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2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他们相识一周后就结婚了。娜莱内只有十八岁而已,懵懂无知,皮皮二十八岁,坠入爱河。他接受的传统观念虽然是另一个极端,但两个人都想组建一个家庭。娜莱内是个孤儿,皮皮也不想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介入他们的热恋。他也知道,他们不会同意的。不如先斩后奏,让他们慢慢接受好了。他们的婚礼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座教堂举行了。

不过,他的判断再次出现了失误。唐·克莱里库齐奥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就像他常说:“男人在生活中最基本的责任就是养家糊口。”如果没有妻儿,生活的目的又算什么呢?让唐不快的是,婚事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婚礼没有与整个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共同庆祝。毕竟,皮皮的身上流着克莱里库齐奥家的血。

尽管唐气急败坏地说“他们愿意跳舞就一起跳到死”,他还是慷慨地送出了大量贺礼:一辆别克大轿车、一家年收入十万美元的讨债公司,还有擢升。皮皮·德·莱纳继续作为关系最为密切的西部代理人之一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效命,他不能留在布朗克斯的聚居地,他的外族妻子怎么能跟忠于家族的人一起生活?对他们来说,她全然是个外国人,就跟被隔离在此地之外的穆斯林、黑人、哈西德派犹太人和亚洲人一样。所以实质上讲,虽然皮皮仍然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铁锤,虽然他是个“封疆大吏”,他终究失去了一部分对家族的影响力。

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作为伴郎、桃源酒店的主人出席了他们的世俗婚礼。他举办了一次小型的晚宴,新郎新娘翩然起舞、共度良宵。之后的若干年里,格罗内韦尔特跟皮皮·德·莱纳建立起了密切而忠诚的友谊。

婚姻维持了很长时间,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哥哥受洗时取了名字叫克罗奇菲西奥,但大家总是叫他克罗斯。十岁大的时候,他已经长得很像妈妈了。他的身形优雅,面容柔和而英俊。但是,他也继承了父亲的力量和过人的协调能力。妹妹叫克劳迪娅,九岁,像爸爸。她的五官粗犷,好在带着孩提稚气和灵巧,才不算难看。她可没能继承父亲的天赋,却继承了妈妈对书、音乐和戏剧的爱好,以及妈妈的温柔气质。自然而然,克罗斯跟皮皮走得很近,克劳迪娅则更愿意黏着妈妈娜莱内。

德·莱纳一家和睦地度过了十一年。皮皮在拉斯维加斯的代理人事业顺风顺水,他为桃源酒店收债,充当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铁锤。他发了财,过上了体面的日子,但是按照唐的要求,并不铺张奢华。他酗酒,他赌钱,他跟老婆跳舞,他跟孩子们嬉闹,尽力为孩子们成人之后走上社会作准备。

皮皮从自己危机四伏的生活中学会了及早盘算。这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很早开始,他就把克罗斯当作大人。他希望孩子长大后能成为他的援手。也可能,是因为他希望身边能至少有一个人他能充分信任。

于是他开始训练克罗斯,教他赌博的各种手法,带他跟格罗内韦尔特共进晚餐,让他了解赌场里的各种骗术。格罗内韦尔特每次的开头都是“每天晚上都有上百万的人不眠不休,琢磨着如何在我的赌场里出老千”。

皮皮带着克罗斯去打猎,教他如何给动物剥皮、掏内脏,让他了解血腥味,让他看到自己血红色的双手。他让克罗斯上拳击课,让他感觉疼痛,教他枪械的保养使用,但是勒脖子这一套皮皮有所保留。毕竟这只是他自己的嗜好,如今已经不大用得上了。再说,他没办法跟孩子的妈妈解释绳子的用途。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在内华达州的群山之中拥有一片广阔的猎场。皮皮就带着全家到那儿去度假。他带着孩子们打猎,娜莱内则在温暖的猎场小屋里读书。打猎的时候,克罗斯轻而易举就打中了狼和鹿,有时候还能打到美洲狮和熊。克罗斯的能力展露无遗,他对枪械的天赋过人,对武器的保养认真细致,在危险中能保持冷静,无论是摘血淋淋的内脏还是掏一圈一圈的肠子都不会畏缩。肢解猎物、收拾尸体,这些从来吓不着他。

克劳迪娅可没有这些品质。听到枪响她就害怕,给鹿剥皮她会呕吐出来。没过几次,她就拒绝再离开小屋了,而是跟妈妈一起读书、沿着附近的小溪散步。克劳迪娅连钓鱼都不去,让她把硬铁钩从软乎乎的虫子中间穿过去,她可受不了。

皮皮把心血都浇灌在儿子身上,从最基本的行为抓起。不轻易动怒,不谈论自己。要用行动而不是言语来赢得尊重。尊重家庭的每一分子。赌博是消遣,可不是营生。爱父母和妹妹,但是小心,别爱上老婆以外的女人。老婆就是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了妻儿,就要牺牲自己的生活去养活他们。

克罗斯真是个聪明的学生,他爸爸喜欢得不得了。他还喜欢克罗斯像极了娜莱内。他有着她的优雅,简直就是她的翻版,更妙的是他没有艺术细胞这种破坏婚姻的天赋。

唐梦想所有的子孙后代将来都能进入合法的社会,但皮皮从来不相信,他甚至不相信这种做法有多大好处。他认可唐天才的一面,但是这一次,伟大的唐也显出浪漫主义情怀了。不管怎么说,父亲永远希望子承父业,永远希望孩子能像自己一样。血缘就是血缘,永远变不了。

这一点上皮皮证明自己是对的。尽管这都是唐·克莱里库齐奥一手规划的,可是就连唐的孙子丹特也抵制这份宏伟蓝图。丹特仿佛回归了西西里的血统,渴望力量、意志坚定。他可从来不怕破坏什么社会法律,也不敬畏天主。

克罗斯七岁、克劳迪娅六岁的时候,克罗斯带着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没事就喜欢打克劳迪娅的肚子,哪怕当着爸爸的面也敢动手。克劳迪娅哭着找爸爸,而身为家长的皮皮呢,则有若干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他可以命令克罗斯停手,如果克罗斯不听,他就拎起克罗斯的脖颈在空中来回晃,他时常这么做。他也可以要求克劳迪娅还手。他还可以一巴掌把克罗斯掴到墙上,他这么干过一两次。但是有一回,可能是因为刚吃过晚饭犯懒,更主要是因为娜莱内总是因为他对孩子们使用暴力发牢骚,总之他平静地点着了雪茄,对克罗斯说:“你打你妹妹一下,我就给她一美元。”克罗斯接着对妹妹动手,皮皮就把一美元的钞票撒在克劳迪娅头上,可把克劳迪娅乐坏了。终于,克罗斯沮丧地收手了。

皮皮总是给妻子送小礼物。但是这些礼物都像是主人赏给奴隶的,是伪装奴役的贿赂。都是些贵重的礼物:钻石戒指、裘皮大衣,还有欧洲旅行。因为她讨厌拉斯维加斯,他就为她在萨克拉门托买下了一座度假别墅。他曾装扮成司机的模样把一辆宾利轿车开过来送给她。就在他们的婚姻解体之前,他还送给她一只古董戒指,那是波吉亚的藏品。他只在刷信用卡上限制她,要求她拿家里的零用钱还款。皮皮从来不用信用卡。

他在其他方面也很开明。娜莱内有完全的自由。皮皮可不是爱吃醋的意大利丈夫。尽管他自己除了生意之外从不出国旅行,他还是同意了娜莱内跟女伴们一起去欧洲游玩。因为她那么渴望看看伦敦的博物馆、巴黎的芭蕾舞,还有意大利的歌剧。

有好几次娜莱内都觉得奇怪,皮皮为什么不会吃醋,经年累月之后她才明白,没人够胆子向她献殷勤。

对于这桩婚事,唐·克莱里库齐奥曾经刻薄地说:“他们难道觉得自己能跳舞跳上一辈子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娜莱内的腿长得出奇,没法成为一流舞蹈演员,她的性格太死板,又当不了交际花。于是她安于婚姻生活。起初的四年,她很开心。她照看孩子,她到内华达大学去上课,如饥似渴地读书。

但皮皮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了,他也不关心那些黑人了,反正他们连偷东西都能叫人抓住。至于那些美国土著,管他们是谁,让他们自生自灭吧。讨论书籍和音乐,他根本不是这块料。而且,娜莱内要求他不能打孩子,这也让他大惑不解。小孩子就像小动物一样,不镇住他们,怎么能让他们受到教化呢?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不会真伤到孩子。

于是,到了婚姻的第四年,皮皮有了情妇。一个在拉斯维加斯,一个在洛杉矶,还有一个在纽约。娜莱内的报复,则是拿到了教育学的文凭。

他们努力维系着婚姻。两个人都爱孩子,尽量让孩子快乐成长。娜莱内的许多时光都陪着他们读书、唱歌,还有跳舞。而婚姻则全靠皮皮的好脾气维系着。而且他精力旺盛,像动物一样欲求不竭,这多少调剂了夫妻的关系。两个孩子喜欢母亲的温柔优雅、美丽率真,敬畏父亲的强大。

夫妻两个都是孩子的好老师。母亲教他们优雅的社交、得体的举止,还有跳舞、打扮、整理仪容等,父亲教给他们立世之道,怎么避免受到伤害,怎么赌博,怎么锻炼体魄。他们从来不会觉得父亲太过粗暴,因为只有教训他们的时候他才如此。而且他教训他们时也不动肝火,所以他们并不会心怀怨愤。

克罗斯无所畏惧,却能放低姿态,克劳迪娅从来没有哥哥的那种勇气,却很倔强。好在他们从来不缺钱。

时日渐久,娜莱内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一开始都是些琐碎小事。皮皮教孩子们玩牌的时候,无论是德州扑克、21点,还是金拉米,都是皮皮洗牌,把他们的零用钱赢个精光,到了最后关头又让他们运气好得打着瞌睡都能赢牌。有趣的是,孩提时代的克劳迪娅远比克罗斯喜欢赌博。后来,皮皮就给他们演示他是怎么出千的。娜莱内很生气,她觉得他根本不把孩子的未来当回事,就好像不把她的生活当回事一样。皮皮解释说,这是对他们的教育的一部分。她说这算什么教育,分明是教他们学坏。他要孩子们面对生活的现实,而她希望孩子们面对生活的美丽。

皮皮的钱包里总是塞着一大沓现金。对这种事,妻子就跟税务官一样,充满疑虑。虽然皮皮的生意——那家讨债公司——确实挺红火,可是他们的开支跟这档买卖的收入也太不成比例了。

全家去东海岸度假、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发生接触的时候,娜莱内怎么会感觉不到皮皮有多么受到尊重呢。她注意到了人们在他面前是多么小心翼翼,注意到了对他的恭敬有加,也注意到了这些人没完没了的闭门会议。

还有其他的小事情。皮皮每周至少要出差一趟。对他的行程细节她从来一无所知,他也从不吐露半个字。他有持枪执照,对于专门清讨大笔欠款的人来讲倒合情合理。他谨慎得很。娜莱内和孩子们都没法接触到他的武器。子弹都是在不同的柜子里分别锁起来的。

一年一年过去,皮皮的出行越发频繁,而娜莱内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陪孩子。皮皮和娜莱内的夫妻生活越来越少。而且,皮皮在情欲方面越来越成熟,两个人自然渐行渐远。

时间一久,谁也没法向最亲近的人掩饰自己的本性。娜莱内发现,皮皮完全是我行我素。尽管对她从不粗暴,他的本性却相当凶悍;他装作坦诚,其实诡秘难以捉摸;他面目和蔼,却极度危险。

他也有一些可爱可恼的小毛病。比方说,他喜欢的东西,别人也得喜欢。有一天,他带一对夫妇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这对夫妇对意大利菜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因此没怎么动刀叉。皮皮注意到这个,饭就没法儿吃了。

有些时候,他会说起讨债公司的生意。几乎所有拉斯维加斯的大酒店都是他的客户。他向赌场上借钱不还的顾客收债。他坚持说从来没使用过暴力,只不过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说服他们罢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明明有钱却不履行义务,这种人很让他冒火。医生、律师或者公司高管享受了酒店服务,却不愿意付账。但是找这些人要钱很容易:到他们的办公室大吵大闹让客户和同事都听见就是了。你要让他们出尽洋相,恐吓是不行的,骂他们烂赌棍、欠钱不还、厚颜无耻、给他们自己的职业抹黑,这就行了。

做小买卖的人就麻烦多了。这帮锱铢必较的家伙恨不得一毛钱一毛钱跟你讲价。还有的耍小聪明,写张银行兑不出来的支票,然后说搞错了。这种把戏他们最愿意干了。他们给你写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户头上却只有八千。但是皮皮能搞到银行资料,所以他干脆帮他再存两千,然后把一万整个提出来。他给娜莱内讲这些事的时候,笑得十分开心。

皮皮对娜莱内说,他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不光是劝赌徒还钱,还要劝他们接着赌下去。哪怕身无分文的赌徒也有价值。他可以干活挣钱。所以你只要把他的债宽限几天,就算没有信用抵押也可以接着在赌场里玩儿,只要赢钱,就能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