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1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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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莱普雷兵营里宪兵已经增加到一百多人,吉里安诺难得潜回镇上与家人共同度过一个夜晚,每次他都担心会遭到宪兵的突然包围与袭击。

有一天晚上,在听父亲讲述他的美国往事时,吉里安诺萌生了一个想法。当时他父亲老萨尔瓦多一边喝酒,一边跟一个知心老友交谈。这个人也在美国待过,后来和他一起回到西西里,他们都善意地指责对方当时太蠢。这个人名叫阿尔菲奥·多里奥,是个木匠。他提醒吉里安诺的父亲说,刚到美国的那几年,他们还没有给黑手党教父唐·柯里昂干活。那时他们被雇用去修建一条巨大的河底隧道,他们还争论起来,一个说隧道是通新泽西的,一个说是通长岛的。他们回想起在河水流淌的河底作业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害怕万一隧道坍塌,河水灌进来,他们就会像老鼠一样被淹死。突然,吉里安诺有了个想法。这两个人,加上一些可靠的帮手,可以挖一条地道,从他父母家一直通到只有一百码开外的山脚下。地道出口可以隐藏在那一片巨大的花岗岩石中,入口可以隐藏在家里的壁橱或者厨房的炉子下面。如果这件事能办成,那么吉里安诺就可以来去自由了。

两个老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母亲听到这个想法后欣喜不已,因为这样一来,在寒冷的冬天,她儿子就可以偷偷地回家,在他自己的床上睡觉了。阿尔菲奥·多里奥说,就算能保住密,能够帮忙的人也很有限,而且这只能在晚上干,挖这样一条地道需要花的时间太长了。还有其他一些问题。比如,他们挖出来的土倒在哪里才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再说了,这里的土层中石头太多。如果在地下碰到大块的花岗岩怎么办?如果被请来帮忙的人中有人把地道的事说出去了怎么办?这两个老人之所以持反对意见,主要是考虑到至少要花上一年的时间。吉里安诺注意到,他们反复说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觉得他活不了那么长时间。他母亲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对两个老人说:“我儿子请你们做的是能够救他命的事情,如果你们太懒,不想干,那就我来干。我们至少可以试一试。除了浪费一点劳动力,还会有什么损失呢?即使当局发现了地道,那又能怎么样?我们完全有权在自己的土地上挖。我们可以说我们在挖地窖准备放蔬菜和酒。想一想吧,这条地道将来也许能救图里的命。难道花这一点力气不值得吗?”

赫克特·阿多尼斯当时也在场,他说他去弄一些挖掘地道的书和必要设备。他还提出了一个使大家都很高兴的想法:挖一条通贝拉大街另一幢房子的小暗道,万一地道口暴露或被人告密,就用它作为备用出口。这条暗道先挖,由两位老人和玛丽亚·隆巴尔多来。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而且挖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在确定哪一幢房子最可靠的问题上,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吉里安诺的父亲建议选阿斯帕努·皮肖塔父母的房子,但是吉里安诺立即表示反对。那幢房子太容易引起怀疑,而且会受到严密的监视。那里面住的亲戚太多,所以知道的人就会太多。再说,阿斯帕努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他生父去世后母亲改嫁,为此阿斯帕努从来没有原谅过她。

赫克特·阿多尼斯主动提出通到他家的房子,可是那地方有些远了,而且吉里安诺也不想牵连他的教父,因为一旦地道被发现,房主人肯定会遭到逮捕。他们考虑了其他的亲戚,但都被否定了。最后吉里安诺的母亲说:“只有一个人。她一个人独居,就在这条街往下的第四家。她丈夫被宪兵打死了,她对他们恨之入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她特别喜欢图里。她是看着图里从小长大的。图里在大山里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她也送去了食物,她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充分信任她。”

她略作停顿后接着说:“拉韦内拉。”自打开始讨论,他们就在等她说出这个名字。从一开始,拉韦内拉就是他们头脑中唯一合乎逻辑的人选。因为他们是西西里的男人,不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如果事情传出去,她从此就会声名狼藉。她是个年轻寡妇。这样一来,她就等于把自己的隐私和自己本身交给了一个年轻男子。谁能相信她没有失德?在西西里这个地方,没有哪个男人会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婚,甚至没有人会尊重她。虽然拉韦内拉比吉里安诺至少要大十五岁,可是她还不到四十岁,她长得不算漂亮,但还有几分姿色,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欲望的火。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女人,而他是一个男人。有了这条地道,他们就可以单独在一起,因此他们肯定会成为情人。西西里人相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无论年龄相差多大,只要单独在一起,都没法克制自己。所以,把地道通到她的家里,也许有一天能救图里·吉里安诺的命,可是她肯定要落一个坏名声。

吉里安诺洁身自好,这使大家都感到担心,不过他本人还不理解这一点。这种情况在一个西西里男子的身上极为少见,他太拘谨了。他手下的人是巴勒莫妓院的常客,阿斯帕努·皮肖塔的风流韵事臭名远扬,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都是穷寡妇的情人,经常会接济她们一些东西。即使有了吉里安诺的警告在先,帕萨藤珀收服女人的手段还是更像强奸犯,而非追求者。吉里安诺下令说手下人只要强奸妇女,就会被枪毙。

出于这些原因,他们才等吉里安诺母亲把她这位朋友的名字说出来。而当她说了之后,他们都感到有些惊讶。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是个保守的信徒,如果年轻女孩无人陪伴在镇子的广场上散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她们是婊子。他们不知道玛丽亚·隆巴尔多所了解的内情:拉韦内拉由于难产,加之没有适当的医疗保健,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不可能知道,玛丽亚·隆巴尔多已经认定,拉韦内拉可以用最安全的方式给她儿子带来最大的快乐。她的儿子是个土匪,当局悬赏要他的人头,很容易被女人出卖。他年纪轻,精力充沛,需要有一个女人——一个年纪大一些、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而且不会提出结婚的要求,这有什么不好?谁愿意跟一个土匪结婚呢?她有过自己的悲惨经历,她的丈夫被人在她的眼前枪杀。这将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只是拉韦内拉的名声会受影响,所以这个决定必须由她自己作出。如果她同意,那说明她心甘情愿地认了。

几天以后,吉里安诺的母亲向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拉韦内拉自豪而兴奋地答应了。这也验证了她的怀疑,那就是她的朋友喜欢图里。玛丽亚·隆巴尔多眼里闪着感激的泪花,把拉韦内拉拥在自己的怀里,心想那就听天由命了吧。

四个月后,这条支线地道完工。主干地道要再用一年时间才能完成。每隔一段时间,吉里安诺就在夜里悄悄地回到镇上,看望自己的家人,每次母亲都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吃完这顿热饭之后,他就在那张温暖的床上好好睡一觉。快到春天的时候,吉里安诺发现有必要使用那条支线地道了。有一天,一支几乎全副武装的宪兵队在贝拉大街上巡逻。吉里安诺的四个保镖就隐蔽在附近的房子里,他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但是巡逻队走过去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害怕巡逻队会对吉里安诺的家杀个回马枪。于是图里·吉里安诺从父母亲卧室的出入口钻进了地道。

支线地道入口盖着一块木板,上面覆了一英尺的土加以伪装,这样挖主干地道的人就不会知道还有另外一条地道。吉里安诺不得不先把土挖掉,然后搬开那块木板。又过了十五分钟,他才从狭小的地道爬到拉韦内拉家的房子下面。它的出口在厨房,出口上面摆了一只很大的铁炉子。吉里安诺用约定的暗号敲了敲活动门板,然后静静地等待。接着他又敲了几下。他从来不害怕子弹,可是他害怕这样的黑暗。终于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响声,接着活动门板被提了上去。但是由于那只炉子压着,门板不能平着向上提。吉里安诺只好从露出的那个开口挤上去,最后是肚皮紧贴着拉韦内拉家厨房的地面爬出来的。

虽然已是深夜,拉韦内拉依然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黑色连衣裙。这还是她丈夫三年前死的时候,她为他服丧的丧服。她光着脚,没有穿长筒袜。吉里安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她腿上的皮肤是那样的白皙,与她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和她头上乌黑、粗糙浓密的头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脸不像镇上大多数年纪较大的妇女那么宽,而是略呈倒三角形。虽然她的眼睛呈深褐色,但却矍铄有神,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她的手上端着一铲烧得通红的煤,好像随时准备把它倒进洞口似的。现在她平静地把煤放进炉子,盖上炉盖,但她的神情有点紧张。

吉里安诺安慰她说:“有一支巡逻队在街上转悠,等他们回营房之后我就走,不过别担心,外面有我的朋友。”

他们在等待。拉韦内拉给他倒上咖啡,两人闲聊起来。她注意到他不像她丈夫当年那样心慌意乱。他没有透过窗户向外看,听见街上有突然响动时并没有张皇失措,他似乎特别放松。她并不知道这是他专门训练出来的,因为他听说过有关她丈夫的事,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的父母,尤其是自己的母亲感到紧张。他表现出的自信使她很快就忘了他所处的危险,他们一起聊着镇上发生的细小琐事。

她问他是否收到了她时不时地给他往山里捎去的食物。他向她表示感谢,说他和他的伙伴们都争抢她送来的食物,仿佛是在争抢东方三博士的礼物,他们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但是他没有其他粗俗的笑话讲给她听。他们说如果做爱和做饭一样厉害,那她就是个宝了。这时候他也在仔细端详着她,她不像平常那样对他那么友好,她也没有表现出在外人面前的那种温柔。他心想自己是否冒犯了她。当危险过去之后,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两人都非常拘谨。

两个星期之后,吉里安诺又去了她家。这时候冬季即将结束,可是山上依然是风雪弥漫,路边那些上了锁的神龛上因下雨而滴着水。在山洞里的时候,吉里安诺美滋滋地想着母亲的饭菜、热水澡以及他儿时房间的那张床。除了这些奢望之外,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想到拉韦内拉皮肤白皙的腿。夜色降临之后,他吹口哨召集了保镖,就上路去蒙特莱普雷。

家人见他回来非常高兴。母亲立即动手做他最喜欢吃的菜,同时还给他烧水洗澡。父亲刚给他倒了一杯茴香酒,这时一个眼线到他家来报告,几支宪兵巡逻队正在包围小镇,上士将亲率突击小分队从贝兰伯兵营出发,准备对吉里安诺家实施突然袭击。

吉里安诺打开壁橱活动板进入地道。由于下雨,地道里的稀泥沾了他一身,穿越地道花了较长时间,而且很不容易。等他爬到拉韦内拉家厨房的时候,他已经是满身泥浆,脸也成了黑的。

拉韦内拉看见他这副模样后哈哈大笑。在吉里安诺的记忆中,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笑。“你像个摩尔人了。”她说道。一时之下,他感到像孩子似的受到了伤害。也许是因为在西西里的木偶剧中摩尔人总是坏蛋的缘故。也许他被看成了一个坏蛋而不是一个落难的英雄。抑或是她的笑使得他内心想接近她的欲望无法实现。她发现她不知哪个地方伤了他的自尊。“我来把铁皮浴盆里倒上水,你可以把身上洗洗干净,”她说道,“我丈夫的一些衣服你可以穿,我来把你的衣服洗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