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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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妈妈温暖的脸颊,光滑的皮肤,清透得仿佛听得到皮肤下面血液平静安详地流淌着。但是在他的梦里,妈妈的皮肤皴裂,血液从裂缝之中喷涌而出,一直汇成了猩红色的瀑流。

这又勾起了其他的记忆。妈妈亲吻他的嘴唇是冰冷的,妈妈臂弯的拥抱是礼貌性的点到即止。她从来没有像领着克劳迪娅那样拉过他的手。每次去看她,离开的时候都觉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像受了伤。他不觉得现在失去了她,他早就失去了她。

他想起妹妹克劳迪娅的时候,不会感到失落。他们一起的过往仍在记忆当中,而她仍然是他生活里的一部分,只不过这部分要是再多一点就好了。他记得冬天他们在一起打闹,把拳头放在大衣口袋里,然后朝对方挥过去。没有伤害的决斗。生活好得很,克罗斯想,只不过有些时候会想念妈妈和妹妹。但是,跟爸爸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在一起,他仍然很高兴。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克罗斯以家族铁锤的身份执行了最后一次行动。行动目标是他认识了一辈子的人。

联邦调查局在全国抓获了一大批黑手党名义上的首领和真正的代理人。维吉尼奥·巴拉佐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家族在东海岸最大的首领。

二十多年来,维吉尼奥·巴拉佐一直尽职尽责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敛财。作为回报,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让他拥有了巨富身家,巴拉佐被抓的时候已经拥有了超过五千万美元的家产。他和家人过着真正优越的生活。但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虽然感激家族的恩惠,但还是背叛了帮他步步高升的那些人。“缄默规则”禁止他向官方提供任何信息,可如今他背弃了这个信条。

他因涉嫌谋杀受到指控。但牢狱之灾还不足以让他变成叛徒,毕竟纽约州没有死刑。不管他的刑期有多长,就算罪名成立,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也能在十年之内把他弄出来,而且确保这十年他会过得很舒服。这些他都清楚。审判的时候,证人会作有利于他的伪证,陪审团也会事先打点好。即便在他服了若干年刑之后,也会有人准备好新材料,提交新的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一个委托人坐了五年牢之后,家族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他捞了出来,政府还给了他一百多万美元,作为误判的补偿。

不,巴拉佐并不怕坐牢。让他成为叛徒的真正原因是,联邦政府威胁他说,根据国会颁布的“反黑法”,要没收他的全部家当。要从他和孩子们的手中夺走新泽西那幢富丽堂皇的房子,佛罗里达的奢华公寓,肯塔基的马场,他可受不了这个,虽然马场培养出的三匹马在肯塔基州马赛中都输掉了,那也不行。一旦谁涉嫌密谋犯罪而被捕,这部臭名昭著的“反黑法”就允许联邦政府没收他的所有财产。股票、债券、老爷车,都会被夺走。对于反黑法,唐·克莱里库齐奥本人也火冒三丈,但他也只是说了一句——“富人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了这个反黑法,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整个华尔街的人全抓起来的。”

最近几年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疏远了这位巴拉佐老朋友。这不是幸运,而是远见。对家族来说,他太惹眼了。《纽约时报》曾经报道过他收藏的那些老爷车,照片里的维吉尼奥·巴拉佐头戴遮阳帽,站在一款1935年的劳斯莱斯车旁边。维吉尼奥·巴拉佐还出现在了肯塔基州马赛的电视转播上,他以进口地毯富商身份,手执马鞭,大谈特谈跑马这项贵族运动之美。对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来说,这些都太张扬了,必须要警惕这个人。

收到巴拉佐的律师捎来的消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才知道维吉尼奥·巴拉佐对美国地方检察官开了口。唐本已经是半退休状态,闻知此事马上从儿子乔治手里接管了权力。这种情况需要用西西里的方式解决。

家族召开了会议:唐·克莱里库齐奥,他的三个儿子——乔治、文森特和佩蒂耶,还有皮皮·德·莱纳。巴拉佐会对家族结构造成危害,但是受影响最大的只是较低级别。叛徒虽然会供出大量有价值的信息,却提供不了合法的证据。乔治建议说,真要是到了最坏情况的话,他们也随时可以在国外建立一个新总部。但是唐怒不可遏地驳斥了他:除了美国,没有地方能让他们生活。美国让他们有了钱;美国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能够保护他们的钱。唐时常引用那句话:“宁可错放一百人,不能冤枉一个人”,然后他总会再加上一句“多好的国家啊”。麻烦在于,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让他们都软弱下来了。如果在西西里,巴拉佐绝不敢当叛徒,做梦也不敢想到打破缄默规则,否则就算他的亲生儿子都会弄死他。

“我太老了,没法出国。”唐说,“我可不会让一个叛徒把我从家里撵出去。”

维吉尼奥·巴拉佐的事只是一个小问题,但这种事情是会传染的症状。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旧日的法则让他们强大起来,他们却不再受其约束。路易斯安那州、芝加哥、坦帕,都有家族的代理人,他们挥霍财富,向全世界炫耀自己的权力。这些下贱坯子粗心大意,一旦被逮到,就会为了逃脱制裁而出卖恩主,违反缄默规则,背叛同伴。这种毒瘤必须彻底根除,唐一直这样认为。但是眼下,他要听听大家怎么说。毕竟他已经老了,也许会有其他解决办法。

乔治简要介绍了目前的情况。巴拉佐跟政府方面的律师讨价还价。他说要是政府承诺不援引反黑法、如果他的妻儿能够保住他的财产,他愿意坐牢。当然了,他还提出如果可以不坐牢,他愿意出庭指证他所背叛的那些人。他和妻子会被保护起来,使用假身份,还会整形改头换面。他的孩子能过平静、舒适的生活。交易就是这样。

不管巴拉佐犯了多大的错,大家都同意他是个好父亲。他精心养育了三个孩子。一个儿子马上就要从哈佛商学院毕业;女儿琪儿在曼哈顿第五大道开了一间高级化妆品店;还有一个儿子从事空间项目的计算机研发工作。他们有资格享受这样的福祉,他们是真正的美国人,真正实现了美国梦。

“那么,”唐说话了,“给维吉尼奥捎个话,让他搞清楚状况。他可以告发其他人,让他们坐牢让他们死,都无所谓。但是如果他讲出克莱里库齐奥半个字,他的孩子就没命了。”

皮皮·德·莱纳说:“威胁的话估计已经吓不着谁了。”

“这是我的威胁,”唐·多梅尼科说,“他必须相信我。至于他本人,什么承诺都别做。他自己明白。”

这个时候,文森特说了话:“要是他进入保护程序的话,我们根本没机会接近他。”

唐对皮皮·德·莱纳说:“那你呢,我的‘铁锤’,你怎么说?”

皮皮·德·莱纳耸了耸肩。“就算他作证了,就算保护程序把他藏起来,我们照样能找到他。但是那样的话太明目张胆,会引起很多的关注。值得吗?能改变什么吗?”

唐说:“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引人注目。我们得向全世界传达我们的意思。既然要做,就要做得漂亮。”

乔治说:“我们完全可以顺其自然。不管巴拉佐说什么,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爸爸,你这种办法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

唐闻言沉思了一会儿。“你说的没错。但不是任何事都有长远的解决办法。生活本来就充满意外和随机应变。你是担心怀疑惩罚起不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吧?也许能,也许不能。不过多少还是能阻止一些人。就连上帝也没法创造出一个没有惩罚的世界。我会亲自跟巴拉佐的律师谈谈。他会明白的,他会向巴拉佐传达我的意思。巴拉佐会相信的。”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审判结束后动手。”

“那他老婆呢?”乔治说。

“好女人。”唐说,“但是太像美国人了。我不能让一个寡妇到处哭诉,把秘密都抖出去。”

佩蒂耶第一次开了口:“维吉尼奥的孩子们呢?”佩蒂耶才是真正的杀手。

“不是必要的话,就不用。我们又不是杀人狂,”唐·多梅尼科说,“再说,巴拉佐从来没跟孩子们讲过他的事。他一直想让全世界知道他是个骑手。那就让他骑马下地狱好了。”众人沉默不语。然后唐悲哀地说:“放过孩子们吧。毕竟这个国家里,孩子们用不着为父母报仇。”

第二天,维吉尼奥·巴拉佐就收到了律师带来的一段冠冕堂皇的口信。唐告诉律师,他希望老朋友维吉尼奥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只有最美好的回忆,对于这位不幸的朋友,家族永远都会保护他的利益。巴拉佐绝对不用为孩子担心,孩子们不会遇到任何的危险,哪怕在第五大道也不会。唐会亲自保证他们的安全。唐非常了解巴拉佐有多么珍视自己的孩子。哪怕是牢狱、电椅,或者地狱里的恶魔,都不可能吓倒这位勇敢的朋友,这位朋友唯一害怕的就是对孩子们的伤害。“告诉他,”唐对律师说道,“我,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保证他们不会遭遇到任何的不幸。”

律师把这段口信逐字逐句地转达给了他的当事人。而维吉尼奥的反应如下:“告诉我的朋友、我最亲爱的、跟我父亲一起在西西里长大的朋友,我对他的保证感激不尽。告诉他,我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只有最美好的回忆,这些深厚的回忆我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代我亲吻他的手。”

巴拉佐对着律师哼起了小调:“特拉——啦——啦……”然后他说:“我觉得我们最好把证词再梳理一遍,我可不想把我的好朋友牵扯进来。”

“好的。”律师说。稍后,他汇报给了唐。

一切都与计划一致。维吉尼奥·巴拉佐打破了缄默规则出庭作证,无数的小喽啰被弄进了监狱,甚至牵连到了纽约市的一位副市长。但是关于克莱里库齐奥他一个字都没有说。然后,巴拉佐夫妇在证人保护程序下消失了。

报纸和电视大肆报道:无所不能的黑手党被瓦解了。上百张照片,还有电视直播,都记录了这些恶棍的锒铛入狱。《每日新闻》专门用巴拉佐做了插页图片,标题是“黑手党最大的教父落网”,报道上登载了他的老爷车、肯塔基赛马、伦敦定做的衣装。这是一场媒体的狂欢。

唐安排皮皮找到巴拉佐夫妇,实施惩罚。唐说:“这件事办得越大越好,造成的公众影响就要像现在这样才行。我们可不想人们忘了维吉尼奥。”可是,“铁锤”花了一年多才完成这个任务。

克罗斯记得巴拉佐,印象中他是个慷慨、快活的人。他和皮皮在巴拉佐的家里一起吃过饭,因为巴拉佐太太很会做意大利菜,尤其是通心粉,加了花椰菜,再放点蒜和香料,克罗斯至今记得这道菜。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巴拉佐家的孩子一起玩,甚至十几岁的时候还爱上过巴拉佐的女儿琪儿。那个神奇的星期天之后,她从学校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但是他一封都没回。现在只有他和皮皮,他说:“这次行动我不想做。”

皮皮看着他,苦笑着说:“克罗斯,总会有这样的事。你得克服。否则的话没法生存。”

克罗斯摇头。“我下不了手。”他说。

皮皮叹了口气。“好吧,”他说,“我会告诉他们你负责计划,让他们派丹特动手。”

皮皮开始了搜查。在巨额贿赂之下,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突破了证人保护程序的屏障。

巴拉佐一家觉得很安全。他们的身份、出生证明、社保号和结婚证都是新的,还通过整形手术改变了外貌,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但是他们的体态、举止、声音让他们非常易于辨认,只是他们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

身份容易改变,但是本性难移。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维吉尼奥·巴拉佐和妻子一起到南达科他州的一个小镇赌钱。这里离他们的新家不远,是一家地方联办的小赌坊。回来的路上,皮皮·德·莱纳和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带着另外六个人拦住了他们。丹特破坏了计划,因为在他勾下霰弹枪的扳机之前,忍不住向两个人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尸体没有被藏起来,也没丢失任何值钱的东西。大家都明白了这是一起报复行动,向全世界传递了一个消息。报纸和电视掀起了轩然大波,警方承诺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这场事件引发的激烈反响,似乎撼动了克莱里库齐奥帝国的根基。

皮皮被迫在西西里躲了两年。丹特成为了家族的头号铁锤。克罗斯成了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西部的代理人。他拒绝参与处决巴拉佐的行动,这一点被大家注意到了。他不配成为一把真正的铁锤。

皮皮躲去西西里之前,跟唐·克莱里库齐奥和唐的儿子乔治开了最后一次会,共进了欢送晚宴。

“我必须为我的儿子道歉,”皮皮说,“克罗斯太年轻,年轻人都多愁善感。他很喜欢巴拉佐一家。”

“我们都喜欢维吉尼奥,”唐说,“他是我最喜欢的人。”

“那为什么还要杀了他呢?”乔治说,“这得不偿失啊。”

唐·克莱里库齐奥严厉地看着他。“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了权力,就得令行禁止。巴拉佐犯了非常大的错误。这一点皮皮明白,对吧,皮皮?”

“没错,唐·多梅尼科,”皮皮说,“但是我们都喜欢老方法。我们的孩子不明白。”他顿了顿,“我要感谢你让克罗斯在我离开的时候做你的代理人。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一点我清楚,”唐说,“我信任他就像信任你一样。他一时畏缩是因为他还太年轻,时间会让他的心肠硬起来的。”

他们一起用餐。饭菜是一个手下的妻子准备的。她本应该给唐准备一碗磨碎的巴马干酪,但是忘记了。为表示尊敬长者,皮皮就起身到厨房,亲自把碗端给了唐。皮皮小心地把干酪磨碎装进碗里,看着唐用一把银制大汤匙插进黄色的干酪,送进嘴里,再从杯里呷一口家酿的葡萄酒。皮皮想:这个男人胃口真好,八十岁高龄,他依旧能够轻易结束别人的性命,吃着味道浓郁的奶酪、喝烈酒。他随口问道:“萝塞·玛丽耶在家吗?我想跟她道别。”

“她又犯病了,”乔治说,“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来。还真是谢天谢地,要不然,这顿饭我们甭想吃顺喽。”

“唉,”皮皮说,“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她就好了呢。”

“她想得太多了。”唐说,“她太爱她儿子丹特了。是她自己不愿意明白。世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乔治旁敲侧击地说:“皮皮,巴拉佐这次行动完成了,你怎么评价丹特的表现?他的胆量怎么样?”

皮皮耸耸肩,不发一言。唐不满地哼了一声,目光犀利地盯着他。“有话直说,”唐说,“乔治是他的舅舅,我是他的教父。我们流的都是同样的血,允许互相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