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3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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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切冷冷地看着迈克尔,稍后又接着说:“如果我不是这么喜欢吉里安诺,我大概会对你说,我并不欠你什么。我完全有理由让你回美国去,不要带他走,这是一场与你毫不相干的悲剧,而且就要结束了。”克罗切稍事停顿,又叹了一口气,“当然了,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必须恳求你留下来,帮助‘我们的事业’。我将尽可能地帮助你,我决不会抛弃吉里安诺。”说着他举起手中的酒杯,“祝他长命百岁!”

他们都喝了一口酒。迈克尔心里在琢磨:克罗切是想让他留下,还是想让他别管吉里安诺呢?这时候斯特凡·安多里尼开了腔:“别忘了,我们曾经答应吉里安诺的父母,让迈克尔去蒙特莱普雷看望他们。”

“尽管去,”唐·克罗切客气地说,“我们必须给他的父母一点希望。”

“也许他们知道那份遗嘱的事。”本杰明诺神父的语气谦虚但十分坚定。

唐·克罗切叹了口气。“是啊,吉里安诺的那份遗嘱。他认为那个东西能够救他的命,至少能在他死后为他报仇。”他的话是直接对迈克尔说的,“别忘了,罗马当局害怕这份遗嘱,但是我不怕。告诉他的父母,写在纸上的东西会影响历史,但影响不了生命。生命是一部不同的历史。”

从巴勒莫到蒙特莱普雷最多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可是就在这一个小时中,迈克尔和安多里尼却从文明的城市来到了原始的西西里乡村。斯特凡·安多里尼开着那辆小菲亚特,在午后阳光照射下,他那刮得溜光的面颊和下巴上显现出星星点点的红胡子茬儿。他开车谨慎,速度不快,学车较晚的人通常都是如此。菲亚特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大山深处开去,一路上就像喘不上气来似的突突作响。

他们在宪兵设置的五个路障前先后被拦下。每个路障至少有一支十二个人的小分队把守,而且还配备了带机关枪的装甲车。安多里尼的证件使他们得以顺利通过。

迈克尔觉得很奇特,这些乡村地区虽然离巴勒莫很近,但却如此荒凉原始。他们路过一些小村庄,看见有些石屋就建在陡峭的山坡上,摇摇欲坠。这些山坡上精心开出了狭窄的小块梯田,种植着一排排带刺的绿色植物,小山丘上有无数白色的巨石,隐没在青苔和竹节之中,远看就像是一大片荒冢。

沿途不时能看见一些神龛,都是些上了锁的木龛,里面供奉着圣母玛利亚或其他被尊崇的圣人。迈克尔看见一个女人跪在神龛前祈祷,她丈夫则坐在小驴车上对着酒瓶大口灌酒,那头驴子像个殉道者似的耷拉着脑袋。

斯特凡·安多里尼伸手抚摸着迈克尔的肩膀说:“看见你我心里舒服多了,我亲爱的小老弟。你知不知道吉里安诺一家是我们的亲戚?”

迈克尔知道这是谎话,这个狡猾的红头发,他的微笑里有名堂。“不知道,”迈克尔回答说,“我只知道他的父母在美国时为我父亲干活。”

“和我当年一样,”安多里尼说,“我们帮你父亲建造了长岛的别墅。老吉里安诺是个很好的泥瓦匠,你父亲给他找了一份橄榄油的生意,可是他执意干老本行。他像黑人一样辛苦劳作了十八年,像犹太人一样省吃俭用。后来他回到西西里,过起英国绅士般的生活。可是战争和墨索里尼使他们的里拉变得一文不值,现在他只剩下那幢房子和自己耕种的那一小片土地。他诅咒离开美国的那一天。他们原以为他们的孩子会像王子一样成长,没想到现在当起了土匪。”

菲亚特的车后扬起滚滚沙尘,路边的仙人果和竹子显得脏兮兮的,一束束仙人果看上去就像人的手。他们可以看见山谷中的橄榄林和葡萄园。突然,安多里尼说:“图里是他母亲在美国的时候怀上的。”

他看见迈克尔眼睛中的疑问。“是啊,他是在美国怀上,但是出生在西西里。当时只要再等几个月,他就是美国公民了,图里也经常这样说,”他略微停了停,“你觉得你真能帮他吗?”

“我不知道,”迈克尔回答说,“跟警督和唐·克罗切吃完午饭之后,我反倒糊涂了。他们需要我的帮助吗?我父亲说唐·克罗切会帮助吉里安诺,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位警督。”

安多里尼用手把稀疏的头发向后捋了捋,他下意识地用脚踩下油门,菲亚特飞也似的向前冲去。“吉里安诺和唐·克罗切现在是冤家对头,”他说,“不过我们的计划没有跟克罗切商量过,图里和他父母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他们知道你父亲对朋友向来是一片真心。”

“那么你站在哪一边?”迈克尔问道。

安多里尼一声叹息。“我为吉里安诺而战,”他回答说,“五年前他没有杀我,后来我们一直情同手足。可是我生活在西西里,不能当面得罪唐·克罗切。我是在这两个人之间走钢丝,不过我是决不会背叛吉里安诺的。”

迈克尔心想:这个人究竟想说什么呢?这些人为什么从来都不直接回答一个问题?他思忖道:因为这里是西西里。西西里人害怕真相。过去几千年里,暴君和宗教法庭用酷刑逼迫他们说真话,罗马政府用法律要求人们说真话,教堂忏悔处的神父用下地狱的痛苦敦促人们说真话,可是真话是力量的源泉,是控制的杠杆,为什么要拱手交给别人呢?

迈克尔想,他必须自己想办法,也许他会放弃这个任务,赶紧回去。他现在身处险境。在吉里安诺和唐·克罗切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恩怨。如果他卷进西西里的这场恩怨漩涡,就等于自取灭亡。因为西西里人认为,复仇才是唯一真正的公正手段,而且这样的复仇总是无情的。在这个信奉天主教的岛上,虽然每一家都供奉着流泪的耶稣像,但是基督教的宽恕却像胆小鬼的托词,是令人不齿的。

“吉里安诺和克罗切怎么会反目成仇的呢?”迈克尔问道。

“是因为发生在吉里斯特拉山口的那场悲剧,”安多里尼说道,“那是两年前的事。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吉里安诺认为是唐·克罗切在暗中搞了鬼。”

路面顺山势进入一道峡谷,汽车似乎突然开始垂直下降。他们驶过一座诺曼城堡的废墟,这座城堡是九百年前为了威慑周围的村落而建造的,现在里面爬满了与世无争的蜥蜴,还有几只离群的山羊。再往下,迈克尔就可以看见蒙特莱普雷镇了。

这座深藏于群山怀抱中的小镇,就像悬挂在井底上方的木桶,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圆圈外围没有房屋。下午的太阳像一个深红色的火球,照射在小镇的石头围墙上。菲亚特驶入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安多里尼踩下刹车,车停在了有一个排的宪兵把守的路障前。一个宪兵晃了晃手中的步枪,示意他们全部下车。

迈克尔注视着安多里尼,见他掏出自己的证件给宪兵看。他看见那是一张镶有红边的特别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政府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也有一张,不过他得到的指示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像安多里尼这样的人,怎么能弄到这张神通广大的通行证呢?

他们回到车上,沿着蒙特莱普雷镇狭窄的街道继续前行。在这么窄的街道上行车,如果对面有车,谁也过不去。街道两侧的房子都有漂亮的阳台,并且漆成了不同的颜色。有许多是蓝色的,也有一些是白色的,还有一些是粉色的,偶尔也有一两幢黄色的。到了下午这个时候,女人都在家里为丈夫准备晚餐。不过街上一个玩耍的儿童也看不见。每个街道拐角上都有两个宪兵在巡逻。蒙特莱普雷就像一座被占领的城镇,正在实行军事管制。只有几个老人面无表情地从阳台上往下看。

菲亚特在一排房子前面停下,其中一幢房子漆成鲜亮的蓝色,花园大门的隔栅上有个大大的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瘦老头。他穿着一件深色带竖条纹的美国式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衬衣,扎了一条黑色领带。这就是吉里安诺的父亲。他迅速上前,深情地拥抱安多里尼,几乎是感激地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把他们领进屋内。

吉里安诺的父亲,满面都是绝症病人家属等待亲人离世的煎熬。他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脸上,像是强迫自己不要失态。他紧绷着身体,动作僵硬,步履有些蹒跚。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起居室。在西西里的小镇上,这样的起居室算是比较豪华的。室内的墙上赫然挂着一个乳白色的椭圆相框,里面有一张大照片,由于放得太大,人脸的模样都显得模糊了。迈克尔立即明白,这肯定是萨尔瓦多·吉里安诺。照片下方,在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有一盏许愿灯。另一张桌子上,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要清楚得多。照片上的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一块红色幕布前,儿子的一只手臂挽着母亲。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两眼直瞪着镜头,似乎是在向它挑战。他的面容像古希腊雕像一样,非常英俊,面部表情像雕刻在大理石上那样凝重。丰满的嘴唇显得十分性感。两只椭圆形的眼睛之间距离较宽,眼睑略微向下。这是一张自信心十足的脸,一个决心在世界上干出一番事业的男人的脸。但是这英俊的面庞竟然如此和蔼可亲,这一点谁也没有跟迈克尔提起过。

还有一些是他和姐姐、姐夫们的合影,不过大多放在角落里一些光线暗淡的桌子上。

吉里安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安诺的母亲玛丽亚·隆巴尔多从炉灶边走过来欢迎他们。与起居室那张照片上的人相比,她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判若两人。她那礼貌的微笑就像在干枯疲惫的脸上裂开的一道口子。她的皮肤粗糙,布满皱纹。她的长发披在肩上,但已添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她的双眼不同寻常的黑,对毁灭她和她儿子的世界散发出冷漠的恨意。

她没有理会自己的丈夫和斯特凡·安多里尼,开门见山地对迈克尔说:“你到底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那两个男人见她问得很不得体,觉得有些尴尬,但迈克尔却神情凝重地冲着她笑了笑。

“是的,我站在你这一边。”

她的紧张情绪有所缓解,用手捧住头,仿佛准备挨打似的。安多里尼用安慰的口吻对她说:“本杰明诺神父说要来,我告诉他你不欢迎他来。”

玛丽亚·隆巴尔多抬起头,迈克尔觉得她很了不起,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她鄙弃、仇恨、恐惧、讥讽的话语都和她坚强的微笑还有无法压抑的痛苦神情交织在一起。“哦,是啊,本杰明诺神父的心肠可好得很!”她说,“有了那颗好心,他就像一个瘟神,把死亡带给整个村庄。他就像一棵菠萝麻——你只要蹭上了,皮肤就会流血。他把忏悔者的秘密告诉他哥哥,把托付他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唐·克罗切是我们的朋友。是他托人把我们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吉里安诺的父亲言辞平和,入情入理,就像在安抚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