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2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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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长长的沉默。唐·克罗切在考虑应当说什么,其他人都在等待。赫克特·阿多尼斯想掩盖他对吉里安诺的失望和对克罗切的恐惧。本杰明诺神父那白白胖胖的脸露出受到侮辱的斗牛犬的神情。唐·克罗切终于开口说话,让大家松了一口气。他猜到了吉里安诺的想法和要求。

“你表示同意,这对我有利,”他对吉里安诺说,“也许我有些自鸣得意。不过还是我来帮你作决定。我首先要说的是,特雷扎部长是绝对不会把任何文件交给你的,因为那样做太危险。但是他会跟你交谈,会把他对我所作出的承诺亲口告诉你。我可以得到奥洛尔托亲王和其他支持我们事业的有影响的贵族成员的信件。我有个朋友更能使你信服——天主教会将支持对你的赦免,巴勒莫的红衣主教向我保证过。等你见过特雷扎部长之后,我将安排你与主教大人见面。他也会当面向你作出承诺。这样你不仅有了意大利司法部长的承诺,而且会有一位红衣主教的神圣承诺,这位主教说不定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教皇呢,此外还有我本人。”

克罗切说“还有我本人”这句话的语气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他的男高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和其他两个相提并论,但是这句“还有我本人”却说得铿锵有力,使人无法怀疑他的承诺的重要性。

吉里安诺笑起来。“我可不能去罗马。”

唐·克罗切说:“那就派一个你绝对信得过的人去。我亲自带他去见特雷扎部长。然后我再带他去见红衣主教。神圣教会的红衣主教的话你是肯定会相信的吧?”

吉里安诺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克罗切。他的大脑开始发出报警信号。这个龙头老大为什么如此急于要帮助他呢?当然了,他知道哪怕有一千个主教和部长作出了承诺,他也不能亲自去罗马,他绝对不会去冒这个险。那么唐·克罗切希望他派谁做他的使者呢?

“我最信任的人莫过于我的副手了,”他对克罗切说,“你就带阿斯帕努·皮肖塔去罗马,然后再带他去巴勒莫。他喜欢大城市,而且如果他向主教做了忏悔,他的罪也许就会得到宽恕。”

唐·克罗切向后靠回椅子上,并打手势让赫克特·阿多尼斯替他往杯子里续点咖啡。这是他惯用的手法,以此来掩饰自己心满意足和胜利的感觉,好像刚才的事情非常无聊,还不如坐下来喝杯咖啡。可是土匪吉里安诺是一个了不起的游击战士,他的直觉可以解读一个人的动作和想法。他立即感觉到了对方这时满意的心情。唐·克罗切实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唐·克罗切非常希望能够有时间单独和阿斯帕努·皮肖塔在一起。

两天之后,皮肖塔和唐·克罗切一起前往巴勒莫和罗马。唐·克罗切对待他就像对待皇室成员一样。而且皮肖塔的脸型确实很像博尔吉亚家族的将军齐萨力6。轮廓分明的面庞、两撇小胡子、亚裔人灰黄发暗的皮肤、一双凶残傲慢的眼睛,虽然炯炯有神,但却以傲慢、怀疑的态度看待世间的一切。

6、CesareBorgia(1475—1507):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瓦伦蒂努瓦公爵,靠野心、强权和阴谋征服了意大利的许多属地。

在巴勒莫,他们住在唐·克罗切的尤姆波尔托饭店,皮肖塔受到极高的礼遇。为了去罗马会见司法部长,他还买了新衣服。他和唐·克罗切一起在一些高档饭店用餐。接着巴勒莫红衣主教接见了皮肖塔和克罗切。

虽然皮肖塔来自西西里的一个小镇,在天主教的熏陶中长大,但是红衣教主、堂皇的主教宫殿和普罗大众对神权的谄媚并没有让皮肖塔产生敬畏之感。当唐·克罗切吻红衣主教手上的戒指时,皮肖塔以自豪的目光注视着主教。

主教的个子很高,头戴红色贝雷帽,身穿配饰带的大红披风。他的脸很粗糙,还有麻子。尽管唐·克罗切说他可能当教皇,实际他大概连一张选票也得不着,不过他是个老于世故、善于权术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西西里人。

开始总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主教一本正经地询问皮肖塔的宗教信仰。他提醒皮肖塔说,一个人在世上无论犯过什么罪,都不要忘记,只要他是个真正的基督教徒,永恒的宽恕就会等着他。

主教向皮肖塔保证了宗教赦免,然后开始切入正题。他对皮肖塔说,西西里的圣教会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如果共产党人赢得全国大选,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宏伟的大教堂将被焚烧一空,然后被改造成机床厂。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耶稣的十字架、所有圣徒的画像都会被扔进地中海。修士们会遭到杀害,修女们会遭到强奸。

听见最后这句话,皮肖塔微微一笑。无论共产党人多么疯狂,哪个西西里人会想到去强奸修女?主教看见了他的微笑。在下次大选之前,如果吉里安诺愿意帮助镇压共产党的宣传,那么他红衣主教本人将在复活节当天亲自布道,赞颂吉里安诺的功德,并请求罗马政府对他网开一面。他们在罗马与部长见面的时候,唐·克罗切可以把这些话转告给部长。

说完这些话之后,红衣主教结束了这次会面并为阿斯帕努·皮肖塔祝福。在离开之前,皮肖塔请求主教给他写一张见面的证明,好让他拿回去交给吉里安诺。主教答应了这一请求。唐·克罗切对这位圣教会主教的白痴行为感到震惊,不过他没有吱声。

在罗马的会见更对皮肖塔的胃口。特雷扎部长没有像红衣主教那样假惺惺地关心世人的宗教世界。他毕竟是司法部部长,而皮肖塔只不过是土匪派来的使者。他向皮肖塔解释说,如果基督教民主党在大选中失败,共产党人将会采取特别措施消灭西西里残存的土匪。诚然,宪兵现在仍然对吉里安诺采取一些军事行动,但那也是例行公事。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否则那些激进的报纸会把天都吵翻了。

皮肖塔打断他说:“阁下是不是在告诉我,你们的党绝不可能给吉里安诺以大赦?”

“这比较困难,”特雷扎部长说,“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吉里安诺帮助我们赢得大选,如果他在一段时间里偃旗息鼓,不再搞绑架和抢劫,恢复自己的名誉,那他也许可以移民到美国待一段时间,得到大家的原谅之后再回来。但是,如果我们赢得大选,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保证的。我们不会动真格的去抓他。如果他希望移居美国,我们不会阻止他,也不会劝说美国当局把他引渡回国。”他停顿了一下,“我会尽力劝说意大利总统赦免他。”

皮肖塔依然带着几分笑意说:“但是如果我们变成了模范公民,吉里安诺和他手下的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吃什么?政府能不能想办法给我们一点补贴?毕竟,我们干的是人所不齿的勾当。”

司法部长见这个土匪竟敢开口向政府要钱,不禁勃然大怒。就在他正要发作的时候,刚才还像个休眠的爬行动物、闭目静听的唐·克罗切,赶紧出来打圆场。

“这是句玩笑话,阁下,”唐·克罗切说,“他还年轻,第一次离开西西里,不懂外部世界严格的规矩。他们的养家问题一点儿也不用你操心。我会亲自与吉里安诺作出安排。”他瞪了皮肖塔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部长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对皮肖塔说:“唔,我很高兴地看出西西里的年轻人没有变。我以前也这样。我们从不害怕索要我们应得的东西。也许你会喜欢比承诺更加实在的东西。”他把手伸进办公桌,拿出一张红边的薄卡。他把卡扔给皮肖塔说,“这是一张由我亲自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你可以在意大利或者西西里自由通行,不会有宪兵找你的麻烦。其价值不亚于跟它等重的黄金。”

皮肖塔鞠了个躬表示感谢,然后把通行证放进上衣口袋贴近胸口的地方。在他们来罗马的途中,他看见唐·克罗切用过这样的通行证。他知道自己得到一样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又想:如果他带着这张卡被抓住会怎么样?那就会成为震惊全国的丑闻。吉里安诺的二把手持有司法部长签发的特别通行证?这算怎么回事?他迅速开动脑筋想解决这个难题,可是他找不到任何答案。

送这样重要的证件作为礼物表明了部长的诚意和善意。唐·克罗切一路上的盛情款待令人愉快。可是这些都没有能使皮肖塔完全放心。他在离开之前请特雷扎出具一张便条,他可以向吉里安诺交差,证明确实有这样一次会见,但遭到了特雷扎的拒绝。

皮肖塔回到山里之后,吉里安诺问他问得很仔细,让他重复他能记得的每一句话。皮肖塔把红边通行证拿给他看,同时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为什么把这样的东西给他?部长签署这样的证件要冒怎样的风险?吉里安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真正的兄弟,”他说,“你比我还多疑。可是你对我的忠诚使你没有能够看出最明显的问题。唐·克罗切肯定跟他说过要给你一张通行证。他们希望你专程去罗马,成为他们的情报员。”

“这个狗娘养的,”皮肖塔怒不可遏地说,“我会拿这张通行证回去割断他的喉咙。”

“不,”吉里安诺说,“留着这张通行证。它会对我们有用的。还有一件事。这个签名看起来像是特雷扎的,但它肯定不是。是伪造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不承认这张通行证的合法性。假如它还符合他们的目的,他们肯定会说它是记录在案的,还会拿出登记来说明它是由特雷扎签发的。如果他们说这是伪造的,他们就会把记录销毁。”

皮肖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他觉得他对吉里安诺要越发另眼相看了,因为吉里安诺不仅坦率、正直,而能够看透敌人的阴谋。他意识到吉里安诺浪漫主义的根基是偏执狂的出色的洞察力。

“那我们怎样才能相信他们会兑现对我们的承诺?”皮肖塔说,“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我们可不是搞政治的。”

吉里安诺陷入沉思。阿斯帕努总是愤世嫉俗,而且有些贪婪。他们为分赃的问题争吵过,皮肖塔极力主张他们手下的成员要多分一点。

“我们别无选择,”吉里安诺说,“如果共产党人控制了政府,他们绝对不会对我们实行大赦。目前,基督教民主党、特雷扎部长、巴勒莫的红衣主教,当然还有唐·克罗切,必须是我们的朋友和战友。我们必须挫败共产党人,这是首当其冲的事。我们要和唐·克罗切会面来解决这个问题。”他顿了顿,拍拍皮肖塔的肩膀,“你让红衣主教写了条子,这干得很好。这张通行证将来也有用。”

但是皮肖塔并没有心悦诚服。“我们替他们干那种勾当,”他说,“然后让我们像叫花子一样乞求,等待他们的赦免。对他们我是一个也不相信——他们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把我们当成傻乎乎的女孩儿,如果我们同意和他们上床,他们就把世界许诺给我们。我说我们要为自己而战斗,把我们得来的钱留着,不要分给穷人。我们可以变得很富有,到美国或者巴西过国王一样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解决办法,那样我们也就没有必要指望这些达官显贵了。”

吉里安诺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阿斯帕努,”他说,“我们必须把赌注压在基督教民主党和唐·克罗切身上。如果我们赢了并且获得赦免,西西里人民将选举我们来领导他们。我们就将赢得一切。”吉里安诺停下来,朝皮肖塔笑了笑,“如果他们愚弄我们,我们也不会怎么样。我们能有多大的损失呢?现在,你仔细听我说。你我二人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们最终的敌人是友中友和唐·克罗切。”

皮肖塔耸耸肩。“我们正在犯一个错误。”他说道。

虽然吉里安诺面带微笑,但却在认真思考。他知道皮肖塔喜欢这种流亡的生活。这非常适合他的个性,虽然他非常机敏狡猾,但是缺乏想象力。他不可能高瞻远瞩,看不清当土匪的必然下场正等着他们。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阿斯帕努·皮肖塔坐在悬崖边上,点燃一支香烟。可是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于是把烟掐灭,把半截烟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知道自己的肺结核越来越严重,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能在大山里多待上几个星期,他会感觉好些。有一件事使他感到担心,但是他没有告诉吉里安诺。

在去见特雷扎部长和红衣主教的途中,唐·克罗切一直陪着他。每天晚上他们都在一起用餐,唐·克罗切跟他谈了西西里的未来和将要面临的麻烦。过了一段时间,皮肖塔才意识到唐·克罗切是想博得他的好感,想争取他对友中友的好感,巧妙地试图让他相信,唐·克罗切能够给他一个更好的未来。皮肖塔明白对方的用意,但他却丝毫不露声色。不过他对唐·克罗切的好意不太放心。除了图里·吉里安诺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人。唐·克罗切一生都在努力获取别人的“尊敬”,因为这是黑手党首领的象征,他使皮肖塔心生恐惧。他担心的唐比他们都要狡猾,而且会出卖他们,有朝一日他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