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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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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他’!」敖钦猛然回身,昏huáng烛光下,两张相仿的面孔同样yīn沉,几乎连眉梢的挑起高度都是相似,只是眸中一森冷一忧虑。

对峙许久,敖锦无奈让步:「他的恒心你见识过,我试了诸多法子,无一挡得住他的去路,都已经让他绕开这里去往他处,谁知,一场雨又让他折回来。除了告诉你,我别无选择。」

「你没有告诉我,他是来找‘他’。」百年尘烟盖得住所有伤痕,可只有这一点自始至终扎痛他的心。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敖锦进前一步,近得几乎要触及他臂弯中的道者。

敖钦不退让,高抬起下巴傲慢不可一世,在身为上位者的兄弟前,嘴角边森森绽出一个笑:「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似是终于疲倦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吵,敖锦抽身后退,摇头叹息,「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敖钦沉声道:「这是我的事。」

敖锦抬眼看他,深水般的眸中写满悲悯:「听我一句劝吧,若你还记得当年,就放他走。轮回往复,他的执念总有淡忘的一天,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敖钦不再说话,一径低头看怀中的道者。方才的争吵扰了他的好梦,光洁的眉间微微蹙起,显出几道浅浅的凹痕。撇下一旁的敖锦低头吻他的额头,好抚平他的烦忧。敖钦旋身再度抱着道者向内室走去:「他说他要在此留一月,我听他的。」

又是一声叹息,敖锦立在原地看他渐渐隐在屏风之后:「过不了多久,希夷也会来。」

屏风后穿出男人低低的笑:「我还担心他不来。」

无可奈何,敖锦说:「莫忘了你当初筑那高塔的缘由。」这已是最后的提醒。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章上

有心或是巧合,敖锦走后,不停不歇的雨就收住了。子夜时,天边甚至升起皎皎一轮圆月,风流云散,星斗满天。待得旭日东升,东墙边霞光万丈瑞气千条,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汪汪一片湛蓝。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高海阔万里无云,宜洗晒,宜出行,宜远游。

敖钦站在院中看墙头新冒出的一株绿糙,青嫩仿佛昨夜杯壁上描画的那一株,狭长的叶片上莹莹滚着未gān的雨露,折出七彩的晨光。身后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响,随后是道者尚还暗哑的声音:「昨夜贫道喝醉了,若有有失礼数之处,望施主海涵。」

他一定在门后抓着门框苦苦思忖许久才凑出这么两句,小道士守礼得很,一觉醒来察觉自己喝醉,必然悔得以头抢地抓心挠肺过了。敖钦转身好奇地打量他苍白如纸的脸,妄图从中搜罗出些许蛛丝马迹,手中闲闲托一只水汽袅袅的青花茶盅:「昨夜在下也醉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并不记得。」

道者狐疑:「是么?可我明明记得施主那时神色清醒,还问了我许多……你问我、问我……」他歪过头费力思考,一手搭上额头,脸色又减去一分,想来头中必定痛得厉害。

敖钦施施然上前,眉目含笑:「道长你宿醉未消,喝口醒酒汤再来同我对质不迟。」

捂在手里良久的茶盅缓缓递出,澄净无色的汤汁在里头微微地晃,平静时清晰地映出无涯恍惚茫然的眼。

「这是……」道者脑中「嗡嗡」乱成一团,喉间gān涩得难受,声调越发低沉。

敖钦说:「是醒酒汤。」双眼恍如深水,不可轻易探测。

道者眯起眼很认真地看他,愣怔须臾,小心地双手接过,凑到唇边缓缓咽下,奉还时不忘客套地道谢:「有劳公子费心。」惨白的脸色稍许恢复几分红润。

敖钦同样双手接过,却垂下眼不敢看他无垢的眸。与敖锦的一场对话依稀又响在耳畔。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

「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笨道士,你说对了,敖锦那小子确实不是那么及不上我。

当年气太盛、太骄横,满口胡言刻薄过很多人,玄墨、苍赭、凌穹……天界赫赫闻名的仙者在他眼中不过几个装腔作势的牛鼻子,人人jiāo口称赞的小弟敖锦活到地老天荒也混不出息,其他人等就更不要再提,说不上三句话便觉厌烦,没有拂袖而去跑到天河边洗耳便已是给足了脸面。希夷说,真看不得你这狂妄,好似天大地大,唯你青龙神君敖钦最大。

众仙跟前,他笑吟吟辞让:「哪里,不是还有你希夷么?」肚里恨得咬牙切齿,你看不得我,我还看不得你!

上仙希夷,同拜老君门下时,他早敖钦一寸香;同论经学道时,他多学敖钦一部经;同弈一局棋时,呵,真真是命里的克星,他堪堪赢过敖钦半颗子,敖钦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简直像是谁存心捉弄,次次如此……有心计较起来,怕是同喝的一壶茶,他那杯也要较敖钦的更香更醇一些。这不是命里注定的天敌是什么?

天上仙家无数,大庭广众下,也唯有他希夷敢当面掷地有声道一句:「敖钦,为人处事莫太过分。」白衣飘飘端得凛然,叫人气得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是怒火熊熊。

恨到尽头一遍遍切齿重复,世间若真有解不开的仇怨化不开的死敌,那便是他与希夷。

道者出门后,敖钦站在院中幽幽想起些许过往,星星落落的,好似花瓶被撞破后的一地碎片。这百年过得恍如梦中,几乎没有一刻曾回忆起从前,如今,小道士来了,敖锦来了,据说希夷也会来,没想到竟然连记忆也爱凑热闹,脚跟脚接踵而来。

晚间道者回家,一身浅灰的道袍衬得脸色也灰暗,眉宇间淡淡一丝疲倦。敖钦点了一室烛光坐在圆桌边静静等他,桌上满满一席净素的菜肴。举手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壶:「道长可要解解乏?」

小道士死也不肯入席,好似要将脑袋摇掉。

敖钦说:「这是刚泡好的茶。」

他犹犹豫豫伸手,低头时,两手抓着杯子半信半疑。

「嗯……长进些了。」敖钦煞有介事地点头。

无涯蓦地红了脸,故意坐得离他远远:「施主用酒壶盛茶便是为了唬骗贫道?」

敖钦连连摇头,举着壶啧啧有声:「若我说,这便是我家的茶壶呢?」

道者无言了,看着他顽童般洋洋得意的脸无奈地抿起嘴。

「看看、看看……」敖钦忽然大叫,一手抓着壶一手指道者的眉心。

道者僵住背,呆呆放下顿住一半的筷子:「怎么?」

敖钦收回手,慢悠悠就着壶嘴吸口茶,昏huáng烛光下,探身仔仔细细看小道士莫名所以的表qíng,心满意足的笑从眼眸一直溢到嘴角:「这样就忘了困乏了吧?」

「你……」道者张口结舌。

他落落大方解释:「你在外奔波一天,必然是要困倦的。惊你一下,让你暂时忘掉白天的事,晚上也会睡得安。」

语末处依旧有缺憾,敖钦皱着眉头一副怪罪模样:「其实笑一笑会更好,可惜你被老牛鼻子们教坏了,从昨天到现在,压根没个真正的笑脸。是他们没教你,还是你没学会?」

他话音落下半晌,道者隔着桌子坐着不说话。摸摸鼻子,暗道一声坏了,不说话就是生气了。敖钦耷拉下眉头,口气踌躇:「是我又对道长失礼……」

自城下相遇,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放到百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仍旧没回音,看来是真怒了。小道士从前就心地散淡,能真正让他生气的事不多,所以才会生出后来那些事。如若当初他一早就对自己横眉立目,恐怕又是另一番结局……把自己方才的话再好好回想一遍,敖钦不敢他的脸色,心不甘qíng不愿再把口气降低一分,两手在桌底下狠狠揪着衣摆:「在下对道长的师尊也失礼了。」

慢慢地抬眼,刹那间怔忡,道者翘着嘴角,水红的唇后稍稍露出雪白的牙,他在笑,虽拘谨、虽生疏,但真真切切发自肺腑。

他腼腆说道:「公子是个好人。」跟昨夜的话一模一样,彼时是醉酒,现下却清明。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在对我笑,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第三章下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对我笑,仅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要借了烛火的暗影才能掩饰脸上的失落,敖钦生硬地换开话题:「道长今日可有收获?」

道者缓缓地摇头,怕是早习惯了拒绝与失望,他墨瞳乌黑,里头仿佛也点了烛灯:「或许明日出门就能撞见。」

敖钦附和地点头:「但愿如此。」显而易见的敷衍。

道者憨憨的什么都没听出来,闪着一双琉璃眼,上身前倾,口中连声赞叹:「本地的民风真好,贫道虽未问到消息,但是也未受到一丝刁难。」

「刁难?」他牢牢抓住话脚。

道者意识到失言,慌慌张张一语带过:「没什么,贫道时运不好罢了。」

「被骂过?」

「只是误会。」

我要找的人是你么?

呸,疯道士!——拦了路人询问,十之八九听到这么一句。上了年纪的妇人往往善良,背过身低低感叹,哎呦,作孽,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以为他听不见,其实一字不落听得清晰。

「被打过?」

「误会而已。」

人xing万万种,保不齐撞上那么几个bào躁的,其实看那袒胸露背的穿戴就知道不好惹,转念又一想,或许就能知道什么呢?于是挨打也算是自找,鼻青脸肿活该被人笑话,谁让你鬼迷心窍?

「还有什么?」他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幽幽的烛火照着仿佛暗夜噬人的鬼魅。

道者维持着笑,端起碗来慢慢把饭扒进嘴里:「没了。」

「……」一听便是谎话。敖钦在烛光背后沉默。

他放下碗,竹制的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沿上:「我不想提。」

受过冻、挨过饿,游dàng在大街上直觉自己不再是人人而是穷凶极恶的鬼,两眼冒着绿光,只待眼前出现一个活物就扑上前开膛剖腹生吞活剥;挨打挨骂是常常有的事,运气不好时,天天叫人放了恶狗追出三条街,臂膀上活活叫那畜生抓出深深的三道;最难熬是生病,找个破庙神桌底下蜷三天,又渴又饿浑身乏力,却是扎扎实实三天鹅毛大雪,庙门口不见一人过路。爬出桌底颤巍巍对着座上老君塑像满腹凄楚,你总这般悲天这般悯人,却何曾对我慈悲?「他」到底是谁身在何方,我为何要寻他又如何寻他,哪怕告诉我只字片语亦是你的功德我的万幸。枉披了金身的泥人不言不语不说话,呆呆望着庙外的雪,脸上一派木然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