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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哼也不哼一声,带着他那一脸万年不变的慈悲,抬头挺胸从他跟前走过,连个斜眼都不屑予他。敖钦不以为意,用木托盘盛上几碟清淡点心,倚着窗栏候在小道士的卧房外。

希夷坐在道者的chuáng头,脸上才露出几分心焦。神色虚乏的道士挣扎着坐起来反冲他笑:「可惜了,原先说好的,再过两日就随道长回您的清修之地叨扰几日,现在看来,是要改期了。」

不善言辞的上仙拉过他的手连连摇头,时不时低声问他:「可有哪里觉得不适?头疼或是心口发闷?」

小道士亦握住他的手安抚:「没事,只是觉得困乏,睡几天就好了。」

难得他神智还清醒,希夷也不勉qiáng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诸般琐事,看经文时的体悟,游历凡尘时的见闻,为人一丝不苟得几乎刻板的上仙居然在闲谈时说起,曾在某州某城的某家小店中吃得一顿素斋,滋味甚好,及至今日时常挂念。

说着说着,终于还是没有绕开那个「他」。

缠绵病榻的小道士连病重时都不忘将背上的长剑放在身侧,谈天时有意无意用手指摩挲。

希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有‘他’?」

小道士轻声答:「或许还未记事时,便知道了。」

他说他自小便无父无母,道观中的老道自山脚下拾得他。道观虽偏远,却颇有名望,据说前朝时甚至接过天子的銮驾。身边的师兄师弟来来去去,遍地撒野好似满山的猴,却无人同他亲近。他们说,是他太古怪,同他说话时,总是眼望四方心不在焉。他亦觉得委屈,只因总有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畔说话,说得什么却一字都不曾听清。后来便开始噩梦连连,仿佛心头吊着天大的事不曾做完,整夜整夜不能睡得安稳,醒来时,浑身湿淋淋一身冷汗,抬手摸到脸上一手冰凉的泪。吓到了同门也吓到了自己。

待到大一些时,渐渐才明白,或许自己这一生便都要同这奇怪的梦靥纠缠不清。梦里依稀有模糊的身影,经年累月,始终是那一个,不变的轮廓不变的身形。耳畔的虚幻声响和梦中的急迫心qíng无一不是催促,找到他,或许便能知晓一切。

行冠礼那年,老道拿出那长剑来告诉他,拾到他时,那剑就放在他身边,想来该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双手高举头顶将剑捧过,明明触感陌生得紧,心头却撕裂般一阵锐痛,双目止不住泪水涟涟。自此,他打点行装背着剑孤身一人上路,找他,同时也是找自己。

「取出这剑看过吗?」希夷问他。

小道士吃力地把剑拖上膝头:「我拔不开。一路过来,谁都拔不开。」

敖钦在窗外看到希夷眼底的哀悯。希夷说:「若将寻他的执着放在求道上,或许有朝一日,道友能够位列仙班。」

「不会的。」小道士像听了笑话,嘴角微微弯成一个弧度,「我哪里能够?」

这一次他不是谦逊,两手抓过剑身,抬起眼来一本正经地望着眼前同自己有着肖似面容的仙者:「我并不执著。如若是求道,我早已走火入魔。」

「来这儿的路上,我曾经遇到一位琴师。」他不知敖钦在窗外,靠在chuáng头从头至尾一心一意讲给希夷听,「他的琴声很好听,让我想起他。」

像是回应希夷的不解,道者顿了顿,抚着手里的长剑慢慢讲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弹琴,但是,听到那个琴师的琴声,心里就很安稳很高兴,仿佛……仿佛已经找到了他。」

琴师说自己叫沈吟,有一双隐泛幽碧之色的眼眸。沈字通沉,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居然连名字都是比着他因焦躁而gān涸的心而设,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他天天去听他弹琴,去同他攀谈,同他结伴,明明那般拘谨那般内敛的xing子,抛下了一切绕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叽叽喳喳只为他一个回眸一个笑脸。他告诉旁人,他找到一直要找的人,琴师就是那个「他」。

有人好心好意一再劝他,那个琴师不简单,恐怕非我族类。

他不听,罔顾了人家一片赤诚的心意,心甘qíng愿沉沦在琴师飘渺诡异的琴声里。

「我说他是,他就是。找到了就没事了。」他还是笑笑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剑鞘,转眼去看远处的降魔塔,「其实,他是妖怪,以琴音来摄人jīng气的。若再多听两次,或许,我就活不成了。」

从头至尾,人家不过是陪他做一场梦,贪的亦不过是他那一身jīng血,及至灰飞烟灭时犹自憾恨下手太迟,所谓一直在等他,一直想念他云云压根只是信口胡诌的谎言。

希夷伸手抚上他的眉梢:「不用再说了,歇一会儿吧。醒来我们再谈别的。」

他缓缓摇头,虽面朝希夷,双眼却失了神采,喃喃向他倾诉:「我怎会不知道他不是他?怎会不让他拔剑?在琴声里,他就是他。这就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想缓一缓……我太累了,想知道,找到他是什么滋味。我……」

敖钦一动不动地站着,靠着墙,托盘里的点心很jīng致,三三两两地摆放在白色的小碟子里,诱人仿佛院中初开的花。他听见屋子里的小道士一字一句地告诉希夷:「我也知道,穷尽一生,我也见不了他了。」很平静,很认命,很绝望。

敖钦慢慢转头,慢慢后退,慢慢走过墙角,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了身。

第十三章

敖钦进屋时,道者睡了。或许将久藏心中的郁结倾诉而出也是一种解脱,梦中的道者呼吸安稳,神态祥和。敖钦用手指触碰他的眼角,微微沾到些许湿意。傻道士,你退步了,以前你从来不哭的。从来从来,哪怕到了神智全失不辨来人的地步,你也没掉过半点泪。那时候,我倒宁愿看你失声痛哭。

他挨着道者的身侧坐下来,chuáng榻里侧静静躺着于道者而言重过xing命的长剑,想取来好好看看,手掌伸到一半又再折回。耳畔蓦然响起希夷的数落:「东垣好过你太多。同他相比,你什么都及不上。」

或许吧,也许,大概,可能……是又怎样?

只要现下坐在小道士身边的是他敖钦就好。

他俯身给小道士掖了掖被角,沉醉梦想的道者一无所知,眉宇间依旧一派不染俗尘的清澈,皎洁恍如白纸一张。蠢道士,有时候,无知亦是一种福气,你可知道?

起身往外走,院外已是一片火红晚霞,照得庭中几株月季娇艳bī人。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注视他,敖钦猛然转身,却正对上道者幽黑如墨的眼瞳。

「你醒了?」

倚在枕上的小道士老实地点头:「方才醒的。」

无心追究方才是什么时候的「方才」,方才我还在感叹你的无知。敖钦看着他清明的双眸却想叹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病榻上的道者只将视线调往一边的矮几,上头正摆放着敖钦送来的jīng巧点心:「难为公子费心。」

「没什么。」敖钦追着他的视线去看,一步步又走回他身边,「只要你的病能好。」

小道士闻言抬起头问:「我的病好得了么?」神色依旧是平静的,隐隐透出几分倦怠。

「能好。只要有希夷在,再难治的病也能医好。」敖钦同样从容地将给他听,「他给你找药去了。最迟半个月,他便该能医好你。」

小道士闪着眼睛不做声。

敖钦对着他的眼徐徐往下说:「换句话说,我最迟也只能留你半个月。以希夷的能耐,或许三五天就能叫他药到病除。」

道者凝着脸听,不见喜不见悲,待他说完,幽幽舒一口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说呢?」敖钦挑高了眉梢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当着他的面,手腕翻转,幻出一朵泛七色华光的花,缓缓递到他眼前,「或许是妖怪也不定。」眨眨眼,他邪肆的笑容果真露出几分妖异。

是与不是,他不在意,道者亦不在意。

「怪道你孤身一人独住,却转眼便能摆上满桌佳肴。」他颤颤伸出手来接他递来的花,指尖方触及花瓣,烟走云散,只触到他空空如也的掌心,那般娇弱美丽的花虚幻好似臆想。道者却笑了,苍白的脸上恢复几许红润,「也或许是仙君也不定。」

敖钦跟着他笑,用眼神示意着他身旁的长剑:「那你觉得‘他’会是什么呢?妖还是仙?」

他摇头,看穿他的诱惑:「你不会告诉我的。」

「他叫东垣。」

「……」笃定微笑的道者失语了,呆呆仰起头愣愣地看他。

站在夕阳余晖中的男人身形挺拔,仿佛天生便立于众生之巅,一字一句皆是至理:「他叫东垣。」

「东……垣……」他轻声呢喃「他」的名,几分追索几分困惑,仿佛藉着这两个字便能穿透了轮回。

敖钦垂首看他:「刚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像突然间迷了路的孩子,小道士揪住他的衣袖问:「我有什么好?」

他弯下腰,坐在他身畔,用方才幻出奇花的手掌来抚摸他的脸:「你哪儿都不好。」

小道士怔怔地看他,他便扯一个笑给他,抓过他的手来放进自己手里,掌心相贴:「我也哪儿都不好。我们两个撞在一起,就是刚好。」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轻轻拍拍小道士的脸,在他颊边温柔地落个吻:「这是谢礼,你要谢谢我告诉你这些。」

他起身往外走,一步、两步、三步……敖钦刻意拖慢了脚步等。他在他等他开口,等他问,问那个「他」。

「那么‘他’呢?‘他’究竟是什么?妖?还是仙?」身后的道者终于不复平静,打破了屋中的宁静迭声相问。

一如当日长街之上,敖钦将背脊挺得不能再直,死死不肯回头:「他什么都不是。」

「他在哪儿?」

「死了。」

「总该有落葬之处。」

「没有。」他冷声回答。

他犹抱半点希望:「什么都没有?」

敖钦已经走到了屋子外,隔窗之下,半边侧脸隐没在暮光里,俊美不可方物:「什么都没有。」

房里便没有了声息,啜泣、哽咽,或是叹息,一无所有。

当年亦是如此凝滞的气息,石亭下相对而坐,隔着缕缕茶香,耳边làng花滔天。说尽了前朝古事,道尽了开天辟地三皇五帝,搜肠刮肚将腹中所有当讲不当讲的尽数翻倒而出,终有一日,你我相对无言。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你自始至终回避。

小道士做得很好,真的很好。端来的茶盏用他喜欢的颜色,沏茶的茶叶总是他送来指明说是好茶的那一种。他知晓他好胜,下棋时总是输他半子;他知晓他霸道,青龙神君驾临时,天河畔从无闲杂人等;他低头看书时偶尔瞥见他皱眉,下回来时,再不见他手中握着书册;他明白他骄横的xing子,他侃侃而谈逸兴遄飞时,转过眼,总能瞧见他含笑倾听的专注模样。他会点头,会附和,独独不会自发挑起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