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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的予取予求,敖钦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脾气,回到东山神宫,挥袖将满满一架书简扫落。当日是谁道他与希夷不同?压根就是完完全全的一样,一样讨厌又碍眼!

敖锦弯腰替他将书简一卷卷收起:「不都是你说的?」

劈手自他手中将竹简抢过来,敖钦垂眼一看,却正是希夷送的《道德经》,心火顿起,再度狠狠掷在地上。

众仙前见了希夷,亦是这般没来由的恼恨,不着边际的狂言脱口而出,却是分辨不清究竟是气的希夷还是怨的无涯。可是话如流水,一出口便再无收回之理,为一朵般若花,一日间空自从天南寻到地北,归来时仍旧两手空空。

世人皆知那希夷jīng于卦象,堪称妙手神算,只怕在他东奔西走之时,希夷早就端坐屋中成竹在胸。越想越觉懊恼,坐在平日清凉自在的树荫底下也生生闷出一身热汗。敖钦收了扇子,烦躁地抬起袖子擦汗,一回神,恰撞上小道士一双清明眼,好奇混杂着探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错综复杂。只不过电光火石般一瞬,他目光一凛,匆匆回身又留给敖钦一个沉默的侧影。敖钦愣愣怔怔地看,变故太快,方才的四目相对仿佛镜花水月一场幻梦。

三五日后,敖锦便来禀告:「希夷那边有传闻,说是已经推算出,近日内凡间应有般若花破土。」

他着宽袍广袖,自高阶之上逶迤而下,衣裾翩翩,起伏如làng,听素来进退得当的手足吞吞吐吐劝诫:「说是奇花,于我们又无用处,得个稀罕而已。何必拿来同希夷较真?万一叫他侥幸抢了先,你当真要对他三跪九叩不成?还不如趁现在……趁现在……」

「你要我向希夷低头?」

擦肩而过时,他低低抛出一句问话,敖锦再不敢多言。

许是那般若花xingqíng实在太多变,亦或许是希夷的卦术也并未如传闻中那般jīng湛,时光倏忽又过半月,那边居然再无任何音讯。频频听着诸如「希夷上仙在某处空守三日一无所获」之类的传闻,虽称不上大快人心,但是东山神宫内的诸人倒也松下一口气。敖钦倚在树下暗暗盘算,现下谁也不比谁占先,若要得奇花,恐怕真要单凭各人的缘法。万一不慎,倘若真被希夷抢了先,大不了撕破脸皮用夺的。

眼角过处,却又不期然对上小道士饱含探究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逃:「你有心事。」

一本正经的口气,显然小道士已经思量再三。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迟疑,开口时,又习惯xing地用牙咬嘴唇,「因为这些天你没原先那么聒噪。」

聒噪,那是用来形容麻雀的吧?又好气又好笑,敖钦一心要同他计较:「喂,小道士……」

他全然不理会,视线大胆地直she过来:「你似乎胜算不大。」明明是句平平淡淡的陈述,不带一丝一毫qíng感,却怎么听怎么让人心里不舒服。

做道士的都是这么口没遮拦喜欢捉人痛脚么?敖钦站到他跟前,俯河蟹词语自上而下看他淡定无绪的脸:「小道士,本君还从未输过。」

小道士眼皮不掀一下,仿佛他绣着瑞气祥云的衣襟更值得一看:「是吗?」

简简单单两个字,再加上这张完全仿着希夷生就的脸,正戳中他心口的伤。

「罢了,那就告诉你。」不想再多言,从未输过或者从未赢过,那都是不能说也说不出口的东西。敖钦láng狈地别开眼,按下打赌一节,将般若花种种一五一十告诉他,「这次我可不欺负你,压根就卜不出来的东西,你听听就好,将来哪天有幸见到了,记得要惜福。」

他果真睁大眼认认真真地听,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脸,说不出为什么,看着他眼中的倒影,满腹的焦躁一扫而空,多嘴也好,聒噪也好,想要就此一直一直说下去,只要他在听,只要他在看,话题早就偏离了般若花十万八千里,却还挖空了心思不想停下来。

「除了般若花,世间奇花异糙无数……」

「啊,另外还有一些凡间早就不存在的异shòu……」

「说到奇闻异事,你平素听的那些算什么,我来好好说几件给你听……」

滔滔不绝地,仿佛要将平生所知全数掏出来,说得额际都冒出了汗。话语间隙,却听得他缓缓开口:「卜得出来的,我能卜出来。」

水中花镜中月,种种美妙幻梦就此都碎了,小道士抬起头,澄澈见底的眼中还是能清楚地映出两个自己,甚至连眉梢的颤动都能看见,敖钦却觉得惶恐:「你说什么?」

「我能卜出来。」他重复,仿佛失了灵魂,字字句句都是同方才一样的音调。桌面上四散的卦片不知何时被排列成一副诡异的图画,小道士坐在那桌子后,粉色的唇被咬得更紧,白花花的阳光照得脸色也是苍白,「你若想知道,贫道可以告诉你。」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第九章上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万般皆空,长街之上明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于他却再不听见一字一句再看不到一人一影,只依稀看到那灰色的人影端坐卦桌之后,一字字自粉嫩的唇中蹦出,尚不抗拒便全数跃进了耳:「望施主今后莫再相扰。」

哈,你都想得如此透彻,为何还遮遮掩掩说得这般文邹邹软绵绵?直截了当说一句「我不想再见你」岂不是更直接更gān脆?不领世面又不识真神的东西,你道本君是谁?我堂堂东山青龙神君,天帝驾前尚让我三分qíng面,非三催四请不肯轻易屈驾,你却说我日日前来作伴来是滋扰?你却怨我时时相陪说笑是聒噪?这些天撞见你望来的眼,头一次听你主动开口,本以为、本以为……却原来我真正是个傻子。

希夷尚苦寻无处的事物,你居然一卦便卜出所在,那么、那么……之前种种低头认输皆只因你不愿同我纠缠而已,你宁愿将一日卜卦所得相让于我也不愿和我多说一句?你敷衍我,你戏弄我!本君能许你百世富贵千代荣华,甚至带你进得天庭入得仙班,你开口,竟是要永不再见。你道你是谁!

蠢道士,你未免将自己捧得太高又将本君贬得太低。应下你的条件又如何?再不相见又如何?茫茫世间芸芸众生,你不过是沧海一粟làng花一朵,六十载光yīn转瞬即逝,于我却不过片刻光景。神宫玉阶之下,红尘中不知多少善卦的道者四处游走,又不知多少娇美的少年生着你这般如许容颜,较你美貌,较你可心,较你柔顺,朝为笙歌暮暖衾被,兴起时召之即来,兴尽时挥之即去。谁告诉你,我非你不可,又是谁叫你相信,我离不了你?你不过是一个凡间的小道士罢了!

胸膛里闷得仿佛要炸开,敖钦按捺着勃然蹿升的怒气死死撑住他摇摇yù坠的卦桌:「小道士,你再说一遍。」

「我的条件是,请施主莫再前来。」他深深地吸气,长长的睫毛几许颤动,开口时却依旧波澜不惊,「贫道一介布衣,真龙之前,渺小一如蜉蝣,不值施主动怒,更不值施主一而再再而三介怀。故而,也恳请施主施舍贫道一份自在。」

「我一直当你是个闷嘴葫芦,却原来也能言善道得很。你要我施舍你一份自在?好,我准了。不过……」逾气恼,口气却逾放缓,用食指与拇指扣住小道士的下巴,看他明明颤抖却qiáng作无事的面容,敖钦略微感到一丝快意,「小道士,你若是卜错了,又当如何?」

近到不能再近的对视先,他一双眼一眨不眨灿过星子:「任君处置。」

鼻尖相碰,有那么一刹那,敖钦几乎就要凑上前吻住他的唇,yù望油然而生时又被狠狠压制,只剩下灼热的气息在彼此唇间蒸腾:「蠢道士,你不反悔?」

仿佛是错觉,敖钦觉得小道士似乎在笑。

「不会。」

「真是蠢道士。」转念一想,又随口问道,「若我反悔了呢?」半真半假。

「想来施主不是那样的人。」

类似的话语希夷也曾说过,用着几乎一样的语气。一瞬间,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敖钦撤回手,语气不复qíng感:「说吧,道士,花在哪儿?」

之后的小道士一直垂着头,白皙的指尖点在黝黑的卦片上,截然相反的色彩对比得鲜明,越发衬得十指修长葱白如玉。敖钦挺直背脊听着他解卦,他用一副略低醇的嗓音娓娓道来,温文沉稳,不疾不徐,一如其人,温润如玉。稍偏开眼不去看他的脸,目光落到他的后颈,灰色的衣领与散落的发丝间,一截莹白隐隐显露,雪花银般刺眼的阳光下,一时不察便眩花了眼。小道士说了什么,齐齐都从耳根边滑走。

一伺他说完,敖钦便迫不及待抽身而去,大步流星径直向前,直至长街尽头,僵直的脖颈犹不听使唤,死死不肯回首。步伐踉跄,láng狈竟似落荒而逃。

那年敖锦曾问他:「值得么?」

一贯候在他阶下立在他身后仿佛影子般的弟弟终于站到了众人之前,同样的高冠蛾带同样的衮袍皂靴,光芒万丈,风姿俊秀,丝毫不输于他。

敖钦伸手去扶他头上原就端正的珠冠,又用指腹去抚他的衣襟,指腹下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绣满瑞气万千:「值得。」

身为兄长,自登上神宫最高处起,还从未这般亲近自己的手足。敖钦飞快地抬眼,果然见得敖锦湿润泛红的眼角:「没出息的。还要我替你擤鼻涕么?」

换来他一张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笑脸。真想如儿时那般重重按上他的鼻子,扯起他颊边两团肥嘟嘟的嫩ròu恶狠狠往边上拧,不见他的泪就不罢手。

背身前行时,听到敖锦在身后喃喃低语:「我觉得你不值得。」

并非值得亦并非不值得,只是船到桥头,便只有这样一个结局,谁是谁非谁胜谁负都无从计较,亏欠也好负心也罢,一笔笔旧账一页页翻开重算,数尽星河万象也数不清这一场恩怨。若真有心追究,当日午后,长街尽头,只要一个停留一次回眸,之后种种或许尽皆推翻重演也未可知。

第九章下

并非值得亦并非不值得,只是船到桥头,便只有这样一个结局,谁是谁非谁胜谁负都无从计较,亏欠也好负心也罢,一笔笔旧账一页页翻开重算,数尽星河万象也数不清这一场恩怨。若真有心追究,当日午后,长街尽头,只要一个停留一次回眸,之后种种或许尽皆推翻重演也未可知。

只是如今,前尘已逝,覆水难收。

若要问他得到了什么,便是希夷的屈膝。生平第一次,那颗高高上扬的头颅郑重向他垂首:「神君好手段,小仙佩服。」脚下当真是希夷在认输,而不是凡间街头自小道士身上寻到的些许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