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1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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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屠杀事件震惊了整个意大利。各家报纸纷纷以醒目的大标题谴责屠杀无辜的男人、妇女和儿童的暴行。在这次事件中有十五人死亡,五十余人受伤。起初人们怀疑这是黑手党干的,而且西尔韦奥·费拉还发表演说,认为罪魁祸首是唐·克罗切。不过这个龙头老大对此早有准备。友中友的秘密成员在法官面前起誓,说他们看见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预先设下了埋伏。西西里民众感到奇怪的是,吉里安诺这次为什么不给报纸写信,否认这一令人发指的指控。可是吉里安诺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

在大选前的两个星期,西尔韦奥·费拉骑自行车从圣朱塞佩-亚托到皮亚尼-德格雷西镇去。他沿着亚托河、贴着山脚骑行,在路上他遇见两个人大声喊他停下来,但是他继续骑,只是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人在他身后费力地前行,很快他就拉开了距离,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等他进入皮亚尼-德格雷西的时候,那两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昆塔纳说:“你好,我的朋友。我们想陪你走走。不要大惊小怪,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是想跟你讲讲道理。”

“那就在这儿讲吧。”西尔韦奥·费拉说。他不禁害怕得发抖,就像在战场上感到的那种恐惧一样,他知道自己能够控制这种恐惧,于是告诫自己不要乱来。其中两个人站在他的两侧,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他们轻轻地推着他穿过广场。他的自行车向前滑去,随即翻倒在路旁。

费拉看见一些坐在门外的村民发现了他。他们本应该会帮助他,但是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之后,恐怖的气氛笼罩着小镇,人们精神紧绷。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西尔维奥·费拉两只脚跟紧紧地顶着地面,想返回社区活动中心。虽然离得比较远,他依然能够看见活动中心门口站着一些他们党的工作者。难道他们看不见他遇上了麻烦?可是没有人离开那个亮着灯的门洞。他大声喊:“救救我!”村里看不见任何动静,他为这些人感到羞耻。

昆塔纳粗暴地推着他向前走。“不要做蠢事,”他说,“我们只想和你谈谈。好了,不要大喊大叫,我们走吧。不要连累你的朋友。”

天几乎全黑了,月亮已经爬上来。他感到有一支枪顶在他的背后,他知道如果他们真想杀他,在广场上就可以动手。而且他们也会杀了来救他的人。他跟着昆塔纳一起朝村子的边缘走去。他们有可能不想杀他;目击者太多了,而且有些人肯定认识昆塔纳。如果他现在就反抗,他们可能会惊慌失措并向他开枪。最好还是等一等,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昆塔纳跟他说的话似乎很通情达理。“我们想劝劝你,不要再稀里糊涂地搞共产主义那一套了。你指责吉里斯特拉山口事件是友中友干的,我们原谅了你。可是我们的忍耐没有得到回报,我们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你觉得这样做明智吗?如果你还执迷不悟,你的孩子们就会失去父亲。”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村庄,沿着通向库梅塔山的岩石小道向上走。西尔维奥·费拉绝望地回过头,但是看见后面没有人跟着。他对昆塔纳说:“你会因为像政治这样的小事就杀掉一个人家的父亲吗?”

昆塔纳冷酷地笑道:“我曾经因为有人把唾沫吐在我鞋子上就杀了他。”抓住他双臂的两个人松开了他。这时候西尔维奥·费拉知道厄运将至。他猛然掉头,沿着月光照亮的岩石小路飞跑。

村民们听见了枪声。社会党的一位领导人去找了宪兵。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了西尔韦奥·费拉的尸体。当警方询问村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承认看见了什么。谁也没有说起过那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自己认出了奎多·昆塔纳。也许他们的反叛难以控制,但是他们都是西西里人,是不会打破“缄默规则”的。不过还是有人把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告诉了吉里安诺的人。

由于多种原因的综合,基督教民主党赢得了大选。唐·克罗切和友中友干得非常漂亮。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震惊了整个意大利,但是对西西里人来说,它远非只是震惊——它极大地伤害了他们。曾经打着基督旗号进行助选的天主教会,现在在慈善活动方面谨慎多了。谋杀西尔韦奥·费拉是最后的一击。1948年,基督教民主党在西西里的选举中以压倒优势取胜,这也帮助他们赢得了整个意大利。很明显,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们将进行比较长时间的统治。唐·克罗切是西西里的主人,天主教将成为国教,特雷扎部长将来很可能成为意大利的总理,虽然不是几年之内,但也不会为时太晚。

事情的结果证明皮肖塔是对的。唐·克罗切通过赫克特·阿多尼斯传话说,由于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惨案,基督教民主党已不可能为吉里安诺和他手下的人争取大赦。这是一桩极大的丑闻,而且其政治内幕会再度掀起轩然大波。报纸也会兴风作浪,罢工风潮将席卷整个意大利。唐·克罗切说特雷扎部长现在已无能为力,还说对于一个被指责为屠杀无辜妇女和儿童的人,巴勒莫的红衣主教也爱莫能助。但是他唐·克罗切会继续努力为他争取赦免。不过,他也劝告吉里安诺最好移民到巴西或者美国,他,唐·克罗切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对于这样的背信弃义,吉里安诺似乎无动于衷,而且似乎是逆来顺受,他手下的人都感到惊讶。他带着他们进一步往深山里退却,并要他的头领们安营扎寨的时候相互不要离得太远,这样他发个通知,很快就能把他们召集起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似乎也越来越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小天地中。几个星期以来,他的头领们一直在等待他的命令。

有一天早晨他独自一人进深山转悠,连个保镖也没有带,到天黑以后才回来。他站在篝火前面对皮肖塔说:“阿斯帕努,去把头领们都请过来。”

奥洛尔托亲王拥有的庄园占地数十万英亩,种植的东西应有尽有——千百年来,西西里一直是意大利的粮仓——有柠檬、柑橘、谷物、竹子、榨油的橄榄、酿酒的葡萄、数不清的西红柿、绿辣椒,还有最正宗的紫茄子,个头有马车夫的脑袋那么大。有一部分土地按照分成的办法租给农民种。奥洛尔托亲王照例会把最好的那部分成果拿走——作为租用农业器械、种子及运输的费用,而且都附带利息。农民能把用辛勤汗水浇灌的成果留下百分之二十五就很幸运了。与那些每天打零工、挣的钱连肚皮都填不饱的人相比,这些农民还算是比较富的。

贵族庄园的土地非常肥沃,但可惜的是很多土地没有耕种,都抛荒了。早在1860年,伟大的加里波第就对农民承诺,要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然而现在,奥洛尔托亲王就有成千上万亩闲置的土地。其他的贵族也一样。他们把土地当成现金储备,靠卖地来维系他们骄奢淫逸的生活。

在上次大选中,包括基督教民主党在内的所有政党都承诺要强制推行共享土地的法律。根据这些法律,大庄园中未耕种的土地可以由农民开垦并支付少量的费用。

可是这些法律在实际执行中总是受到贵族的阻挠。他们雇用黑手党头目恫吓那些可能去开垦的人。在开垦那一天,只要黑手党头目骑着马在庄园四周兜兜圈子,就没有一个农民敢去开垦。少数人这样做了,无一例外地都上了暗杀名单,连家中的男性成员也一起遭殃。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每个西西里人都知道这个规则。如果一座庄园有黑手党头目做保护人,那里的土地就不会有人去开垦。罗马可以通过一百项法律,但都没有意义。正如唐·克罗切曾经在不经意中对特雷扎部长说的:“你们的法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大选过后不久,就到了奥洛尔托亲王庄园中未耕种土地可以申请开垦的日子。总共十万英亩土地,而且是由政府装模作样选定的。左翼政党领导人敦促人们去申请开垦。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奥洛尔托亲王府邸的大门前聚集了将近五千农民。庄园里搭了一个大帐篷,里面放了桌子、椅子和其他办公用品,政府官员在里面等他们进去登记。有些农民来自蒙特莱普雷镇。

奥洛尔托亲王听从唐·克罗切的建议,雇请了六名黑手党首领做他的土地转租人。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热辣辣的太阳晒得这六个首领背上都冒了汗。他们骑着马在奥洛尔托亲王庄园围墙的四周来回转悠。农民们聚集在耶稣诞生之前就种植的橄榄树下,看着这六个全西西里有名的凶神恶煞。农民们在那里等着,心里害怕,不敢上前,仿佛在期待奇迹的出现。

但是这个奇迹不会是执法队伍。特雷扎部长直接给巴勒莫的宪兵指挥官下命令,禁止所有人员离开兵营。那一天,整个巴勒莫地区连一个穿制服的宪兵都没有。

奥洛尔托亲王庄园围墙外的人群依然在等待。那六个黑手党首领脸上毫无表情,骑在马上有节奏地来回走动,他们的枪放在枪套里,短筒猎枪挎在肩上,手枪别在腰间,但被上衣遮住了。他们没有对人群发出任何威胁的迹象——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把人群放在眼里;他们只是默默地来回走动。那些农民打开干粮袋和酒瓶塞,好像是希望那些马会疲乏或者会把这些凶神驮走。人群中大多数是男人,只有少数几个妇女,其中一个就是和父母亲一起来的尤斯蒂娜。他们来是为了向杀害西尔韦奥·费拉的凶手表示抗议,但他们谁也不敢突破来回巡视的马构成的防线,去索取法律赋予他们的土地。

不仅仅是出于恐惧,在他们居住的小镇,这些骑手都是“受尊敬的人”,他们就是法律。友中友建立的影子政府比罗马政府办事效率还要高。农民的牛羊被小偷和盗贼偷窃了?如果受害者向宪兵报案,他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但是如果他去找黑手党首领,缴纳百分之二十的费用,就能找回被盗的家畜,而且能得到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保证。如果一个暴戾的恶棍因为一杯酒就杀了一个无辜的工人,有了伪证和“缄默规则”的保证,政府很少会宣判这样的人有罪。但是如果受害者家属去找这六个受尊敬的人,就有可能惩治凶手,报仇雪恨。

贫民区的惯偷会被处死,世仇得到体面的解决,地界的纠纷不用聘请律师就能调解。这六个人像是不能反对和忽视的法官,他们所作出的惩罚非常严厉,除了背井离乡,否则无法逃脱。这六个人在西西里所行使的权力连意大利总理也自愧不如。所以人群都滞留在奥洛尔托亲王府的围墙之外。

这六个黑手党首领骑在马上,相互间拉开一段距离,否则就会被看成是软弱。他们各自为战,就像独立的国王,各有令人望而生畏之处。最厉害的是骑灰色斑点马的比萨奎诺镇的唐·夏诺。他现已年过六旬,那张灰色的脸就像他坐骑的皮一样斑驳。他二十六岁时就成了传奇人物,因为他杀了他的前任首领。夏诺十二岁的时候,前任唐杀了他的父亲,为报杀父之仇他等了十四年。终于有一天,他从树上跳到那个人所骑的马背上,从后面紧紧抓住他的仇人,押着他在镇上的主要街道骑马游街。他当着人们的面活剐他的受害者,割下他的鼻子、嘴唇、耳朵和生殖器,然后把血淋淋的尸体抱在手上,骑着马在仇人家的门前示威。此后他就以铁血手腕统治了他那块地方。

第二个黑手党首领是皮亚尼-德格雷西镇的唐·阿尔扎纳。他骑着黑马,马额上插着大红羽毛。他冷静、谨慎,认为凡是争执总有两个方面,他不愿意出于政治目的杀人,在他的庇护下,西尔韦奥·费拉多活了几年。费拉的遇害使他感到难过,不过他也确实无能为力,因为唐·克罗切和其他黑手党首领都坚持是时候在他的地盘杀一儆百了。唐·阿尔扎纳仁慈怜悯,是六个暴君中最受拥戴的。可是此刻,他骑马出现在聚集的人群面前,脸上的表情严肃,内心的迟疑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