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 1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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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上校派军队进驻之前,吉里安诺可以自由出入蒙特莱普雷,还经常看见尤斯蒂娜·费拉。有时候她到吉里安诺家去是有事,有时候是去取吉里安诺给她父母的钱。有一天,吉里安诺在巴勒莫的大街上看见她和她的父母在一起,他从来没有发现她长得这么漂亮。他们是为了购买狂欢节的新衣服才进城的,因为在蒙特莱普雷镇上买不到。当时吉里安诺和他的人是到巴勒莫去购置给养的。

吉里安诺大概有六个月没有看见她了,这段时间她长高了,而且比以前苗条了。在西西里的女人中,她身材高挑,两腿修长,脚上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她只有十六岁,但是西西里亚热带的土壤已经让她出落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她漆黑的秀发盘成高高的发髻,用三只像宝石一样的梳子固定着,露出长长的脖子,就像花瓶上画的金闪闪的埃及美女。她两只眼睛很大,露出询问的目光,她的嘴巴非常性感,也是她脸上唯一能反映她年纪的地方。她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正面有一道红缎带装饰。

她简直就像画上的美人。吉里安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在父母陪同下从他眼前走过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家露天餐馆,他的手下人分散坐在他四周的几张桌子旁边。他们三人都看见了他。尤斯蒂娜的父亲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她母亲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只有尤斯蒂娜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她不愧是西西里人,没有和他打招呼,但却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可以看出她的嘴唇在哆嗦,在抑制自己的微笑。在烈日炎炎的街上,她显得光彩照人。她是一个早熟的西西里性感美人。成为土匪之后,吉里安诺不再相信爱情。对他来说,爱是屈从于人的行为,孕育着致命的背信弃义的种子,但是这时候他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的内心真想跪在一个人的面前,心甘情愿地发誓做这个人的奴隶。他并没有把这个看成是爱。

一个月之后,吉里安诺发现,尤斯蒂娜·费拉站在巴勒莫大街上、沐浴着金色阳光的形象依然萦绕在自己的脑际。他认为这仅仅是一种性的欲望,是他怀念与拉韦内拉在一起的激情夜晚。接着他就想入非非,不仅幻想着和尤斯蒂娜做爱,还幻想着花时间陪她在山里漫游,让她看那些藏身的洞穴,看那些开满鲜花的狭长山谷,并在篝火上为她做饭。他那把吉他还在母亲的房子里,他幻想着为她弹奏吉他。他愿意把这几年写的诗歌拿给她看,其中有一些已经发表在西西里的报纸上。他甚至想到置卢卡上校特种部队的两千人于不顾,悄悄潜入蒙特莱普雷,到她家里去找她。想到这里,他变得理智起来,他知道他正在孕育着一些危险的想法。

这一切都是胡思乱想。其实他的生活中只有两种选择,不是被宪兵打死,就是到美国去避难。如果他继续这样想入非非,那是去不了美国的。他必须把她从自己的头脑中清除出去。如果他勾引她或者把她带走,就会使她父亲成为他的死敌,而他的死敌已经够多的了。吉里安诺曾经因为阿斯帕努诱奸一个纯洁的女孩用鞭子狠狠地抽过他;这些年他的手下有三个人因强奸妇女被他处死。他对尤斯蒂娜的这份情感是想使她幸福,让她爱慕他,让她像他曾经看待自己的方式来看待他。他想让她的眼睛中充满了对他的爱和信任。

不过,这只是他在头脑中对这些选择进行的战术探究。他早就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他要和这个姑娘结婚。秘密结婚。除了她的家人,谁也不会知道。当然这不包括皮肖塔以及他手下几个可以信赖的成员。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够安全地见到她,他就会派人把她护送到山上来,这样他们就可以有一两天时间待在一起。对于她来说,做图里·吉里安诺的妻子是很危险的,但是他可以安排把她送到美国去,让她在那里等他设法逃出去。只有一个问题:尤斯蒂娜对他是什么看法?

卡塞罗·费拉五年前就成了吉里安诺队伍的秘密成员,只进行情报收集工作,不参加他们的任何行动。他和他妻子了解吉里安诺的父母,而且是邻里,都住在贝拉大街上,离吉里安诺家只隔十幢房子。与蒙特莱普雷的大多数人相比,他受过比较多的教育,不甘心务农。尤斯蒂娜小时候把钱弄丢了,吉里安诺又给了她一份,而且还让她带回一张字条,说他们家将受到他的保护,所以卡塞罗·费拉去拜访了玛丽亚·隆巴尔多,并主动提出帮助吉里安诺。他在巴勒莫和蒙特莱普雷收集有关宪兵巡逻队的动向、吉里安诺准备绑架的富商的动向、向警察告密的人的身份特征等方面的情报。他也从这些绑架中得到一定的实惠,在蒙特莱普雷开起了一家小饭馆,这也有助于他收集情报。

大战结束后,他儿子西尔韦奥退伍回家,成了一名社会主义的鼓动者,卡塞罗·费拉把他逐出了家门。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赞同儿子的信仰,而是因为怕他给家里的其他人带来危险。对于民主党和罗马的统治者,他都不抱幻想。他提醒图里要信守承诺,保护费拉一家,而吉里安诺则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西尔韦奥。西尔韦奥被杀害后,吉里安诺答应为他儿子报仇。

费拉从来没有责备过吉里安诺。他知道吉里斯特拉的大屠杀彻底影响了图里·吉里安诺,让他非常悲伤,至今还感到痛苦。这是他听他妻子说的,因为玛丽亚·隆巴尔多跟她谈起过她的儿子吉里安诺,而且谈了好几个钟头。几年前的一天,她儿子遭到了宪兵的枪击,心地善良的他被迫还击,开了杀戒。当然,自那以后的每一次杀人都是迫不得已,都是被那些坏人逼的。玛丽亚·隆巴尔多对于每一次杀人和每一次犯罪都采取了原谅态度,可是当她谈到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屠杀事件时,就有些支支吾吾。哦,天真无邪的儿童被机枪子弹打死,手无寸铁的妇女惨遭杀戮。人们怎么能相信他儿子会做这样的事呢?难道他不是穷人的保护者,不是西西里的斗士了?难道他没有用劫来的财富帮助西西里所有挨饿的个人和家庭?她的儿子不可能下令进行这样的屠杀。为此,儿子曾在黑圣母像前对她发过誓,为此,母子二人曾抱头痛哭。

这些年来,卡塞罗·费拉一直在试图破解一个谜团:在吉里斯特拉山口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是帕萨藤珀的机枪手在射击的时候把仰角弄错了?难道真的是嗜血成性的帕萨藤珀为了一时的痛快而对这些人大开杀戒?整个事件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策划来诬陷吉里安诺呢?用机枪扫射的会不会还有另外一拨人——这些人不是在执行吉里安诺的命令,而是由友中友或者警察部队派去的?除了对吉里安诺,卡塞罗没有排除对任何人的怀疑。因为如果吉里安诺是罪魁祸首,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会崩溃。他喜欢吉里安诺,就像喜欢自己的儿子一样。他是看着他长大成人的,他从未表现出丝毫卑鄙或邪恶的念头。

所以卡塞罗·费拉一直睁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对于吉里安诺组织中那些没有被卢卡上校投进监狱的秘密成员,他请他们喝酒。从住在镇上、偶尔到他的小酒馆喝酒、打牌的友中友成员的交谈中,他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有一天晚上,从他们谈笑中,他听见他们说“野兽”和“魔鬼”与唐·克罗切进行过秘谈,以及克罗切是如何把这两个令人害怕的家伙变成了传播流言蜚语的能手。费拉陷入了沉思,借助西西里人准确的想象力展开联想。帕萨藤珀和斯特凡·安多里尼曾经和克罗切有过接触。帕萨藤珀常常被称为“野兽”,而“魔鬼修士”则是安多里尼当土匪的名字。他们到远离大山基地的维拉巴去,在唐·克罗切家里和他进行密谈,为的是什么呢?他让十来岁的儿子给吉里安诺家里送去一封急信,两天后他接到指令,要他到山里的一个接头地点去见吉里安诺。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吉里安诺。年轻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叫他要绝对保密。他对费拉没有再说什么。现在,时隔三个月,吉里安诺再次要他上山,说他想听听这件事的下文。

吉里安诺和他的队伍转移到大山深处,到了卢卡的部队鞭长莫及的地方。卡塞罗·费拉连夜动身,在接头地点见到前来带他去营地的阿斯帕努·皮肖塔。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到达营地,这时候热气腾腾的早餐正等着他们。精心准备的早餐放在铺了台布、摆了银餐具的折叠桌上。图里·吉里安诺穿着白绸衬衫和褐色鼹鼠皮裤子,裤脚管塞进擦得锃亮的皮靴里。他刚刚洗过头,头发也梳过。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英俊。

吉里安诺让皮肖塔先出去,自己和费拉单独坐在一起。吉里安诺略显不安。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谢谢你送来的情报。我进行了调查,现在我知道这是真的。这个情报非常重要。不过我请你过来是要谈另外一件事情。我知道这件事会使你吃惊,不过我希望这不会冒犯你。”

费拉确实感到吃惊,不过他很客气地说:“你是绝对不会冒犯我的,我欠你的太多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吉里安诺微微一笑。费拉记得,从小时候起,吉里安诺脸上就总带着这种坦诚的微笑。

“请仔细听我说,”吉里安诺说,“我要先和你谈谈,要是你不同意,这事就到此为止。现在不要把我当成这支队伍的首领,我是在跟你——尤斯蒂娜的父亲——说话。尤斯蒂娜很漂亮,你家门口肯定会有许多镇上的年轻人流连忘返。我知道你一直在谨慎地保护她的纯洁。我要告诉你,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我想和你女儿结婚。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决不会再提一个字。你还是我的朋友。你女儿还会像以往一样受到我的特别保护。如果你答应,那我就去问你女儿,看她对此有什么想法。如果她说不,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

卡塞罗·费拉听到这话果然大吃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等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极大的尊敬,“我愿意把女儿嫁给你,而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男人。我知道我儿子西尔维奥会同意我的看法,可惜上帝让他永远安息了。”接着他又结巴起来,“我只担心我女儿的安全。如果尤斯蒂娜做了你的妻子,卢卡上校肯定会找出种种借口把她抓起来。现在友中友也成了我们的敌人,他们可能做一些伤害她的事。你必须到美国去,否则就会死在大山里。我不想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原谅我这样直言不讳。但是这样你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复杂,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个快乐的新郎意识不到这里的各种陷阱,也不会警惕自己的敌人。结婚可能导致你的死亡。我说得这么直白,就是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尊重你。这件事情可以从长计议,等你对自己的未来更加了解、更加明智地筹划自己前途的时候再说。”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两眼一直谨慎地看着吉里安诺,看他说的话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

他的话只是使他有点泄气。他看出来了,这是恋爱中的青年人的失落感。这在他看来有点异乎寻常,于是他有几分冲动地说:“我并没有回绝你,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