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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见了他却如见寻常仙友,拱手作揖,平平常常尊一声:「神君。」既不取笑他的食言也不好奇他的来意。

他心里反倒纳闷,回去后说给敖锦听,一母同出的手足不客气地「哧」一声笑出声来:「再没道理的事你也对人家做过了,人家还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敖钦清清嗓子,用眼角瞟着道士昨日被扎伤的脸颊,仙家修为高深,些许小伤向来不治而愈,隔了一夜,早已什么都看不见:「本君来喝茶。」

小道士淡淡应一声,引着他来到昨日的屋子前,转身进屋,取出茶具来慢悠悠地煮。

敖钦还是立在门槛外,好似再进一步就能要了命一般,拍拍自己的衣摆,扬着脸用鼻孔看天:「你这屋子闷得慌。」

小道士眼皮子不抬一下:「寒舍简陋,不及东山神宫,委屈了殿下。」

想说本君才不是嫌弃你这空dàngdàng如雪dòng般的寒凉地方,只是想想之前这儿人来人往的,心里不舒坦罢了。敖钦摸摸鼻子,拿手一指河边的石亭:「那里就很好。」

往后再来,小道士果然早早就在石亭内布下两盅新茶。捧来手中揭开盖碗看,碧叶沉浮,清水dàng漾,正是当日自己送的。

敖钦点头赞许:「这就对了。」

他木知木觉,丝毫不知有什么值得嘉奖:「遵殿下吩咐罢了。」

原本笑吟吟的男人yīn着脸gān坐在那边,半天不肯说话。

隔着圆圆的石桌,陪坐在另一端的小道士无言地把凉透的茶水撤了又换上新的:「小仙失言了。」是发自真心的歉疚。

他猛地擒住他不及收回的腕子,紧紧握在手掌里,用一双狠戾如鹰隼的眼追他躲闪的目光:「你知道就好。」

细细一截腕,握在掌中几乎空如无物,收紧指再施一分力便能轻而易举折断。道者的脸白了,咬紧了唇忍着痛冲他点头。他缓缓松开手指,见得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地显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心下倏地一紧,叫人用两指掐紧揪起了一般。慌忙假模假样撇开脸,端起茶盅低头猛喝,滚烫的水刺痛了舌尖,一盏清澈见底的茶遮去一双写满懊恼的眼。

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好。

自打他兴师动众亲赴天河河畔起,小道士身畔再不见一众叨念着无涯道长如何,希夷上仙又如何的好事徒。天帝在众仙跟前有感而发:「天宫寂寥,倒是东山青龙神君近来时常进殿相伴。」

众仙喏喏点头,纷纷赞他有心。他躬身一拜,众目睽睽下旋身出得大殿,跃上云头直往天河而去。

小道士总在石亭之下等他,有时捧一卷书简,有时呆呆看脚下风起云涌。他蹑手蹑脚躲到他身后,冷不丁拍他的肩。迷糊的道士「啊」一声蹦起来,仓皇间扭过头,眼瞳那般晶亮,神qíng那般鲜活,生动得让他心惊,仿佛自己肩头也被人冷不丁从背后拍了一下。

他拉着道者下棋;拽他同自己并肩站在云头上,带他去看天尽头的日升月落;同他侃侃谈起天宫中的蜚语流长,上古时代种种扑朔迷离的传说,关于天宫,关于四方神君,关于不见踪迹的魔族;他拉开衣襟给小道士看肩头的伤疤,当年清剿魔族时留下的印记;石亭前,天河岸边,兴致高昂地将一双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

他固执地唤他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日日唤不停。道者被他唤得无奈,半推半就,终于低低开口应了。他笑得放肆,恨不能令全天下知晓。东山脚下隐隐亦能听闻他的笑声。敖锦好奇地来探他口风,他闪着一双眼摇头,一个人闷在心里偷偷乐。只因天宫中人人称他一声道长,唯有他东山青龙神君是例外,一如人人都能进得小道士的屋子喝茶,但是那石亭却是他一人独属。

第十二章上

当年或是如今,无数次在寂寂长夜里扪心自问,就那样过下去不是也很好?隔一张圆桌品茶,天河河水的拍岸声里说笑。或许今时今日,依旧能偷偷透过袅袅水汽贪看他的清澈眉目,偶尔惊鸿一瞥他眸中的恬淡笑意。

敖锦这般问过,谁谁谁在他身后这般叹过,即便高远如希夷,见得他手中血淋淋的方天画戟时,也是面露惊讶,一双无yù无求的眼剥离了睥睨天下的冷漠,现出几分困惑。

可唯有他自己再明白不过,不那样做,敖钦便不是敖钦。

小道士在夜间月亮最明亮的时候醒来,揉着一双睡眼吃惊地看他一动不动,依旧维持着傍晚时分的姿态:「我是不是压疼了你?」

敖钦勾起嘴角,凑上前去蹭他滚烫的脸:「不疼,我只抱怨你醒得太早。」

他犹不放心,半撑起身,用右手在他胸膛前摸索:「不知怎么了,贫道居然睡着了。」满脸都是自责。

敖钦笑得更深,捉过他的手来贴在左胸口,深潭似的眼中悄悄浮起几道幽光:「乖,别动。否则,明天希夷要是问起来,我便告诉他,是你引诱了我。」

不带半分邪念的道士蒙了,歪过头呆呆地想,继而恍然,煞白了脸倒抽一口气,像被蛇咬了一般,撤回手飞也似地往榻下跳。

他双脚没着地就又被敖钦揽了回来。心qíng大好的男人把他按在怀里「哈哈」笑个不停:「你急什么?我会跟希夷讲,不是你迫我,我们是两qíng相悦。」

羞愤的小道士埋头躲他轻làng的调笑,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墙边。

笑够了才罢手,他讨好地掰过小道士的肩膀,脸挨着脸说悄悄话:「饿不饿?希夷已经睡了,我去给做好吃的。」

道者抿紧了嘴,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剜他,扭着身子往后退。

敖钦又是笑,见他越往后,便就凑得更紧。一退一进,从卧榻的这头移到那头。被bī急了的小道士紧紧靠着墙根,目光炯炯似被láng撵到悬崖边的鹿。敖钦叹口气,探手抚上他的脸,「吧唧」一口亲上他另一边的颊:「蠢道士,我还真能吃了你不成?」

那晚的小道士很乖,敖钦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热莲子羹。」

他就果真依言跪坐在榻上,散着发,肩头披着敖钦的长袍,额际不染半点俗尘,眼底不见一分浊色。黑漆漆的屋子里,仿佛周身晕了昏huáng的光,华光莹莹,如林间的竹山中的玉,如供桌之后的尊者莲座上的仙君。

气息失了平稳,他端一碗莲子羹掀了碧色门帘跨进来,一错手,汤汤水水洒了半碗。

小道士偎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猫一般将余下半碗咽下。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末了时,一低头,猎食的鹰一般叼过他粉色的舌。甜的,比冰糖更甘甜,比莲子的清香更多一分馥郁,隐隐的苦涩是未摘去的莲心。

他指给道者看窗外的下弦月,弯弯一道,船儿般两头尖尖,刚好挂在降魔塔怒冲云霄的飞檐翘角上。原来已经到了月末,再过三日连这仅剩丁点的月华也将被苍蓝夜空吞尽。而到下月月初,星河间皎皎又是一弯新月。

「小道士,你走不了了。」他突兀地开口。

不明所以的道者疑惑地转头看他。敖钦笑着,低头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额头抵着额头,qíng话绵绵:「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待你的,真的。」

如许温柔耳语,如许耳鬓厮磨。小道士,你看我是否开始有些酷似那个「他」?「他」一般温柔如水的目光,「他」一般和煦如chūn风的笑容?

放心吧,我会比「他」更好,千倍万倍的好。

夜深沉,敖钦看着小道士的眼,以及,小道士眼中的降魔塔。

希夷跑来时,敖钦正在房里弹琴。

「无涯病了。」好似进他的房是天大的污秽,凌波仙子般冰清玉洁的上仙只肯站在门槛外。

敖钦焚了熏香,坐在珠帘后断断续续仔细研究着琴谱:「是吗?那就去个请郎中吧。」

希夷的笑声透着肃杀:「你觉得,这是寻常郎中看得了的病?」

敖钦却在心里暗暗吃惊,早知隔一道错落的珠帘就不用看到希夷的脸,聪明睿智如自己,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

「病了就该找郎中,否则,等到病入膏肓就来不及了。或者,你想眼睁睁看他死?啧,希夷上仙,你的慈悲心去哪儿了?」他几乎能听到希夷握紧双拳,骨节所发出的「啪啪」声响。

凛然不可侵犯的上仙口气逾见yīn沉:「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呵呵」地笑,将指下的琴弦轻拢慢捻,侧首听泠泠的琴音悦耳似今chūn第一场细雨的叮咚:「笑话,在你希夷的眼皮底下,我能做什么?赶紧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吧,城北回chūn堂有个huáng郎中,听说专治疑难杂症。叫希夷上仙束手无策的病,兴许他能治好。」

「你在莲子羹里放了什么?」

真细致,不愧是希夷,稍稍回想就能看出破绽。每日一碗莲子羹是他对小道士必做的功课。敖钦终于拿正眼看他:「他好清淡,我怕冰糖太甜,换了别的。」

如果不是身在此城,恐怕他早死在希夷剑下。敖钦一派温和地对上他的眼:「不碍事的,一场小病加之先前的长途劳顿,让他好好躺在chuáng上静养两日不是很好?」

他闭上眼似陶醉在自己所奏的琴声里:「难得本君想好好尽一次地主之谊,上仙还是不要同我争功为好。」

帘外的上仙一字一字似从牙关里蹦出来:「你想留他多久?」

「直到我放手为止。」他嗤嗤地笑,张开眼看希夷铁青的脸色,「可是……你说,本君还会放手吗?嗯?」

希夷却摇头,眉梢眼角无一不是悲哀无一不是怜悯:「你总说他是蠢道士,单看他抛下你爱上东垣便知,他其实再明白不过。」

东垣,又是东垣。这是他第二次提起那个「他」。

「住口!」敖钦霍然起身,气咻咻同他对视。

白衣的仙者不露神色,利刃般的视线笔直穿进他的眼:「因为,东垣好过你太多。」

他怒声呵斥:「希、夷!」

希夷回他一个笑,那般木然不似寻常人的面孔,连笑容都不显善意:「同他想比,你什么都及不上。当年他若弃东垣而选你,才是真的愚蠢。」

第十二章下

晌午过后,道者病得更重。说是勉qiáng进了小半碗白米粥,不一会儿又全数吐出来,四肢酸软无力,连倚在chuáng头靠一会儿也坐不住,昏昏沉沉的,睡一阵又醒一阵。希夷的脸色越发不好,枉他在天宫中目无下尘似地称了许久的第一,却连道者的病因也还未捉摸出来。若是传扬出去,便是十足的颜面扫地。

敖钦跟他道:「希夷,别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是勤奋jīng进,旁人都是死的。你看看我这满屋子的书,再看看我这座城,本君哪怕每日随手翻上两页看上三行,百多年下来,总有一字半句是你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