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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不被骂不被打就可谓很好,哪怕那人冷着脸压根就没搭理他。原先还啧啧称奇,一整天游走,这城中不分男女老少竟然个个如此,仿佛要赶着去做天大的事业一般,停了脚步摇摇头,就紧赶慢赶地往前走,一字半句也不肯làng费。道者追着几个面善的妇人问出几条街,她们停下、摇头、而后继续行走。道者再问,她们再停,几番如此,竟也不恼,甚至一个「烦」字也不出口,只管絮絮叨叨边走边聊着她们的天。

再三冥思苦想也说不出个理由,只得半信半疑地猜,本地民风甚好。倘若今后所过的街镇也是这般,那真是谢天谢地。

道者一再qiáng调:「我生而就是为了寻他,自记事起我便知道我在找人。」

敖钦知晓他要回避,错开眼看院当空闪烁的星辰:「若不寻他会怎样?」

「做一场噩梦。」

「怎样的梦境?」

他摇头,双眼平视前方淡淡叙述:「仿佛一夕间天塌地陷失去所有。」

放在桌底下的手再度狠狠揪紧了衣摆,敖钦盯着他的脸,视线仿佛锐箭:「你见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可知河中锦鲤共有几尾,河上落花共有几瓣,河畔柳树共有几叶?」

道者说不知,他又沉默,开口时再换了话头:「那你可曾听过泾河龙王与术士打赌的传说?」

自傲的龙王有心要害卦术jīng湛的术士,故意以项上龙头来赌隔日降几点雨水。本以为自己行风司雨稳cao胜券,谁知,临到降雨之时,天庭忽传召更改,所定之数正如术士所言。为赢赌约,龙王一意孤行,硬是克下雨水三寸八点,如愿以偿羞rǔ了术士。却不想,转身便有人将克扣雨水之事上报天庭,龙王项上龙头依旧不保。

道者点头道:「此乃民间传说。」

敖钦起身挟起一筷子菜放进他碗中:「这样的事,未尝不曾有。」

道者瞪大眼。

他款款落座,腰靠着锦靠,神采飞扬:「有空不妨练练卦术,待你测得河中有几尾锦鲤、河上有几瓣落花、河畔又有几叶杨柳时,我便告诉你。」

「原来你根本就不想告诉我。」几乎不假思索,道者用筷子戳着碗底,目光炯炯。

敖钦不慌不忙,心机完完全全写在脸上:「你可以不想提,我自然也可以不愿说。」

第四章

闲时伴着道者一同上街,说是陪在身侧绝不打扰,实则拖着人家的袖子一路穿街走巷半点不由他人作主。

弯弯的拱桥脉脉流淌的河,河中有头顶赤红的锦鲤,河面上有纷纷扬扬的落花,两岸无数垂柳,波光潋滟间对影成双。这是钱庄那是当铺,茶楼酒肆街边杂货摊,唯恐道者都不认得,敖钦一一点给他看:「屋檐下那个卖货郎的胭脂做得极好。」

他扬手一指,道者跟着往前方瞧,微微侧过脸,眼角带笑:「我记得,刚入城时见的也是他。」那雨中辛勤叫卖的年轻货郎,当时只道他躲雨,原来他平素就爱倚在屋檐下。

再走几步就是绸庄,依稀记得他说过,绸庄与药铺的正中间,天晴时会有道士出来摆摊打卦。无涯下意识望天,连着几日艳阳高照,天空蔚蓝不见一丝杂色。绸庄前人来客往,梭巡几次却不见道士身影。心下正疑惑,臂膀冷不丁被抓住,一个趑趄被拽到了绸庄门旁的房檐下。

逆着光模模糊糊只看见他深水般的眼,比幽潭更叵测比汪洋更深沉。道者疑惑地问:「怎么了?」

敖钦放开手,低眉敛目,眸中所有思绪藏得滴水不漏:「阳光太晒,我们歇歇再走。」

道者疑虑未消,他只当不发觉,高大的身体不着痕迹挡住道者的去路,将他牢牢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无路可走。

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遥想当年,百年之前更早更早的百年,掐指细细算,韶华飞逝,满满五个甲子。东山青龙神君敖钦,提得这名讳,放眼天庭,除了那讨人嫌的希夷,谁不恭恭敬敬折腰尊一声「殿下」?

骄横侧旁必有虚荣,彼时好奢丽喜浮华,八宝攒珠冲天冠,衮袍蟒带踏云靴,轻易不入凡间轻易不染俗尘,天帝几番相邀堪堪勉为其难进得凌霄宝殿一叙,还得众仙自南天门起一路次第相迎,论排场论气态,现今的敖锦真真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本当在东山巅逍遥度日,大人大量宽赦那希夷的无礼放肆。他们却说,山脚下有道人摆摊打卦,准或不准另说,只一张面孔一个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个希夷。

敖锦立在阶下随口那么一说:「听着倒是挺有趣的,兄长可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叫他毫不留qíng嗤笑:「放着真的不看,去看什么假的?你果真太闲么?」

转过天来却还绕在心头,终究,只一句「另一个希夷」便已捉住了他的好奇,万年难解的天敌,倒是真想看看那道士是怎么个酷似法。

心念起了就不易消退,带了敖锦等等即刻下山。不呼风祛秽不唤雨扫尘,穿一身石青的长袍罩一重浅青的纱衣,袖口锦缎滚边头顶冠入九霄。王孙公子般前呼后拥,吆喝开道的家丁、气势汹汹的护院、端茶打扇的丫鬟外带一个jīng明高瘦的管家,路上行人唯恐招惹,莫不远远避走。他得意,赫赫扬扬进城,径自直往传说中那「另一个希夷」的卦摊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卖货郎倚在墙跟边摇着拨làng鼓殷勤揽客,绸庄门前同隔壁药铺的正中间,穿一身灰色道袍的道士正埋首卜卦。

他乍看到一个侧影就暗自在心底笑,那群瞎了眼的,脊梁骨素来往后、拗得快断掉的希夷上仙什么时候如此低眉顺眼过?

走近一些听他解卦,小道士伸了一指按在卦片上指指点点,声音算不得婉转好听,温温润润的,比起希夷倒是顺耳不少。敖钦留心听了一段,他卦卜得也算不差,十中约有六七成的准数,同天庭没法比,放在人间便不是招摇撞骗。

前头杂七杂八絮叨了诸多有的没有的的妇人心满意足地走了,下一个就是来者不善的神君。道士的卦摊很小,备了一只方凳供来人就座。敖钦直挺挺站着,侍从扮成的护院在外围做一个圈,家丁抢前一步用衣袖擦凳子,丫鬟忙不迭打扇,化作管家模样的敖锦垂手站在他身旁。

道士收拾完卦片抬头,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全数挽进道冠里,一整张脸清清楚楚落进敖钦深渊般的瞳。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说,身畔的敖锦倒抽一口气,扎扎实实道出在场所有人的惊讶。太像了,若非知晓希夷此刻正在凌霄殿内伴驾,当真便以为他这是在人间微服巡游。

「听说道长是远近闻名的神卦,在下特来求教。」口中说得动听,下巴却始终高高上扬,敖钦站直了身体只用眼角自高处斜睨。眉眼、鼻梁、嘴角,单论面容,确实是另一个希夷,怕是他同敖锦之间也不如这般肖像。但再细看就能察觉不同,眉宇间那一片神采,希夷是凛然,终日端着绷着,难为他居然还记得怎么说笑;他却是gān净,一尘不染仿佛白纸一张。

小道士客客气气道一声「不敢当」,摆开卦片就要排列。敖钦出手如电,正箍住他细瘦的腕:「不忙,在下想同道长打个赌,不知道长敢不敢?」口气却体贴,温柔如三月的风。故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眼对着眼,呼吸相闻,明明白白看见他脸上的惊诧与畏惧。

小道士僵直了手臂往后退:「光天化日之下,施主莫放肆。」

啧啧,又发现一点,他跟希夷一样爱说教,开口闭口「莫放肆」「莫过分」,没的讨人厌。故意用拇指在他腕间摩挲,吃着青菜豆腐长大的小道士,看起来gān瘦,摸起来却细滑,贴上掌心好好抚触,敖钦有趣地看着他脸色忽红忽白,淡粉的唇被牙咬得泛红。嗯,这才不亏了这么一张脸,比希夷讨人喜欢得多。

人间的风流衙内般故意拉着他的手望脸上贴,小道士气得两眼瞪得溜圆,敖钦笑得脸上能开花:「你怕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那张同希夷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见到如此趣味的表qíng。这趟人间真是来对了。都快忍不住仰天大笑,敖钦倏然后退一步,双手迅速收回。小道士错愕的目光里,他两手背后,下巴上扬,用眼角余光自高处斜斜睨来,又是那般高不可攀的姿态:「把你弄哭了可不好,太难看。」

胸中的愉悦再也止不住,他哈哈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笑停时,小道士才开口,脸上还晕着红,话语直接,恍如希夷:「施主是来闹事的。」却不及希夷威严。

敖钦得意洋洋:「是又怎样?」

道士叹气,挺直的腰杆终于不再刚直:「施主想赌什么?」

来时只为看人,倒不是故意要寻衅。身边的敖锦低声相劝:「再怎么像,他终不是希夷,算了吧。」

他却刹不住心头一波又一波冲动,酷似希夷的脸,神态、举止,像希夷,又不是希夷,一个让他yù罢不能的希夷。瞥眼瞧见他摊上的几个铜板,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摆到他面前,敖钦道:「就赌你的卦术准不准。」

「我出一题,你若卜对,金叶便是你的。若错了,道长桌上的卦银我可就收走了。」

小道士翻掌向上:「施主请。」

放眼四顾,他顺手一指那穿城而过的河:「敢问道长,河中锦鲤共有几尾?」

好事者听了,一片轰然,这分明是在耍泼皮。

「……」小道士又叹气,徐徐摇头。沮丧地取过桌上的金叶与铜板一并递到他跟前,「施主你赢了。」

生平第一次,希夷在他面前低头。

那天他取了他所有的卦银扬长而去,自城中至城外,一路趾高气昂,行人避之惟恐不及。其实还未出城,心就被喜悦后的空虚占满。

敖锦贴在身侧小声对他道:「何必?」

敖钦脚步略迟疑。敖锦跟在身后絮絮叨叨:「看他样子应是云游四方的道人,靠摆摊打卦挣一份口粮,如非迫不得已,定不会赚人钱财。几个铜板,保不齐怕是他几日的用度。」

他站住脚猛然回头,森寒的眸光下,敖锦顿时闭口。

晃眼一月过得匆忙,仙人不愁衣食不忙生计,上天入地的通天之能过上一月是逍遥,过上十年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寂寥。

不知从何处坑出了那几个铜板,敖钦半卧榻上,拿在手中把玩,侧首问敖锦:「你说这是他几日的用度?」

敖锦的神色近乎祈求:「算了吧,他只是面容酷似罢了……」

敖钦扭头,眼神如刀:「他哪里像了?」

将铜板高高上抛然后稳稳抓进手里,他长身而起,驾上云头就出了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