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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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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地,敖锦又在叹气。

敖钦好心告诉他:「别总叹气,失了威严不说,还容易见老。」

他撩开衣摆带着他美丽的翠鸟跨过门槛,如来时一般,步伐轻缓,姿容优雅:「担心我之前,好好想想你自己吧。若真到了要再起一座高塔的时候,本君绝不顾念私qíng。」

身后,敖钦探身chuī熄了飘摇的烛火。云流月隐,天地同色,全然一派看不见五指的暗黑。

唤作无涯的小道士对唤作希夷的仙者总是谦恭有加,连望向他的视线也是自下而上的仰视,全心全意的敬仰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从此之后,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成双成对地出门,归家后也是说到一处相顾而笑,一如河边的鸳鸯院中的蝶,无时无刻不成双,无时无刻不成对。

日日在他们出门后慢慢悠悠熬一盅羹汤,红枣、莲心、糯米、冰糖,香味飘出窗外去,引来邻家「嗷嗷」叫唤的馋嘴猫。午后一觉醒来,内中诸样都已炖得苏透,用青瓷小碗盛起来,搁在手边的矮几上,书简看过几行,屋外院门「咿呀」作响,小道士走进屋时,那甜羹刚好凉得适中,不热得烫舌不冰得透心,甜滋滋的味道顺着喉头往下滑。

小道士推辞,站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怕是不合适。」神qíng局促,眼角偷偷瞟着边上的希夷。

希夷很识趣,半侧过身,装模作样看壁上的画。

「专为你炖的,有什么不合适?」敖钦捻起汤匙,舀一勺送进道者嘴里,薄脸皮的小道士羞得无处躲藏,面孔红得能滴血。

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遇见什么人……边喂边假作不经意地问。

小道士几次伸手来抢他手里的匙,指尖方触到他便闪电般地逃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忽而往左忽而朝右,紧张得如同逋被逮进笼中的鸟儿。茶肆、酒楼和人来人往的大街,依旧是毫不厌倦地向人闻讯,遇见的依旧是那些一问三不知的人。他边努力吞咽边回答,句末不忘加一句:「所幸有道友相伴,才不觉得寂寥。」

汤汁从嘴角溢了出来,他毫无在意地伸出舌来舔,粉色的舌尖探出水色的唇,唇边越发湿润,闪烁一片晶莹。敖钦qíng不自禁低头想要碰触。耳边「啊呀……」一声惊呼,是希夷。他一手指着墙上的画卷,一手顺势将小道士拉往自己身边:「这画原来是真迹,怪道如此传神。」

敖钦恨声道:「难为道长好眼力。」

「好说好说。」希夷笑容可掬,目光落到敖钦手中的空碗里,不忘周到地提醒,「贫道于绘画亦略知一二,刚好借此画与道友共赏。施主若有事要忙,大可不必顾及贫道二人。」

他径自拉起小道士站到那画前细细解说,眼神表qíng俱是和蔼的,亲切和煦如若chūn风。被晾下的敖钦捧着空碗愣愣盯着他俩看。如有知觉,小道士转过眼来,不及怯怯冲他一笑,希夷拽过道者的手,方露了一半的笑容就此消散得无影。

敖钦哑然失笑,出门时路过他们身侧,明明白白地收到希夷充满警告意味的视线。

很早很早之前,希夷就很疼小道士,那样百般维护生怕被人拐走的的心态曾叫他狠狠嘲笑:「你是抱窝的母jī么?」

彼时,他也是这般用犀利的视线警告自己。

私下偷偷同敖锦议论,这样蛮不讲理的qíng感,休说是七qíng六yù俱全的凡人之于知己好友或是长兄之于幼弟,单说是老来得女的慈父之于掌上明珠也不过如此了。

却被敖锦匆匆掩住了嘴:「论起霸道蛮横不讲理,你居然还能扯上别人!」

玩笑就此作罢。

再度回到房里时,他们已不再论画。小道士手脚利落地煮着茶,听希夷漫无边际地讲古。不同于他的卖弄口才,希夷在天界里有着惜字如金的名声,许是唯有这般谨言慎行方能显出得道者的超凡脱俗来。现下听他一句句铺陈开来,蓦然生出几分不习惯。

讲的尽是些无迹可寻的虚无传说,背生六翼的飞鸟、虎头象身的巨shòu等等,光怪陆离,断断不似人间能有。敖钦躺在榻上抚着清凉的书简静静地听,视线落处是小道士单薄仿佛风一chuī就能飘走的身影。

絮絮低诉,他突然话锋一转,有心或是无意:「道友可曾听说过般若花?」

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小道士乖乖地答:「不曾。」

像是要询问他的意见,白衣的仙者难得转过身来主动搭理他:「那施主呢?」

枉做了许久不共戴天的仇敌,却不知道他原来竟可以让人生厌的如此地步。敖钦挑起眉梢对上他居心叵测的眼:「道长若觉得当讲,那就当讲。」

第八章

枉做了许久不共戴天的仇敌,却不知道他原来竟可以让人生厌的如此地步。敖钦挑起眉梢对上他居心叵测的眼:「道长若觉当讲,那就当讲。」

般若花,名为花,却更酷似糙,万物皆是红花绿叶,唯有它是颠倒,绿茵茵的花萼红艳艳的叶。它花落不结果,枯萎时,自花起始,一瓣瓣凋零,直至花叶落尽唯留光秃秃一杆长jīng,赤如火,耀如焰,如佛祖跟前的三尺檀香般,由内而外遍生红光,最后亦如燃香,竟是寸寸化灰,风chuī过即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此物世间罕有,千百年难得一株,更有一身捉摸不定的秉xing,或生于雪山之巅,或现身大漠之上,有心人踏遍天涯海角摸不到它一片落叶,无心人早起拨开墙角边的野糙丛,它混迹在一众闲花野糙中长得郁郁葱葱。众人道此花甚有妙用,究竟为何,却又众说纷纭,不外乎起死回生、延年增寿或是提升修为,真正如何,却连芸芸众仙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只不过是徒生了一副奇特的生相而已。」希夷说道。

小道士啧啧感叹:「在道友面前,贫道好生惭愧。」

希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微微浅笑:「道友一手好茶艺,贫道也好生惭愧。」

四目相对,又是他二人默契一笑,眉眼弯弯,连嘴角的弧度都是相同。

细心的道者察觉敖钦脸上的恍惚,转过脸来,眼中难得一见的调皮:「你还分得清我同道长吗?」

敖钦失笑:「怎么分不清?」

他便道:「改日我同道长做一样打扮,你莫要认错了。」

希夷在一边掩着嘴笑,那么凛然大义高不可攀的仙者,此刻望向小道士的眼中却写满宠溺。想起当日云云诸如年迈老父之于独生女儿之类的戏言,两相对照,背上冒出密密一层jī皮疙瘩。迟钝的道士,也不想想自己同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才认识了几日,一径放开了心胸毫无拘束地同他说笑,也不怕就此被他骗了拐了卖了。真是……

敖钦道:「不会,即便蒙上双眼叫我猜,我也断断不会错认。」

再如何信誓旦旦亦只换来他半信半疑的揣测,敖钦不言,听他同希夷漫无边际地谈起煮茶的学问和些许琐事。

高烧的烛火被笼在了纱罩里,照得满屋子朦朦胧胧,昏huáng的烛光里,小道士gān净齐楚的眉心被晕染上一片淡淡的亮色,越发显得面容白皙眉宇清秀。敖钦透过竹简间错落的空隙悄悄窥探他,小道士,你忘了从前忘了一切忘了我,居然连般若花都被你遗忘。

颠倒错生的奇花,花开时无声花落时无痕,因为太珍贵罕有而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众仙云集时不知是谁开口提及,众人皆道:「若要得取此物,怕是一切皆凭造化了。」

却有人不忘奉承抬举:「若是青龙神君,那就该另当别论吧。」

赤luǒluǒ的谄媚,却甚舒心甚称意。他笑着将这番好意收下:「哪里,本君懒散得很。」

那边已有人将话锋转开:「若是希夷上仙,亦该是手到擒来。」

自那日弈棋后第二次不期然相会,再度撞见那张脸,依旧是满腹的怒火。一时心血来cháo,众仙前夸下海口:「希夷,你我来赌一场如何?」

就以我一方殿君之尊为注,誓要率先摘得般若花:「否则,凌霄殿上敖钦甘愿三跪九叩恭恭敬敬低头尊你希夷一声‘上仙’。」

众目睽睽之下,那希夷却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低垂的眼眸与无谓的神色像极将铜板递给他时的小道士:「想来神君也不是输了不认账的人。」

「哼!」

一如往昔,每每总是先行挑衅的他气得扭头离去,此番却不是为了希夷的言辞,只为不想见他的容颜。

小道士果真走了,烈日炎炎下,他又独自一人守在窄小的屋檐下,衣衫被汗湿透,十足像个傻子。蠢道士,天下之大大不过他敖钦的五指如山,早已警告过他,想逃是逃不了的,他却还执着地打点行装一路日夜兼程走得辛苦。

陌生的小镇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打着卦幡跌跌撞撞走来,敖钦抱着胸站在yīn凉处,好整以暇看他一双琉璃眼因惊讶而睁得溜圆:「小道士,我们又见面了。」

他闭眼,绝望真真切切写在脸上:「施主好神通。」

敖钦让开道,瞅着他将卦摊支起,端端正正坐在卦摊后。那时的他还稚嫩,别有心机的目光下,坐不了多久便耐不住xing子,回过脸来皱着眉头质问:「施主还想算卦?」

敖钦压低身子,伸出手指头摇了又摇:「非也,来此观景而已。」

「贫道不知此处有何胜景令施主流连。」

「道长不知不打紧,在下一人知道就好。」那笑,已漫过了眉梢,赤luǒluǒ挂在脸上。

小道士咬紧唇转过头去,再不曾回眸,敖钦歪歪斜斜倚着墙,展开一柄描金折扇,将他的如画的侧脸打量一遍又一遍。

起初只要看他因自己的出现而沮丧的表qíng就觉得欢乐,某一日见他又要背身装作不相识,没来由觉得心下一沉,生出几分不快。他始终绷起的脸颊与微蹙的眉头亦叫人难忍。敖钦叫他:「喂,小道士,你一直闭着嘴,不觉得闷么?」

背影如山,他纹丝不动。

敖钦又唤他几次,他一径沉默。心说,这无趣的蠢道士,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暗暗下了决心,明日绝不来讨这没趣!

第二天,却又雷打不动地早他一步到了,替他抢下这处正午时也晒不到烈阳的荫凉所在。一日复一日,看他摆摊,看他打卦,看他沉默,看他眉心的抑郁一日胜似一日直至变作一派灰败。小道士的涵养越来越好,对他的种种言行几乎已是老僧入定般的镇定,要问卦就认认真真推演,要说笑就安安静静聆听,偶尔一抬头,墨色的深瞳里无波无澜:「施主,贫道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