘心了。就呆一个暑假,你可千万别给我再惹出什么事端来,要不,你给我早些滚回学校去。老板娘一顿数落,好像黑衣人来捣乱,也是儿子惹的麻烦。老板娘说到最后一句,拿眼睛迅速地瞟了球球一眼,那球球只顾低头收碗抹桌子,也没能注意到老板娘这眼神,但她耳朵没闲着,她听出老板娘借题发挥,话里有话,分明是说给她球球听的。她端着碗,低着头进了厨房,耳朵却留在外面。

妈,你看你乱怪我吧,我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和他们来往嘛?这两个人,我只是原来见过一次。你不要说小蝶,她是个好女孩。傅寒千方百计地解释。

球球听他说“小蝶是个好女孩”时,好像他说的是“我很喜欢小蝶”,心里很不高兴,她噘着嘴,继而又咬着嘴唇,将大汤勺在锅里理弄来弄去。

好好好,她好,是你妈不对,不该送你去读书,让你和这些好人在一起,就好了。老板娘居然和儿子赌气了,赌起气来也像个孩子。

妈,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你是不会这么不讲理的。你怕我学坏,怕我不争气,现在,我都快毕业工作了,你还不放心么?傅寒笑嘻嘻地。

去去去,回家去,这里没你事了。做母亲的被儿子哄笑了,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把儿子往家里赶。球球听傅寒再和老板娘说了几句,他似乎是在向老板娘撒娇,这么大个男孩在母亲面前撒娇,她还是头一回遇到。那做母亲的情绪已稳定了,不怪儿子了,把儿子小时候的事情搬出来,讲给他听。儿子听得哈哈大笑,嘴里却说,妈,那穿开裆裤时候的事情,你就别说了,多难为情,还让别人听见了呢。球球知道傅寒说的“别人”,指的是她。她很想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听老板娘说傅寒小时候的事情。但是,她想傅寒快点走开,免得老板娘发现,她这样古里古怪地躲起来。你不知道妈为你操了多少心。不说了,不说了,你回去吧,妈还要干活呢。老板娘把儿子推出了门。

我真的羡慕死了,做你的儿子真好。球球只看到傅寒的背影。

你不知道多辛苦呐,生下来,手板心都可以当床用。他爸总在外面,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他,就指望他有出息。考上师范院校,户口也过去了,呵呵,也算替我争了一口气。老板娘已经把先前的不快忘了,沉浸在某种快乐之中。

是,到县城了,比呆在小镇强。球球想顺着老板娘的话,夸傅寒几句,但她说不出来。也怕说他好,让老板娘起疑心。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什么乡里妹子都想嫁到镇里呢?是一个道理嘛!老板娘故意戳中球球的心事。球球满脸发窘,无话可说。

你看毛燕,就要嫁给跛子阿泰,马上就要自家开发廊了。张口闭口乡里人如何如何,好像乡里人跟她无关似的。忘本不好,乡里人的朴实丢了也不好。唉,人啦!老板娘简直是在自说自话,叹一声结束了感慨,便自己忙活去了。

哎呀,热死了,热死了,球球,球球!球球的肥硕母亲一边摇着手中的草帽,一边喊。汗珠子顺着她的红薯颜色的脸往下淌。这一回,她自己找个凳子坐下来,手脚也放得开了一些。

球球忙给母亲端来一碗冷茶,听她咕咚咕咚喝了,才问,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凉快,到镇里来做什么?上回托张大婶交给你的钱,收到了吧?球球以为母亲是为钱的事而来。

收了收了,猪圈重新修了一下,正准备买猪崽,有良种的,我还是想养头母猪,现在猪崽涨价了,养母猪划算。母亲把关于猪的事情罗罗嗦嗦地讲了一通,话题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盯着球球的脸说,肉色蜡黄,没原来白了,跟我回家吧。媒婆给你挑了个好人家,伢子做木匠的,是家里头的独苗苗,有五间大瓦房。我去看过了,现在只等你们俩个碰个面,然后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你也不小了,好人家不等人的!母亲眉飞色舞,好像干了件很有功劳的事情。

我不回去,我不嫁人。球球总算明白到镇里来的用意。

哎?你这妹子,你不回去,我怎么给人交待?人家来家里送过礼了!母亲急了。

那你还给人家,收了多少还多少。球球说。

做母亲的没料到女儿变得这么固执了。

你看你,在镇里呆几天,翅膀就硬了吧?我告诉你,耽误的,可是你自己的事情!母亲吓唬她。

我知道你为我好,我真的不回去,以后再说吧。球球捏着衣角。

你让我怎么答复别人哟!母亲失望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你就说她有相好的了。球球本来是教母亲撒谎,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母亲也立刻揪住了这句话。

真的,真的有相好的了?谁?哪里的?母亲咬住不放。

不是真的,是,是骗他们嘛!球球脸刷地红了。

母亲狐疑地看了半晌,神情郁闷,不知道球球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家里独苗,五间大瓦房,伢子也长得不错,又有手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她居然说不回,不嫁,也不知她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好了,以后,我也懒得管你了。母亲扣上草帽,抬脚就走。

球球张嘴要喊,只觉胃部猛地被提了一下,胃里的东西往上翻涌,一阵天旋地转地恶心。她捂着嘴,极力忍住了。她想喊母亲吃碗白粒丸再走。她想她一定饿了,这么热的天,走那么远的山路,都没好好歇歇脚,就被她气走了。母亲没那么胖了,说话声音也有些虚弱,走路也没那么利索。她的身体好像也不太好。她越想越难过,跑出店门,站在大街上,她睁不开眼,寻找母亲的那顶草帽。可是母亲的草帽转眼就不见了。毒日头晒在头上,她听见自己的头发被烤得咝咝地响。这时,更为强烈的呕吐欲望向她袭来,她弯下了腰,什么也没吐出来,直憋得满眼泪花花闪烁。进到店里,便坐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喘气。

噫,球球,我听到好像是你妈来了,这么快就走了么?老板娘端了一碗白粒丸出来,显然是为球球的母亲准备的。球球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只是满眼泪花。

怎么,哭鼻子啦?傻妹子,想回家说一声,放你假就是了。老板娘见情形不对,放下碗,一边用腰围巾擦手,一边开导球球。没有留下母亲吃白粒丸,且每一次都是和她顶嘴,没好好说几句话,球球心里难过,她的心里忽然蒙了一层塑料,觉得憋闷,压抑,透不过气来。往常生气,难过,也不至于这样。球球勉强挤出笑容,老板娘却低声喊了起来,球球?你脸色怎么这么黄?你,想呕吐是不是?球球一怔,老板娘太厉害了,连她想吐都看得出来。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老板娘忙扯住球球的手,把她拉进厨房,再次压低了声音,说,傻妹子,你,你和谁那个了?老板娘的紧张神色使球球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个,什么那个?那个什么?球球傻愣愣地不明白。你,和谁睡觉了?老板娘又说通俗些。我,一个人睡的。球球说的是实话。哎,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哪个男人,脱了裤子,动了你的下面?老板娘连说带动作。我,得病了么?球球脑海里飞快地掠过傅寒的影子,她思考着,要不要向老板娘坦白。不是得病,你,十有八九怀孕了,怀孕,你知道吗?肚子里有崽了!老板娘差不多要吼了。

球球这才知道,她要像花母猪那样,快要生下一群孩子了,吓得面色煞白。

我,啊,我不要生崽啊。她喊了出来。

但是,她立即想到了傅寒,手不知不觉捂紧了自己的肚子。

你和谁好了?嗯?那个人,他,他打算娶你没有?老板娘很急切。

球球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没打算娶你吗?球球,你要说实话,这可不是小事。老板娘摇了摇她,好像怕她睡着了。

不,他还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他?球球醒悟过来,这是她和傅寒两个人的事。

他,是谁?你还没告诉我。老板娘神情紧张地逼问。

不,我不能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说。球球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并坚定地摇了摇头。

球球,如果他没打算娶你,你告诉他你怀孕了,他想做的,也只能是带你去打胎。你一个黄花闺女,悄悄地打胎,传出去,就是破鞋,烂货,没有人会娶你,永远抬不起头的啊!他,打算娶你没有?老板娘极力说明事情的利害关系,但句子的重点,总是落在他是否打算娶球球这个点上。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娶我,就算他愿,他家里也不会同意。我,我也不想拖他的后腿。我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球球的心里已经乱开了锅,眼泪汪汪地,不知所措。

傻妹子,知道他不可能娶你,你还和他这样。先不要着急,阿姨会帮你解决这件事情的。老板娘摸了摸球球的辫子,安慰她。老板娘那只温暖手来回摩挲着她的脑袋,她的头发,她的心里蓦地又升腾起一股很“妈妈”的感觉。但是,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嗓子里发出呕吐的声音,依然是什么也吐不出来,憋红了脸,眼泪鼻涕淌到一块,她终于忍不住哭声音来了。

妈妈……呜……妈妈,我好难受啊。声音很低,像只呜咽的猫。老板娘就把球球抱在怀里,拍着球球的背,说,傻妹子,别担心,过两天阿姨就带你上医院。不要怕,很快就好。记住了,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怀孕的事,尤其是那个男的,还有你最好的女朋友。那样,你就等于真的把自己毁了。明白吗?老板娘又叮嘱了一遍。

球球哽咽着,一个劲儿点头。

事情到这份上,她除了信任老板娘,除了依赖她,她还能怎么办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有老板娘这么一个很“妈妈”的人关心,照顾,她又怎么能不感动而泣呢?所以,球球在老板娘的怀里哭啊哭,直哭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时才抬起头。

球球才发现老板娘的眼圈也湿了。

球球虽然答应老板娘,不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但她总觉得应该告诉傅寒,傅寒有权力知道件事情,她也理当听一听,傅寒到底有什么想法,他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态度。或者不直接说出来,用“假如”这类的字眼开头,试探一下傅寒的反应。但是,接下来,她一连两天没看到傅寒。断桥上没有他的人影。她就钻到枫林里去了,在那棵刻了字的树下呆了半晌,努力回忆树下发生的事情。她希望他突然来了,他激动地拥抱她,吻她。她缓缓地告诉他,她怀孕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把她举起来,让她坐在树枝上,围着她又唱又跳。她是这么想像的。

事实上,他始终没有出现。他像空气消失在空气里。

昨天下午,老板娘说,球球啊,镇里的医生都熟,也认得你,明天我们停业一天,到县城的医院去。老板娘已安排好行程。阿姨,等忙过这两天也行,这两天生意特别好,关了门,可惜。球球想再拖几天,她要在去医院之前碰上傅寒。就好像她要死了,哪怕是看他一眼,也要安心一些。

傻妹子啊,你拖得,肚子里的家伙拖不得啊,它一天比一天大,胎越大,你就越痛。恢复起来,也没那么容易,自己的身体要紧啊。老板娘正言厉色,似乎再拖下去,球球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了。球球满心恐惧,实在不知道进了医院,会有一番什么样的遭遇。现在,傅寒又好像发现了风吹草动,故意躲起来了。她的心里便慢慢地生长出一些怨恨,一些疼痛,还有一些恼怒。就算是去医院,有他傅寒陪着,牵着她的手,她也心甘情愿,没有什么后悔的。如今,他不但不知情,连人影儿也看不见。她想着想着,眼圈又红了,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别哭,别哭,明天就去,回来就好了。老板娘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也很理解球球此刻的心情,因而又温婉地劝慰她。

球球咬住嘴唇,狠狠地点了头,老板娘背底里松了一口气。

到益阳县城去,坐的是林海洋的机帆船。在路上,老板娘就嘱咐球球,上了船,一定要开开心心地样子,让人相信我们到县城去,是逛街,是玩,是买几件秋天的衣服。那林海洋眼尖的很,千万不要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这天,老板娘自己倒是打扮得鲜艳夺目。一件藕荷色的上衣,配一条黑色的盖住膝盖的A字裙,露在外面的两条白腿稍嫌粗大,但肯定是惹男人注目的。她的的确确一副上街游玩的样子。球球还是穿那条被染红过的白裙子。那上面有傅寒的气味,洗不掉的青苹果气味。他不能来,他的气味伴着她,她也舒服。她后来原谅他了,她觉得他不会躲着她,他一定又是有什么同学生日,或者别的事情,脱不开身。他毕竟很久没回来,毕竟只呆一个暑假。因此,听老板娘那么一说,她立即就笑了,说,我是头一回到县城呢,真的想好好逛一下。球球笑容很凄凉。老板娘就说,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样子。听到没有?要高兴地裂开嘴,快快乐乐地笑。你也可以张大嘴,朝天打哈哈,那样的话,谁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球球就试着张嘴朝天打哈哈,结果被痰呛了一下,一阵猛烈地咳嗽,紧接着就是呕吐声。

天,这样不行,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吃什么?老板娘怕她万一在船上呕了起来,那事情就败露了。

苹果,青苹果,酸酸的那种。球球立即说了出来。

呐,吃吧,想吐的时候就咬苹果。两分钟后,老板娘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塑料袋。

又一阵温暖涌上球球心头。

上得船来,船一晃,球球就更想呕吐。最终咬青苹果也不凑效,再也控制不住,便探出脑袋,对着胭脂河里哇哇呕吐起来。

这妹子,头一回坐船,晕得厉害。船舱里没多少人,也不知老板娘在和谁搭腔。林海洋到船舱转了一下,就进了驾驶室。

一路上,球球都在琢磨,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只是猜测傅寒不会娶她。如果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说不定他会高兴地要和我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呢!球球忽然朝很明亮的方向想去。她想起在枫林里,他的种种温存,他们在一起的甜蜜,多么真实啊。于是她后悔了,并且,这种后悔随着船的前行,慢慢地滋长,拉长,像船尾的浪,一波平息了,另一波又涌起来了,她的心绪就这么交替起伏。

船开没多久,老板娘就离开了座位,所以,也没有人打扰她的胡思乱想。

当老板娘满面春光地回到船舱,船,已经进了益阳码头。

球球一看就傻眼了。

河面上排列的乌篷船,像根链条似的,一个扣一个,一个挤一个,数也数不清,好像生了根,把码头都占满了。这码头,比起断桥边上的,不知大了多少倍。说的,笑的,喊的,人声鼎沸,是有别于小镇的另一种热闹。球球觉得这热闹也气派多了,这些人的说和笑,都像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于新来的船只和往来的人,司空见惯,几乎不会多看一眼。

林海洋从船上支起一块长条木板,另一头搁在岸上,坐船的,都要从这半尺来宽的木板上上岸。球球从小就走过溪上的旧木桥,因而并不害怕,走到木板中间时,她看见木板微微弯曲,她就想到母亲掐着她的屁股,说要把她“扔了算了”的话,这一晃眼,她都进了益阳县城了,不由有一点骄傲。心想母亲一年上镇里的次数都可数,更甭说进县城了。但是,若有人问起,到县城干什么去了?总不能说,到县城打胎吧?于是转眼她又羞涩了,好像全码头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盯着一个大老远进城打胎的乡里妹子。球球正胡思乱想着,老板娘拉了她一把,说,跟紧我,别走丢了。老板娘的话把她刺了一下,她这才为那不可知的手术恐惧起来。不一会儿,她便默默地,眼泪汪汪的了。

这一次手术,使球球在医院连续住了四天。

老板娘搞不清楚,是出了意外,还是球球身体本身有毛病,手术当中遇到很大的麻烦,球球的身体大出血,休克,然后是抢救。最后的结果,犹如浪打船头,老板娘只觉得动山摇。

你是病者的母亲吧?医生把老板娘请到办公室。

老板娘惶惶地点头。

你要有点思想准备。

老板娘仍是惶惶地点头。

她惟一怕球球有个三长两短。

但是,她没想到会是另一个可怕的结果。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人没事了。但很遗憾,她不能再怀孕了。

天,好作孽啊!老板娘半晌才缓过神,压低声音呼喊出来。

现在千万不要对病者说这件事,她身体虚弱,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等她康复以后,再找时间告诉她。医生嘱咐。

老板娘面色煞白。她没有像一个母亲那样,捶胸顿足。但是,她双腿发软,有些抬不动脚。她完全不是装的。她知道,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球球的病房,在走廊尽头,走过去,大约需要一分钟的时间。老板娘像个患病的人,贴着墙,缓缓地,怀着忏悔的心情,往走廊尽头移动。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老天,球球,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啊。打胎做人流,本来是很小的手术,你怎么这么背时,厄运就这样落到你的头上?

球球,你有霉运,我也有错。球球,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我是自私了,可我不能不为我的儿子着想啊。我千辛万苦把他抚养大,就是盼他有出息,做读书人,娶城里妹子,永远不被人低瞧啊!球球,可怜的,你为什么偏偏是个乡里妹子?

经过一个病房。

傅寒,你要气死老子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惹事,不要和乡里妹子搞对象,你就是不听。你哪一次回来,没有气我?现在,你让我怎么跟球球说,这样的噩耗,哪一个女孩子承受得了哟。作孽,作孽啊。

又经过一个病房。

事到如今,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的,逃不脱啊。球球,看开些吧,不能生孩子,将来抱养一个,也亲啊。那程小蝶对她奶奶,不是比亲的还好么。老板娘试着想一些劝慰球球的话,顺便也渐渐减轻了自己心头的内疚。球球啊,你自己知道的,傅寒不可能和你结婚,你也不能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不到医院来做掉,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到医院做掉,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一个人,总有背时的时候,霉运来了,挡也挡不住的啊。

又经过一个病房。

静默。

静默……

脚步渐渐清澈了。

腰慢慢直了起来。

到球球病房的时候,老板娘神情已经恢复自然。

球球,这回好了,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老板娘笑呵呵地,摸着球球的手。球球的手冰凉,额头却在冒汗。病房里没有开风扇,她必须忍受炎热的气温。那张苍白的脸深深地刺痛了老板娘,但她只是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用毛巾帮球球擦汗。

阿姨,你对我真好。店里都担误几天了,真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球球这么一说,老板娘的眼圈就红了。

傻妹子,我那店关几天门,算不了什么,钱是赚不完的,只要我一天活着,就没有谁能和我抢白粒丸店的生意。我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等你调养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讲。老板娘拍拍球球的手,又替她把扶了一把枕头,扯了扯床单,然后一双手就有点无所适从。

你看,天快黑了,平常这时候,我得关门装木板了。十六块木板,六张桌子,二十四条凳子……球球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她哪是想什么木板,桌子,凳子,她分明是想回到小镇,她想傅寒。她想枫林。她想见他。她害怕这洁白的病房,空空荡荡,这使她孤单,像梦境中那样,仿佛被人抛弃在荒郊野外。她讨厌苏打水、消毒液的味道,她想念花母猪的乳香,青苹果的气味,她忽然很想吃一大碗白粒丸,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的食欲。她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傻妹子,别哭了,现在好了,什么都好了。我知道你饿了,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老板娘转身出去了。

老板娘沉甸甸的背影。

傅寒首先从老板娘的嘴里失踪了。

以前,老板娘总爱在球球面前唠叨自己的儿子,骂他的时候,也是带着微笑。但是,从医院回来后,她再也没有提到傅寒,好像她从来没有过儿子。球球自然也不好意思问起。她算了算日期,离暑假结束,还有好几天,傅寒应该还没有走,他应该还是在小镇的。

夜晚,她慢吞吞地潜到断桥转了一圈,到枫林里转了一圈,她摸了摸那棵树上的字,她希望他也刻下了另一行。当然,她失望了。她张大鼻孔捕捉空气里青苹果的气味。但是,她发现,她的鼻子不灵敏了。除了肮脏的腐菜叶,河里飘浮的机油,还有别人嘴里嚼着的槟榔等比较明显浓重的气味,她已经不能轻巧地分辨与捕捉到她想要的东西。她甚至还询问了罗中国,罗中国说,前几天在程小蝶家看到过傅寒,大概是呆腻了,提前回学校了吧。罗中国对球球很客气,客气得生份。自从那天晚上,他在球球身上胡乱爬过一回后,他就自觉地疏远球球,并且不再到白粒丸店去了。

傅寒从小镇消失了。球球的嗅觉彻底迟钝。经过胡同,经过老板娘的家,那么近的距离,她还是闻不到青苹果的味道。她失了魂似的,天天在心里喊,天天在心里问,一会儿怨恨,一会儿想念,哪怕老板娘每天给她炖上一碗鸡汤,她的身体仍是飞快的削瘦起来。

没有道理啊,难道真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吗?这么无情吗?在镇里,你还有别的女朋友吗?程小蝶呢?你和程小蝶到底什么关系?傅寒,傅寒,你太让人伤心了。你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他成了一团血球,像毛燕说的那样,被扔进了垃圾桶,也许被狗叼走了。你在意吗?你不会在意的,你身边有那么多女孩子。可是,为什么不和我告别,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不会让你不快乐,我也没有向你妈妈告密。球球眼泪越来越多,并且动不动就满面流淌。她坐在偷偷喜欢傅寒时,常去的那片地方,她希望他在断桥上忽然看见了她。他拥抱她。紧紧地。把她嵌进他的肉体里。

球球到底没有见到傅寒。

大约是半个月后,她收到傅寒从学校寄来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球球:

对不起,不辞而别。但是,这样也好,避免分手时彼此难过,我想,这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告别方式。我是非常喜欢你的,你不要有丝毫的怀疑。只是我们相距太远,我再沉迷下去,只会给你带来更深的伤害。你知道,我妈妈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我娶一个乡里妹子的。球球,我辜负了你,深感不安,我会永远歉疚。不要恨我,球球。

傅寒于学校

似乎没有丝毫的惊讶,又似乎是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击懵了。她将字句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只觉得眼前事物飘忽不定,太阳里有火焰跳动,有枯枝噼哩啪啦地燃烧并爆裂,将火焰冲散了,落下许多零碎的火花,火花如雪落街面,迅速熄灭了,或者是融入了麻石板里,麻石板像烙铁一样红,光脚的农民,脚板皮被灼烫得咝咝地响。像她出院那天一样,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浑身的水份被蒸发了,肉体像瓣枯叶,被风翻来翻去。她看见了,她被风翻来翻去。从街心,一翻,再翻,碰撞到对面的房子,弹落在那片斜坡上。

县长坐在那里,摊开手脚,烤九月正午的太阳。县长不断地翻转着自己的左臂,好像在火炉上,烤一串什么肉。她无比专注,似乎时刻担心烤糊了,浪费了美味材料。但她的脸却是朝向白粒丸店这边,她的视线,根本没停留在手臂上。她手上冒出来的汗,金黄,倒像烤出来的油。她脖子里也淌汗了,她像炼钢工人,劳动模范,根本顾不得擦拭。球球看见自己落在县长的手臂上,她被县长手臂上的汗粘住了,紧紧地粘住了。她闭上眼睛,县长身上那股属于花母猪的乳香味,慢慢地注入她的心里,她感觉一丝清凉浸润,她通体灼热的肉体渐渐地降温,她这片干枯的树叶,缓缓的充盈了绿色的汗液。

很久没看到县长了。很久没和县长说过话了。在傅寒出现后的这段时间里,她彻底把县长忘了。县长晒黑了,辫子散了一个,更是蓬头垢面,半边脸像块石头,躲藏在乱草丛中。县长的衣服也换了,不知哪里弄来的一件黑衣服,黑啊,黑,像死人穿的那么黑。球球见过躺在棺材里面的死人。县长这身黑衣,使县长具有神秘魅力,但她的性别更是难于辨认。

县长脚上拖的是一双烂军鞋,鞋面和鞋底像藕断丝连的情人,说它们没有什么关系,却仍有些部位连在一块;说它是鞋子,却已全无鞋子的样子。县长这回穿的是裙子,抹布一样的裙子,依稀看出是格子的,比抹布还陈旧,比抹布还要败相几分。这些显然都不重要,县长并不在意,她仍是烤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既是铁叉又是烤肉,她速度匀称地翻转着。

球球真的像片枯叶翻到了县长身边。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球球,过来!球球看过去,居然是罗婷。她吃了一惊,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罗婷站在店门口,满面笑容,和脖子上的金项链一起,闪闪发光。

球球,县长有什么好看的?脏死了,小心跳虱爬到你身上,晚上咬死你。罗婷笑嘻嘻地,好像和球球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隔阂,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见底。球球倒是发窘,不知道怎么开口和她说话。

球球,我要结婚了,过几天摆酒,你一定要来呀!罗婷还是那样说话,那口气,她和球球还是很好的朋友。

真的呀,和林海洋吗?球球傻乎乎地问。

是呀,不和他和谁呀,你以为,老公就那么好找啊?罗婷笑着翻白眼,喜悦表情像个丰收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