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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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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脸将书简从还沉浸在羞愧中的道者手里抽走:「道长好聪明,在下要的就是这一卷道德经。」心满意足地看到小道士又一次的愣怔。

「施主让贫道取的就是道德经。」他回过神,一本正经地试图解释。

一样的愚直。

「哗啦啦」一声,敖钦拉开了卷册,竹简相碰,打断他期期艾艾的话语:「在下尚有些许不解之处,有劳道长指教。」自然而然地,手中执一端,另一端jiāo予道者。

道者接过,视线却不离他的脸,目光如炬:「施主过谦了。」

敖钦从容应答:「哪里?」

「施主遍读道家经典,家中藏书万千,有些连贫道都未曾见过。」这是实话,那几可充栋的一架架古简旧书令逋进书房的道者惊讶至极,仔细查看后,更是心惊,所有藏书竟全数皆是道家典籍,怕是一路来所见所有道观都未有这般巨藏。他缓缓说道,不见恼怒不见轻狂,眉宇间始终一片澄澈,「该是贫道像施主求教才是。」

「呵……」没有把戏被揭穿后的láng狈,敖钦只是想笑,笑他,笑自己。共执一卷旧简,近在咫尺,几乎呼吸可闻,伸了手就能触及那面容,从前一般沿着清秀如画的眉眼一遍一遍细细描摹,「你呀……」

声调太低,他听得模糊,脸上一片不能再明显的迷茫。敖钦却不再说,双目平视,望进他乌黑鎏金的眼,看到里头那个许久不曾在镜中好好端详过的自己,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在你面前,我为何总是食言?」

第二章

声调太低,他听得模糊,脸上一片不能再明显的迷茫。敖钦却不再说,双目平视,望进他乌黑鎏金的眼,看到里头那个许久不曾在镜中好好端详过的自己,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在你面前,我为何总是食言?」

道者茫然,他不解释,扭开脸尴尬地道一声:「道长见谅,我失态了。」又是街边那个好客热qíng的翩翩公子,晚间用膳时,道者半推脱半迁就,勉勉qiángqiáng喝下几口酒。敖钦说,这是前岁摘下的青梅发酵成酿,入口很温和,只比糖水多出一小点辛辣。无涯刚饮一杯便上了脸,粉扑扑的脸蛋恍若抹上新制的红胭脂。

敖钦故意扭头看窗外:「啊呀,这雨怕是要下到明日清早。」眼角偏偏瞥着这边,小道士正偷偷用手背扇脸,如极力装作大人却始终难脱稚气的孩童,说不出的可爱。

嘴角随着心境上扬,道者百般为难的目光里,敖钦故作不知,抬手又为他将空杯蓄满:「本地的风俗,贵客的酒杯是不能空着的,否则就是故意怠慢。来,让我再敬道长一杯。」连脸上都写满促狭。

席间续着白天的话题滔滔跟他介绍本地的风土人qíng,好心向他提议:「茶楼酒肆里南来北往无数客商,道长要问询,去那里最合适。」

又说:「武馆镖行里多的是好结jiāo的江湖人,去那儿问问,或许会有所获。」

末了不忘叮嘱:「人多处不免鱼龙混杂,道长你孤身一人,进退间还是小心为上。」好似要将一颗赤诚火热的心挖出来。

道者点头,清澈无痕的眼逐渐迷离,居然自动自发端起桌上的酒来喝,原先拘谨的笑容里无端端生出几分纯真:「公子是个好人。」

傻瓜,你醉了,这酒酿制时用了异法,入口极清甜,后劲极凶悍,骗的就是你这般的人。还是同从前一样易轻信、易上当,只需旁人多给几个笑容几句好话,便掏小酢跷地对谁好,经了轮回也改不了的恶习。

「哪里?」敖钦擎着杯摇头,话锋一转,面容上几分神秘,「道长,容我再唠叨一句,本城虽偏僻,托东山青龙神君庇佑,历来倒也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你大可放心四处游走,只是有一处是万万靠近不得。」

他口气低沉说一件骇人秘闻,道者迷迷糊糊听得几句,随口问道:「是何处?」却忘了推辞他别有心机递来的酒。

眸中笑意更甚,敖钦慢条斯理地观赏瓷盅上一片鲜绿的翠叶,新嫩的颜色刺痛了双目:「便是城中那座降魔塔。」

道者「哦」了一声,傻傻追问:「里边镇着妖物?」

原来除开那个「他」,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敖钦错开手,擦着瓷盅上的微光看他gāngān净净的脸:「不是妖,是魔。」

「魔?」他抵着额头费力思考,醉得酡红的脸上显出几分呆样。

「相传百年前有仙家筑高塔镇魔于此,本地长者代代口耳相传,到如今,真真假假恐难分辨。」敖钦转身手指窗外娓娓道来。

道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天尽头赫然一座八角高塔静静伫立雨后。心头没来由一凛,恢复几许清明,天色太暗又兼细雨迷蒙,只依稀窥得一个大概轮廓便震惊于这塔的宏伟。飞檐翘角峥嵘,塔身苍劲如剑,不知出自哪位仙人之手,这塔天生一股锐气,塔尖冲天仿佛直入云端。

「好大的戾气,怕是真镇着邪魔。」

敖钦附和着点头,一再反复叮咛:「这大千世界总有不能言说之事。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长往后见着这塔还是远远避开吧。」

道者昏头昏脑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觉又被他骗下几盅梅酒,头脑愈觉沉重,两手抓着桌沿漫口道:「公子莫再为难,贫道怕是要醉了。」

恍惚间只听得他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笑声耳熟,似乎许久之前时常响在耳边。

敖钦端坐桌后细观他的醉态,空空的小瓷盅翻来覆去置在掌中把玩:「道长打算在城中盘桓多久?」

道者在酣然的醉意里qiáng保一分清明:「多久……一月吧……」

好客的东家诚心挽留:「不妨多住几日吧。」

道者不解,他不疾不徐辩解:「家中鲜有贵客临门,经年累月,着实冷清。」

甜酒后劲汹涌,道者醉得口齿不清,却qiáng撑着坚持:「一月足够。」

「是吗?」他不动声色反问,仿佛要用视线将瓷杯穿透,「众生万象,你怎知哪个是他?」

「他便是他,众生万象,他是唯一。」

「荒谬!」敖钦仰头大笑,雨打棱窗,「啪啪」有声。

道者不着恼,缓缓解下背上从不离身的长剑,平举胸前,剑身刚落于敖钦眼下:「拔出此剑,你便是他。」

不用垂眼细看便能脱口说出这剑是何模样,质朴无一物装饰的剑鞘,较寻常兵刃更宽更厚的剑身,不张扬,不显眼,丢在一众轻巧华丽的神兵里,憨头憨脑像个傻大个。没错,只是一个傻大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敖钦手握成拳猛地别开眼,出口的话语掩不住恶毒:「若在此处寻不到他呢?」

「若寻不着,他便是在下一处……」

「下一处也没有呢?」

「还有下下一处……」

「不寻到便不罢休?」

「不罢休。」他终究敌不过涨cháo般上涌的酒意,目光痴迷,堪堪听到一个句尾。

雨落窗棂,高塔矗立天际如庞然黑影罩上心头,指腹正压住杯壁上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翠叶,指甲泛白,不自觉按得用力,恨不得生生揉碎。敖钦咬牙道:「你可曾想过,世间或许并无此人?」烛火映得眼角血一般红。

道者半张开嘴,睁大眼眨过一下又一下,「咚」一声,彻底栽倒在桌边。

一室寂然,静得能听到自己愤怒后粗重的喘息,「啪——」一声脆响,手中的杯盏终究还是碎了,瓷片在指上扎出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丝渗出来,曲折如细小的蛇。

敖钦说:「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他?」缓缓伸出手,如愿以偿抚上他被酒气熏得烫手的脸颊,自城门前见他第一眼起就生生压下的渴望。

「小道士、小道士……」许久之前的称呼呢喃在口,一心一意用指间描绘道者隽秀的眉宇,敖钦起身附到他耳畔低语,「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只是……」指尖顺着眉梢划下,一直停到嘴角边,道者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小扇子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yīn影,一派一无所知的天真。敖钦垂首吻上他的眉心,雨丝般细密的吻一直洒落到鬓角,「只是,为什么你偏偏只记得他?」

他到底有什么好?如水般柔qíng,chūn光般笑容,他有,我亦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心心念念着那个他?你明明听到了,你明明听到的,他只是一个、一个……

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千万年来看尽了沧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一点执念不能舍弃,纵然灰飞烟灭,一个你,一个他,看不破就是看不破!

最后的吻落在他水红的唇角边,舌尖隐隐品到一丝梅酒的清甜。鼻尖蹭着鼻尖,敖钦说:「小道士,别傻了,你找不到他的。」如水般柔qíng,chūn光般笑容,用着天底下最轻柔的声调。

他抱起道者走向内室,身后房门dòng开,足足下了一夜又一日的雨水淅沥不绝,仿佛是谁一怒倾了天河。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或是要我焚香净身十里跪迎?」敖钦背对房外兀然说道,最后半句碾在齿间许久,一字一字说得刻意,「青、龙、神、君。」

「方才听得你夸我,我是否要拱手施礼诚惶诚恐道一句多谢?」明明不见院门打开,jiāo织如网的雨丝中凭空走来一人,简直像是由铺天盖地的雨幻化而来,却又周身上下不见丝毫淋雨痕迹。

相传,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shòu,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本城亦有传说,城外百里东山群峰之间,浩淼云峰之巅便是东方青龙神君之居所。即便从无人亲眼见过,远近乡民亦深信不疑,世世代代上香火以求佑护,寻常百事不离一句「神君庇佑」。

冒雨而来的神君同样穿一身石青锦袍,衣摆蹁跹,长袖及地,步伐过处迤逦一路光华:「我倒更愿你从前般仰首直呼我一声敖锦。」

如凡间画匠的无稽遐想,他戴高耸如云的冠,悬琳琅脆响的玉,配狭长jīng致的剑,龙章凤质,风姿俊慡。最后半句同样说得刻意,牙关中几番挤压:「大哥。」

他望着敖钦的背影直呈来意:「让他走。」

敖钦始终不回头,醉倒的道者枕在他肩头睡得安闲:「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敖锦盯着兄长固执的背影高声qiáng调:「你不该留下他。」

敖钦冷冷质问:「你自开始便知道吧?」

「你若为他好,就该任他离开。」

「若非瞒不下去,你是否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

「你很清楚,留下他,对他根本没半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