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4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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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点了巧克力冰淇淋当甜点,又约好下班后,皮皮去旅行社拿那五万。皮皮接过午餐的账单付了钱。“丹尼,”他说,“你注意到没有,中国餐馆里的巧克力冰淇淋里,可可粉加得特别多。你猜我是怎么想的?肯定是第一个来美国开中国餐馆的人把配料搞错了,于是后来跟风过来的全都学的这个错误配方。真棒!这冰淇淋真棒!”

不过,丹尼·福波尔塔已经有四十八年不干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了,以至于一下子没能读出皮皮话里的讯号。跟皮皮一分开他就消失了,只留了个口信说他跑去凑钱还给酒店。皮皮并不惊讶。福波尔塔这两手在这种事里太常见了。他躲起来,就可以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讨价还价。这说明他没钱,也说明除非文森特和佩蒂耶那头搞到钱,否则皮皮就抽不了成。

皮皮从布朗克斯聚居地里调了些人手搜索他的下落,并散出口风说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正在通缉丹尼·福波尔塔。一周过去,皮皮的怒气越发难平。找福波尔塔要钱就是打草惊蛇,他早该想到这一点。福波尔塔心里有数,五万根本不够,再说他连五万都没有。

又过了一周,皮皮忍无可忍了。于是事情一有突破,他就贸然行动,全不复原来的谨慎。

丹尼·福波尔塔在上西城的一家小餐馆里露面。店主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一个手下,见到他就赶紧打了电话。皮皮赶到的时候,福波尔塔恰好准备离开餐馆。皮皮没想到他带了一把枪。福波尔塔是个混混,哪里会有开枪的经验。所以他的一枪打歪了。而皮皮连着打中他五枪。

事发现场有几个不利因素。第一,有好几个目击证人;第二,没等皮皮逃走,警察的巡逻车就赶到了;第三,皮皮本来打算的是把福波尔塔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说话,仓促之下竟然开了枪;第四,虽然可以说是正当防卫,却有几个目击者说是皮皮先开的枪。那句老话再次应验了:法律这种东西,对无辜的人比对真正有罪的人更加危险。还有,皮皮在枪上装了一支消音器,这是为了跟福波尔塔的友好对话万一无法继续而准备的。

倒霉的巡逻车赶到时,皮皮的正确反应派上了用场。他并没有“杀出一条血路”,而是服从了警察的要求。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有一条严令:绝对不许朝法务人员开枪。所以皮皮没开枪。他把枪扔到地上踢开了。他平静地接受了逮捕,否认自己跟几尺之外那个死人有任何关系。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突发事件,也有对应的方法,但是再小心都敌不过命运恶意捉弄。眼下,皮皮仿佛被湮没在厄运中,但他知道,他只需要让自己放松,然后等待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救他上岸就好了。

首先得花大价钱请到能把他保释出去的辩护律师。其次,介于双方都持枪,可以在公平这一点上劝说法官和检察官偏袒自己。证人的记忆可以出现一点偏差。那些急于强调自己独立性的陪审员愿意看见当局颜面无光,所以只要稍稍鼓励他们一下,他们就会拒绝裁定有罪。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手下不需要像疯狗一样杀出一条血路。

但是,皮皮·德·莱纳为家族效命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开庭受审。而且按照通常的司法习惯,他的妻子和子女必须到庭旁听。陪审团必须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将左右这个无辜家庭的未来幸福。十二个陪审员必须努力硬起心肠,而对心怀怜悯的陪审员而言,“合理怀疑”则是天赐利器。

庭审当中,警察作证说他们并没见到皮皮持枪,也没见到他把枪踢开。三名证人无法指认出被告,另外两人指认皮皮时太过干脆,反倒引起了陪审团和法官的猜疑。饭馆的主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手下作证说,他跟着丹尼·福波尔塔出了餐馆的大门,因为丹尼没付钱。他目击了枪击,但开枪的人绝对不是被告皮皮。

开枪的时候,皮皮戴了手套,所以枪上并没有指纹。法庭提交了医学证据,皮皮·德·莱纳患有间歇性皮疹。原因不明、无法治愈,所以大夫建议他戴手套。

为求万全,家族还贿赂了一名陪审员。皮皮毕竟是家族的高层。但是这项预防性措施并没有派上用场。皮皮被宣判无罪。在法律看来,皮皮永远是无辜的。

但在他妻子娜莱内·德·莱纳看来就不是了。宣判六个月后,娜莱内对皮皮提出了离婚。

神经紧绷着过日子的代价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暴饮暴食伤了肝脏和心脏,睡眠严重不足。他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她对他再没有一丝信任。皮皮和娜莱内都非常痛苦。她无法接受跟皮皮同床共枕,他也受不了一个没法跟他分享快乐的人。她掩饰不住自己对他这个杀人犯的恐惧,他再也不必在她面前藏头遮面,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好吧,那就离婚,”皮皮对娜莱内说,“但孩子我可不给你。”

“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娜莱内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也不会让孩子们跟着你过日子。”

这很出乎皮皮的意料。娜莱内从来没这么粗声大气地讲过话。而且他也想不到她竟敢跟他皮皮·德·莱纳这么说话。不过,女人嘛,都是不考虑后果的。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立场。他没有抚养孩子长大的条件。克罗斯十一岁,克劳迪娅十岁,他意识到,尽管他跟克罗斯很亲近,两个孩子都更爱妈妈而不是他。

他想对妻子公平一点。毕竟,他想要的她都给了:家庭、孩子、生活的基础,每个男人都需要这些。要是没有她,谁知道他能是个什么样儿呢?

“我们都理智点,”他说,“好聚好散吧。”他又变得魅力十足,“想想看,我们幸福地过了十二年。我们有那么多的好时光。我们还有两个好孩子,这都是多亏你啊。”他顿住了,诧异地看着她不为所动的表情,“好吧,娜莱内。我是个好父亲,孩子们喜欢我。你想干什么,我都会帮助你。拉斯维加斯这所房子你可以留着。桃源酒店的店铺我可以给你弄一间,你可以去卖衣服、珠宝、古董什么的。一年挣个二十万不成问题。我们共同抚养孩子好了。”

娜莱内说:“我讨厌拉斯维加斯,我一直讨厌。我拿到了教育学的文凭,在萨克拉门托找了一份工作。我已经安排孩子们在那边入学了。”

直到这个时候皮皮才意识到她是个对手,她很危险。这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在他的理解范围里,女人和危险就不沾边。老婆、情妇、姑姑婶婶、朋友的妻子,就连唐的女儿萝塞·玛丽耶都不会带来危险。皮皮生活的世界里,女人从来就不是敌人。他突然觉得怒不可遏,这种力量的涌动只在对付男人的时候才有过。

所以,他说:“我可不会去萨克拉门托看孩子。”有人无视他的热情、拒绝他的友好时,他就会恼怒。谁想不买皮皮·德·莱纳的账,谁就是找死。既然决定要对抗,就要战斗到最后。但是他再次诧异了:他的妻子这是早就计划好的。

“你不是说你看清我的真面目了吗?”皮皮说,“那就给我小心点儿。不管你搬到萨克拉门托,还是随便去哪儿。两个孩子你只能带一个,另一个跟着我。”

娜莱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就让法庭决定吧。”她说,“我觉得你应该请个律师跟我的律师谈谈。”看到他那张惊讶的脸,她都快忍不住乐出来了。

“你连律师都找了?”皮皮问,“你拿法律吓唬我?”他放声大笑。他笑得得意忘形,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真奇怪。十二年来,这个男人都是个温顺的情人,渴望她的肉体、不让残酷的世界伤害她,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危险可怕的野兽。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别的男人对他都是恭敬有加,为什么大家都惧怕他。现在,他那鄙陋的魅力再也没法让人卸下心防了。奇怪,她并不怎么害怕,却只是感到伤心,因为他对她的爱竟然消散得如此之快。不管怎么说,十二年来,他们彼此拥抱、一同欢笑、一起跳舞,共同抚育孩子。对于她的付出,他表示过感激。可是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皮皮冷冰冰地说:“你怎么决定的我不管。法官怎么决定我也不管。你讲道理,我也讲道理。你不让步,就什么也没有。”

她第一次对曾经爱过的一切感到畏惧:他健壮的躯体、宽大的双手、粗犷的五官轮廓——别人都觉得凶悍,她却一直认为这是男人味。结婚以来,他始终彬彬有礼得不像一个丈夫,从没对她大声说过话,从没开过让她难堪的玩笑,她超支的时候他也从不生气。而且他确实是个好父亲,只有孩子们对母亲不恭敬的时候,才会对他们显得粗暴。

她感到一阵眩晕,可皮皮的脸虽然遮在几层阴影里,却更加分明。他腮上生着横肉,下巴上微微凹下去的地方像是一片乌青。他的两条剑眉中间已经夹杂了些许的白色,但大头颅上却仍是硬如马鬃的黑发。他的棕色眼睛一向带着愉悦,此刻却冷酷无情。

“我还以为你爱过我呢,”娜莱内说,“你怎么能这样威胁我?”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皮皮心软了。“听我说,”他说,“别信律师的。上法庭的话,就算我真的全输光了,你也照样不能把两个孩子都带走。娜莱内,别逼我,我真不想的。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跟我一起生活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拥有你这么长时间。我希望你能幸福。我能给你的,比法庭能判给你的要多。但是,我老了,我不想没有家人。”

娜莱内泛起一阵促狭,这在她一生当中没几次。“你还有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呢。”她说道。

“的确,”皮皮说,“这你得记住。可我不想年纪大了还一个人生活。”

“这样的男人成千上万,”娜莱内说,“女人也是。”

“因为他们无能为力,”皮皮说,“他们的存在和生活都掌握在其他人手中,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娜莱内不屑道:“你不允许?”

“没错。”皮皮说道,笑着端详她,“就是这样。”

“你随时可以去看孩子们,”娜莱内说,“但是两个孩子都要跟着我。”

这时,他转过身去,平静地说:“随你怎么想。”

娜莱内说:“等等。”皮皮回头看着她。她看到他的表情那么吓人,脸上一副乖戾的神色,于是喃喃道:“如果有哪一个孩子愿意跟着你,也行。”

皮皮一下子变得喜形于色,仿佛问题已经解决了一样。“太棒了,”他说,“你的孩子来拉斯维加斯看我,我的孩子到萨克拉门托看你。再好不过了。今晚就办。”

娜莱内最后试探了一句。“四十岁并不老啊,”她说,“你还可以再组建一个家庭。”

皮皮摇头道:“不会了。”他说,“我这辈子就为你这一个女人着迷。我结婚晚,我知道我不会再结婚了。算你走运,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留不住你,也知道没法儿从头再来了。”

“是的。”娜莱内说,“你无法逼我再爱你。”

“但是我有法儿杀了你。”皮皮说道。他望着她笑,就好像刚才的话是在开玩笑。

她看着他的眼睛,相信这话是真的。她意识到,这就是他力量的源泉:只要他开口威胁,别人绝对会当真。她强迫自己鼓起勇气。

“记住,”她说,“如果两个孩子都愿意跟着我,你不能拦着。”

“他们爱爸爸,”皮皮说,“一定得有一个陪着他们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