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 1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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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一年中,阿斯帕努·皮肖塔总觉得内心深处那个背叛的怪物在不断长大。

皮肖塔以前一直是忠心耿耿。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服从吉里安诺的领导,从来没有嫉妒之心。吉里安诺总是说皮肖塔是他们组织的二把手,有别于帕萨藤珀、泰拉诺瓦、安多里尼和“下士”那样的头领。可是吉里安诺的人格魅力占了绝对优势,所以二把手的领导形同虚设,吉里安诺在指挥着一切。皮肖塔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一切。

吉里安诺比其他人勇敢。在游击战术方面无人能出其右。自加里波第以来,谁也没能像他那样赢得西西里人民的热爱。他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浪漫主义者。他身上具有西西里人所崇拜的充满野性的机敏。皮肖塔发现他身上也有缺点,并且想帮助他克服。

吉里安诺坚持认为至少要从他们抢夺来的东西中拿出一半分给穷人,皮肖塔则对他说:“你可以很富有,你也可以受人爱戴。你认为西西里人会揭竿而起,在你的旗帜下进行一场反对罗马的战争。他们绝对不会。他们接受你给的钱,他们会喜欢你;你需要庇护的时候,他们会把你藏起来;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你。但是他们的内心是不想革命的。”

皮肖塔讨厌唐·克罗切和基督教民主党的花言巧语。他反对镇压西西里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组织。当吉里安诺希望得到基督教民主党政府赦免的时候,皮肖塔说:“他们永远不会赦免你。唐·克罗切决不会让你拥有权力。我们的命运是用钱买通一条脱离土匪的道路,否则我们总有一天就会像土匪那样死去。那样的死法也不坏,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可是吉里安诺没有听他的,这终于引起皮肖塔的反感,从而暗暗滋生了叛逆之心。

吉里安诺一直是个有信仰的人,而且很单纯,这一点皮肖塔看得很清楚。皮肖塔知道,卢卡上校和特种部队的出现,就意味着他们的末日来临。他们纵然可能有过一百次的胜利,但是只要有一次重大失败就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就像在查理大帝传说中的罗兰和奥利维争吵一样,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之间也发生了争吵,吉里安诺坚持他的英雄主义,而且非常固执。皮肖塔觉得自己很像奥利维,不断地恳求罗兰吹响号角。

在吉里安诺爱上尤斯蒂娜并和她结婚的时候,皮肖塔意识到他和吉里安诺的命运将会有天壤之别。吉里安诺将逃往美国,有妻子有儿女,可是他皮肖塔将永远成为一个亡命之徒。他不可能活得很长;一颗子弹或他的肺病都会使他一命呜呼。那就是他的命运。他永远不可能生活在美国。

最让皮肖塔担心的是,吉里安诺得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和温情,但却变成了一个更为凶残的土匪。他以前只是把宪兵抓起来,现在却要把他们杀掉。他在蜜月期间处决了帕萨藤珀。他对他所怀疑的告密者从不心慈手软。皮肖塔感到恐惧的是,这些年来他一直热爱并且保卫的这个人有可能与他反目。他担心如果他最近做的一些事被吉里安诺知道了,他也可能被处决。

在过去三年中,唐·克罗切仔细研究了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之间的关系。对于他的帝国计划来说,他们是唯一的危险。他们是他统治西西里的唯一障碍。他原本以为可以把吉里安诺和他的队伍变成友中友的武装。他曾经派赫克特·阿多尼斯对吉里安诺进行试探。他的意思很明确。图里·吉里安诺将成为伟大的武士,而唐·克罗切则成为伟大的政治活动家。但是,这样吉里安诺就必须屈膝,他不肯这样做。他有自己的理想,他要帮助穷人,要使西西里获得自由,要松开罗马强加于他们的枷锁。这是唐·克罗切无法理解的。

从1943年到1947年,吉里安诺的命运之星处于上升时期。克罗切仍然忙于把友中友打造成一支统一的力量。黑手党还没有从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的摧残中恢复元气。所以他对吉里安诺的力量采取了怀柔政策,诱使他和基督教民主党结盟。与此同时他重振黑手党,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他的第一招就是策划了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让吉里安诺背上黑锅。这是他的杰作,可是他又不能把功劳记在他自己的名下。这一招使罗马政府赦免吉里安诺、支持他在西西里竞选的任何可能性都化成了泡影。这一招也使吉里安诺的“西西里人民英雄”的名声沾染了永久性的污点。吉里安诺处决六名黑手党头领的时候,唐·克罗切已经别无选择。友中友和吉里安诺的武装不得不一决雌雄。

于是唐·克罗切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皮肖塔身上。皮肖塔很聪明,但只是年轻人的那种聪明——也就是说,他没有充分认识到,最好的人心里也有潜在的恐怖与邪恶。皮肖塔已品尝到外部世界的果实和诱惑。吉里安诺对金钱嗤之以鼻,而皮肖塔却喜欢金钱带来的回报。虽然吉里安诺的犯罪活动给他带来数十亿里拉的钱财,可是他自己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拿。他把自己分得的那一部分钱财都给了穷人,也有一些用于养活自己的家人。

但是唐·克罗切注意到,皮肖塔穿的是巴勒莫裁剪最得体的服装,去的是费用最昂贵的妓院。皮肖塔家的生活比吉里安诺家的好得多。唐·克罗切还了解到,皮肖塔用假名字在巴勒莫多家银行里存了钱,还采取了一些只有渴望生存的人才会采取的措施,比如拥有三个不同名字的假证件,此外在特拉帕尼还有一处安全屋。唐·克罗切知道这些都是他背着吉里安诺干的,因此他等待皮肖塔主动造访。因为皮肖塔知道克罗切会兴致盎然、欢欣鼓舞地迎接他,当然也十分谨慎,深谋远略。克罗切由武装保镖簇拥着,此外他还提醒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如果一切正常,就准备开一次会议。如果情况不妙,如果他对皮肖塔的判断是错误的,如果这是一个吉里安诺刺杀他的阴谋,那么阿斯帕努·皮肖塔就将有来无回。

皮肖塔同意交出武器,随即被领去见唐·克罗切。他并不害怕,因为几天前他刚为这位龙头老大干了一件大事——他告诫说吉里安诺准备袭击他那家饭店。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唐·克罗切的手下人事先准备了一桌酒菜,克罗切像个老派乡绅似的,给皮肖塔的盘子里加菜,还往他的杯子里倒酒。

“好日子到头了,”唐·克罗切说,“现在,你我都必须非常认真。到了决定我们命运而作决策的时候了。我希望你能够听一听我要说的话。”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处,”皮肖塔对他说,“不过我知道,为了避免受到伤害,我必须非常狡猾。”

“你难道不希望移民?”克罗切问道,“你可以和吉里安诺一起去美国。那里的酒不如我们的好,橄榄油稀得像水,而且他们还有电椅,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像我们政府这么文明。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莽撞。但是那儿的生活倒真不赖。”

皮肖塔笑起来。“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我还是在这儿碰碰运气吧。吉里安诺一走,他们就不会到处追捕我了,而且山又那么大。”

克罗切关切地问:“你肺部的毛病还没好?还在吃药吗?”

“是的,”皮肖塔回答说,“这不是问题。我的肺病绝对不会让我丧命。”他对着唐·克罗切咧嘴一笑。

“我们一起谈谈西西里人吧,”唐·克罗切严肃地说,“我们小时候,我们年轻的时候,热爱我们的朋友,慷慨地对待他们,原谅他们的错误,这些都是很自然的。每一天都很新鲜。我们愉快地期待未来,毫无畏惧之心。世界本身并没有那么危险;那是一段欢乐的时光。可是我们长大了,要自食其力了,朋友的情谊就不那么容易维系下去。我们必须随时保持警惕。我们的长辈不再照顾我们,我们也不再对儿时简单的乐趣感到满足。我们开始有了自豪感——我们希望成为了不起的人、有权的人或者有钱的人,或者只是为了使自己免遭不幸。我知道你非常热爱图里·吉里安诺,可是现在你必须问问自己,这样的爱要付出什么代价?经过这么多年,这样的爱是否还存在?是不是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他等待皮肖塔作出回答。可是皮肖塔看着他,脸像卡马拉塔山上的岩石那样冷酷,那样苍白。因为皮肖塔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唐·克罗切继续说:“我不能让吉里安诺活着或者逃跑。如果你继续对他保持忠诚,那么你也是我的敌人。要知道这一点。吉里安诺走了之后,没有我的保护,你在西西里是无法生存的。”

皮肖塔说:“图里的遗嘱在美国,在他朋友手上,很安全。如果你杀了他,那份遗嘱将被公之于世,政府就会垮台。新政府可能迫使你回到自己的维拉巴的农场,或者比这个更糟。”

这位龙头老大咯咯笑起来,接着便是哈哈大笑。他不屑地说:“你看过那份有名的遗嘱没有?”

“看过。”皮肖塔回答说,不过他对克罗切刚才的反应大惑不解。

“我没有看过,”克罗切说,“但是我决定采取行动,就当这个东西根本不存在。”

皮肖塔说:“你要我背叛吉里安诺。你怎么会认为有这种可能呢?”

唐·克罗切笑了笑。“你把袭击我那家饭店的事告诉了我。这难道是出于对他的友谊?”

“我那是为了吉里安诺,不是为了你,”皮肖塔说,“图里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打算除掉你。我知道,一旦你不在了,我们就都没有希望了。管它什么遗嘱不遗嘱的,不把我们全部干掉,友中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几天之前他就可以出国,可是他迟迟不走,他想报仇,想除掉你。我来赴会是想和你做出一些安排。吉里安诺将在随后几天离开这个国家。他不会再和你作对了。让他走吧。”

唐·克罗切的身子离开饭桌,向后靠在椅子上,呷了一口酒。“你太幼稚了,”他说,“我们已经到了历史的终结点。吉里安诺这个人太危险,不能让他活着。但是我不能杀他。我还要在西西里生活下去——我不能杀掉这个岛上的大英雄。这是我必须做的,但又不能去做。热爱吉里安诺的人太多了。他的许许多多追随者会为他的死报仇的。这件事必须让警察去做。所以必须作出这样的安排。你是唯一能把吉里安诺带进陷阱的人。”他稍事停顿,接着又故意说,“你那个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你可以和它一起走向灭亡,你也可以走出那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来生活。”

皮肖塔说:“我可以得到基督的助佑。但是如果别人知道是我背叛了吉里安诺,我就死到临头了。”

“你只要把你们下次见面的地点告诉我就行了,”唐·克罗切说,“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会和卢卡上校、韦拉尔迪警督作出安排。其他的事情由他们去干。”他停顿了一会儿,“吉里安诺已经变了。他已经不再是你儿时的伙伴,不再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所以现在你必须作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