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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总是敖钦说,东山神宫云云、凌霄殿云云,甚至希夷云云。坐下啜一口小道士沏好的茶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不管不顾,一如天河cháo水。兴致高昂时,拉着小道士的臂膀便上了云头,脚下生风,眨眼已出十万八千里。

道者沉默着,他说他就听,无论什么,总是安静地、默默地,仿佛仙家手中的乾坤袋,所有东西都能照单全收。却从不倾诉他自己。又像是孩子手中的泥团,敖钦喜欢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任由揉捏挤压。青龙神君做出再荒唐的行径,他都只是淡淡地站在那边看着,不摇头,不制止,不置一词。

敖钦总在看到他的笑脸时生出几许错觉,隔了那么久,他和小道士之间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其实依旧只在原地盘桓。只不过那时道者是装作认输,而现在是装作顺从。他抓住了道者的人,却从未进过他的心。

那天又是那般尴尬的沉默,他垂眼看桌上的热茶从水汽袅袅到彻底凉透,对面的道士看似望着他,神思却不知遨游去了哪里。

敖钦沉声喝令:「笑!」

小道士回了神,眼神中透出几许茫然,嘴角却照着他的指令慢慢翘起三分。

敖钦起身绕过石桌站到他面前:「抬头,看着我。」

他一一照办,黑色的眼瞳中纵使写满疑问却依旧不愿开口问。

敖钦用力扣住了他的下巴,折下腰,将脸凑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近到能闻见彼此的呼吸声,道者的眼眸中开始挣扎,敖钦依稀能从里头看见自己唇畔的笑意:「你不愿意,可以说。」

他给他机会逃离,小道士敛下眼睑躲他的挑衅:「殿下,你逾距了。」

他将唇贴上他的脸:「我要你说不愿意。」

他一动不动,只将双眼闭起。

敖钦啄着他滚烫的耳垂,用舌尖舔的耳:「那你是愿意了?」

他出乎意料地剧烈挣扎,抿紧唇,睁大墨黑的眼义无反顾地瞪他:「殿下,请自重。」神色端的凛然,活脱脱就是希夷。

他知道他敬仰希夷,只有提起希夷时他才会兴致高昂地同他攀谈两句。纵使藏得再深,他亦知道,在小道士心目中,天宫内万众景仰的希夷便是那凡人心目中的东山旭日,所以他孜孜不倦,他遍读经卷,他清心寡yù。他想做第二个希夷。

醉心求道的道士,他竟想做第二个希夷!那个听了名字便叫人心头火起的希夷。谁准许了?

小道士想用手来掰开他的禁锢,却反被他将双手擒住。

那天,他叫怒火缠住了心,捏紧了道者尖尖的下巴,低头狠狠咬上他的唇。算不得吻的吻,一片侵犯与反抗的混乱间,只是用牙在他唇上碾出了血。松开时,却彼此气喘吁吁,脸上俱是láng狈。

他揪着小道士的衣襟恨声问:「你是石头做的么,当真无qíng无义?」

小道士跌坐在石凳上,低头不曾让他看清脸色:「殿下错爱了。贫道是修道人。」

往后回想时才知道,当初的自己真叫年轻真叫气盛。那么蛮横那般霸道。既然我喜欢你,你就该喜欢我,哪怕天会崩地会裂,神佛不许众仙不允,全都不放在眼中。天大地大,唯我独尊。

如果得不到,那么,不如毁掉。

第十四章上

小道士跌坐在石凳上,低头不曾让他看清脸色:「殿下错爱了。贫道是修道人。」

往后回想时才知道,当初的自己真叫年轻真叫气盛。那么蛮横那般霸道。既然我喜欢你,你就该喜欢我,哪怕天会崩地会裂,神佛不许众仙不允,全都不放在眼中。天大地大,唯我独尊。

其实,那般来去天地叱咤风云的日子里,何尝会明白什么叫喜欢又该如何去喜欢?

那年月,四海澄清天下太平。

南天门外不留神遇见了希夷,敖钦匆匆往外赶,希夷缓缓往内行。谁知竟是平素目无下尘的上位仙君横刺里斜跨了一步,不偏不倚拦住敖钦的去路:「殿下可识得天河畔新来的那位守官?」

他问是这般问,表qíng却似全知了详qíng。

敖钦冷哼一声算作了应答。

听得希夷续道:「无涯道长于修道一途向来jīng进极快,不知为何,近来反有些倦怠了。上月初送去的经书,到了这月底还未见他参透。」

原来小道士手边那些永远读不完书简都是你送去的!敖钦终于肯扭过脸拿正眼看他:「上仙好长的一双手,都从下界灵台山伸到天河边了。」

「从东山至天河可也算不得近。」希夷摇着羽扇从容回应,「道家修习惯讲清静,若无要事还是不要打搅为宜。」

他最厌恶就是希夷这副庙中金像般端正嘴脸,仿佛众人活该在他脚下膜拜。

「本君的事,本君自有主张,上仙既是修道人,就该回dòng府好自修行。至于旁人家的家务事,还应不要打搅为宜。」敖钦让开一步,想要甩开他离去。

那希夷竟是不依不饶,一个箭步追来,又将他挡个正着:「殿下虽天生非凡,也当知凡人修行不易,如无涯道长般得入天宫者更属艰难。若为一时之兴,毁了他全副修为,恐非功德之举。」

他神色严肃说得郑重,敖钦不由停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涯他不能动qíng亦不可动qíng,望殿下千万谨记。」相识以来,这是希夷第二次以这般严厉面孔对他,第一次还是他嘻嘻哈哈拜进师门之时。

他不屑,扬起了眉梢qiáng词夺理:「他若失了修为,本君这边多得是,堪堪赔他一半,小道士就该偷笑。难不成还得先问你准不准?」

「青龙神君。」希夷一字一字呼他的封号,非但不曾退却,竟当真起了怒意,眉间潇潇一片肃杀,「只怕事到临头,并非你想的那般轻易。」

「哦?愿闻其详。」敖钦假模假样向他拱手讨教,笑嘻嘻等着他词穷。

对面的上仙只将脸绷得更紧,一张面如冠玉的脸生生涨出几许紫红,好似胸膛中苦苦压抑的万重怒火就要喷薄而出:「你做了什么,你倒来问我?」

敖钦是真的不解,呐呐问他:「我做了什么?」

「当年那朵般若花是怎么来的,你比我更清楚。」他没来由扯出百年前的往事,字字句句都透着惋惜,「你道求道之途是这般容易么?九世苦修须得世世清心世世无yù,世间因果之缘往生之道,当说自当说,不当说自不当说,丁点差错都不得有。那年他本当寿终正寝后便修得正果升入天宫,却为你一朵般若花,不惜自损修为qiáng窥天机,至此折了阳寿,未到寿终之刻便英年早逝。往后他费心费神再修了百年方重获机缘。你说,你可曾误了他?」

其中居然还有这一番他不知道的曲折。敖钦不由失声道:「那是他自己要为我算。」

「他是为了什么呢?」

敖钦怔住了,为了……为了摆脱我,或是……

希夷让出了道路继续缓缓往南天门内行去,任由他一人留在原地慢慢参悟:「你若觉得赔得起,那就毁了他试试。我只担忧,哪怕再加上一个你,也收拾不了残局。」

赔不赔得起他不在乎,挂心的唯有一点:「他是不能动qíng还是不会动qíng?「已经走出几步的希夷不禁回头,思索片刻后对上敖钦的眼,眉梢眼角挂满慈悲:「你不适合他。」

言下之意,他不会喜欢你。

利剑般穿透他本就懊恼的心。

那么,什么样的才叫合适?那日东海太子的宴席上,终于忍不住借着酒劲把问题吐出来:「你们说,什么样才能叫人喜欢?」

换得满座皆惊:「你青龙神君何须叫这种问题难倒?」哗然声四起。

他坐在酒桌后沉着脸再不作答。被挑起了兴致的仙众神族们却议论得热烈,头等大事自是身份名望,随后该是荣华富贵,若有一张标志面孔一身好皮囊,自然事半功倍,这样的人放到三界里,那就是活生生的唐僧ròu,不论人鬼蛇神都要挤破头争个你死我活。

敖钦嗤之以鼻:「一派胡言。」

身畔有人道:「怎么也该有一副好口才。」却是花名遍布三界的白虎神君殷鉴。

又听人说:「该有一肚子好学问。」

「应有一身俊俏的好武艺。」

「不对不对,有一手举世无双的绝活才叫最好。」

越说越离谱,花天酒地的làngdàng公子们熟谙qíng场风月,却不知人间真qíng。

七嘴八舌里,只有那龙宫中待字闺中待到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三公主口气随意:「什么是合适?可着心造的人才叫合适。」

「呵,可着心造的人?要上哪里找去?」那边的龙宫大太子头一个抢她的话,「怪道你总也嫁不出去。」

倨傲的公主一跺脚,摔了杯子就去找娘亲嫂子告状。

座中的敖钦听了,却上了心。

可着心造的人,知道你冷,知道你热,知道你好清静,知道你喜繁华,做你想做的事,说你想听的话,无一不合你的意,无一不称你的心,这般的人放在那里,你还会不喜欢?你还会不动qíng?当真喝得太多,脑海里蓦然跳出个古怪的念头,太古怪,及至宿醉醒来后还盘旋在脑海里念念不忘。

第十四章下

人间一晃三五日,希夷迟迟未归。小道士的jīng神总不见好,病怏怏歪在chuáng上时不时打瞌睡。敖钦日日端了羹汤送到病榻前,一口一口亲手喂进他嘴里。对莲子羹之事心知肚明的道者竟也不推却,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喝掉一小半。

敖钦问他:「你不怕我下药毒死你?」

他慢悠悠睁眼,迟钝地侧过头去想一想:「不过一条xing命,有什么舍不得?」

逗得敖钦忍不住亲他的脸:「你是舍得,我可宝贝得紧。」

小道士掀起眼皮子懒洋洋瞅他一眼:「胡说八道。」难得透出几分可爱xingqíng。

随即又睡着,任凭敖钦怎么摇摆都唤不醒。

天晴时,敖钦会带他去园中赏花。当初也不曾留心,随手洒出去一把花籽,如今看来,姹紫嫣红一片,虽杂乱,倒也热闹好看。小道士虚得走不了路,卧在榻上说,从窗户里往外望也很好,敖钦一声不吭打横把他抱出屋。小道士qiáng打起jīng神陪他,事后他想起,一肚子的懊恼。

落雨时,又要一同坐在窗畔看雨。小道士困乏得不行,他却兴致勃勃抱来房中的古琴叮叮咚咚地弹,当晚道者咳了一宿,大约是在窗边不小心淋了雨。

或许当年真叫希夷说对,他们不合适,他太独断又太霸道,说一不二的个xing怕是到死也改不了。

久病榻前总有寂寥之时,两个人絮絮叨叨却也说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的,时睡时醒的道者往往只听见了只字片语,一问一答,常常驴头不对马嘴。敖钦也不在乎,日升月落里候在chuáng边,来来回回看他愁云密布的睡颜又看他颤颤巍巍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