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2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普瑞希拉朝众人点头致意,接着看书。

茉莉说:“我愿意把他的分成加个两千万的封顶。这就是个保险。没必要冒风险。再说这也太不公平了”

邦茨怒道:“有什么不公平的,他都签合同了。”

“去你妈的,鲍比。”茉莉说。

马林权当没听见。“克劳迪娅,你怎么想?”

克劳迪娅想了很多。显然马林比大家说的要严重得多。再说给这样一位老人施加压力也太残酷了,他连说话都困难。她很想说算了,可她觉得马林愿意见他们肯定有自己的意图。

“厄内斯特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克劳迪娅说,“他一心要给家人争取点儿东西。可是伊莱,他是个作家,你不是一直都喜欢作家嘛。考虑一下,就当是为艺术奉献。你给大都会博物馆捐了两千万,为什么不能给厄内斯特呢?”

“然后等着所有的经纪人都像这样来找我们要钱?”邦茨说。

伊莱·马林深吸了一口气。绿色的插头好像插得更深了些。“茉莉,克劳迪娅,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们的小秘密吧。给维尔两个点的毛利分成,两千万封顶。预付一百万。这样你们满意吗?”

茉莉想了想。这几部电影加起来,两个点的毛利至少是一千五百万,可能还要多。她只能做到这步了,而且马林能开出这种价钱,出乎她的意料。要是她再得寸进尺,他完全有能力收回这个提议。

“非常好,伊莱,谢谢你。”她俯下身子亲了他的面颊,“明天我把备忘录发到你的办公室。还有,伊莱,祝你早日康复。”

克劳迪娅控制不住她的情绪了。她紧紧握住了伊莱的手,手冰凉,皮肤上有褐斑,他时日不多了。“你救了厄内斯特的命。”

正在这时,伊莱·马林的女儿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孩子进了病房。护士普瑞希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孩子走过去,仿佛见了老鼠的猫。她拦住了孩子不让他们靠近病床。马林的女儿离了两次婚,跟父亲处得也不好。但是马林很喜欢自己的孙子,所以她还是得到了罗德斯通的一家制作公司。

克劳迪娅和茉莉离开了。她们开车来到茉莉的办公室,给厄内斯特打电话说了这个好消息。他力邀二人共进晚餐,以示庆祝。

马林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只在病房里待了短短一会儿,不过已经足够让她爸给她买下一本价格高昂的小说了。她的下一部电影就要翻拍这部小说。

只剩下了鲍比·邦茨和伊莱·马林两个人。“你今天很心软啊。”邦茨说。

马林能感到自己身体的疲倦,甚至能感觉到吸进身体的空气。跟鲍比在一起他很放松,用不着在他面前演戏。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一起利用职权赢得胜利、一起四处奔波算计,他们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思。

“我给女儿买下的那部小说,能拍成片子吧?”马林问道。

“小制作,”邦茨说,“你女儿做的都是‘严肃’电影。”

马林倦怠地摆了摆手:“别人的好意为什么都是我们来掏钱?给她找个好编剧吧,但是别用明星演员。这样她高兴,我们也不赔钱。”

“你真打算把毛利分给维尔吗?”邦茨问道,“我们的律师说,要是他死了,打官司我们能赢。”

马林笑了笑:“要是我挺过这一遭,就说话算话。要是我死了,你就看着办。到时候作决定的人就是你了。”

马林悲凉的话让邦茨很是吃惊。“伊莱,你一定会康复的。”他绝对是真心的。他真的没有继承伊莱·马林的念头。而且实际上他真的不愿意去想,尽管这一天早晚要来。只要马林同意,他什么都愿意干。

“你看着办吧,鲍比。”马林说,“其实换了是我,我不会做这个交易的。可是大夫告诉我,我得做个心脏移植,但是我决定这个手术不做了。我大概还能活半年,或者一年,或者根本活不了多久了,因为我的心脏已经完了。再说了,我太老了,不符合做移植的要求。”

邦茨目瞪口呆。“不能做搭桥手术吗?”他问道。马林摇摇头,邦茨又说:“别瞎想了,你必须做移植。这家医院有一半都是你建的,他们必须得给你换个心脏。你还能健健康康地再活十年。”他顿了顿,“你累了,伊莱,我们明天再说这事儿吧。”可这个时候,马林已经打起了瞌睡。邦茨出门找到大夫,告诉他们立即着手为伊莱·马里昂物色一颗新的心脏。

厄内斯特·维尔、茉莉·弗兰德斯,还有克劳迪娅·德·莱纳为了庆祝,来到圣莫尼卡的“甜蜜生活”餐厅共进晚餐。这是克劳迪娅最喜欢的餐馆。她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带着她来到这里,对他们的招待简直如同皇室莅临。她还记得窗户壁龛、墙边的座位下面和所有的角落都码着葡萄酒瓶。顾客们伸手就可以取下一瓶,仿佛那不是一瓶葡萄酒,而是一串葡萄。

厄内斯特·维尔精神大好。克劳迪娅又不禁想:谁相信他会自杀?他正兴奋地口若悬河,说自己的威胁多么有用。在红酒的刺激下,他们吹嘘得更起劲了。他们为自己感到高兴。地道的意大利菜肴不断补充着他们的精神。

“现在我们要考虑考虑了,”维尔说,“是不是可以再多要一个点。”

“别太贪心,”茉莉说,“交易都已经达成了。”

维尔带着大明星的范儿吻了她的手,说:“茉莉你真是个天才,一个冷血天才,真的。你们俩怎么能吓唬一个卧病在床的人?”

茉莉用面包蘸了一点番茄酱。“厄内斯特,”她说,“你永远不明白好莱坞,这里没有同情。在这里酗酒、吸毒、恋爱、分手都是一样的。凭什么有病就不一样了呢?”

克劳迪娅说:“斯基比·迪尔有一次给我讲过,你要是准备买进,就带对方去中餐馆,你要是准备卖出呢,就带他去意大利餐馆。这话有道理吗?”

“他是个制片人,”茉莉说,“谁知道他打什么算盘。没有个前提条件,就什么也说明不了。”

维尔像个刚拿到缓刑的犯人一样贪婪地大嚼着。他点了三种不同的意大利面,全都是给自己的。不过他给克劳迪娅和茉莉各分了一点,让她们品尝。“除了罗马,就属这儿的意大利菜最好了,”他说,“斯基比的做法也有点道理。中国菜便宜,有利于把价钱拉低;意大利菜能让你昏昏欲睡,所以你砍价就没那么狠了。不过这两种菜我都喜欢。话说,知道斯基比什么时候都在算计,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吗?”

维尔从来都要点上三道甜点。他不是要全都吃掉,而是想在一顿饭里尽量多尝尝不同的东西。这对他来说不足为怪。他的穿衣打扮也是,好像衣服唯一的功能就是遮风挡雨;他剃须时的漫不经心,一边的鬓角总是比另外一边的低一截;他威胁要自杀也毫不稀奇、合情合理;他毫无顾忌的坦率总是很伤人。克劳迪娅不是没见过怪人,好莱坞怪人多的是。

“你知道,厄内斯特,你注定是好莱坞的人。因为你够怪。”她说。

“我才不怪,”维尔说,“我只是有点儿不拘小节而已。”

“为了钱就喊着要自杀,这还不叫怪?”克劳迪娅说。

“这是一种针对我们的文化的极端冷静的反应,”维尔说,“我受够默默无闻了。”

克劳迪娅不耐烦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写了十本书,你还得了普利策奖。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

维尔已经把三份意大利面都一扫而光,正盯着他的主菜,加了柠檬的三片极品小牛肉。他拿起刀叉。“那有什么用。”他说,“我没钱。我活了五十五年才明白一个道理:没钱你什么都不是。”

茉莉说:“你的确不是怪,你是疯了。别发牢骚说你没钱了。你没钱,可你也不穷啊,要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了。你也没为了艺术遭多大罪。”

“胡说八道,”克劳迪娅说,“人们总要读书的。”

“你纯粹是懒。”茉莉说,“你那些都是借口。懒得活着才是你想自杀的真正原因。”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厄内斯特给她们分了小牛肉,又分了甜点。只有用餐的时候他才会显出风度来,他似乎很喜欢给别人添菜。

“都是实话,”他说,“但是对小说家来说,除非写浅薄的东西,否则他根本挣不到钱。就算写浅薄的东西,也没有出路。小说永远没有电影来得浅薄。”

克劳迪娅怒道:“你为什么总是贬低电影?你看电影也会哭。电影也是艺术啊。”

维尔很快活。毕竟跟工作室这场仗他打赢了,拿到了分成。“克劳迪娅,我的确同意。”他说,“电影是艺术。我这是出于嫉妒才抱怨的。电影让小说变得无关紧要了。用抒情的文字描写大自然还有什么意义呢?美丽的夕阳、积雪覆盖的山峦、一碧万顷的大海,还写这些干什么呢?”他挥舞着双手滔滔不绝,“激情火热的世界和女人的美,你还能写些什么?你既然都在电影里看见了,都在彩色大银幕上了,写它还有什么用?啊,谜一般的女子,火热的红唇,散发着魔力的眼神,还有她们光溜溜的屁股,嫩得像威灵顿牛排一样的大胸脯,看到这些不就够了吗?这些全都比现实生活都要精彩多了,更不用说比散文了。还有,那些英雄事迹我们怎么写?战胜了一切艰难和诱惑英雄事迹,你全都看得见,大银幕把大量的血浆和因折磨而扭曲的脸直接展现给观众了。这些事情演员和摄像机全都替你办到了,根本不用费脑子去想。你看斯莱·史泰龙,就跟《伊利亚特》里的阿喀琉斯一样。大银幕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深入角色的思想中去,电影没有办法复制思维过程的,也没有没法复制生活的复杂性。”他顿了顿,又愁苦地说,“可你们知道最最悲哀的地方是什么吗?我是个精英主义者。我之所以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就是因为我想要做出与众不同的东西来。所以我最恨最恨的是,电影是个民主的艺术。谁都可以拍电影。克劳迪娅,你说得对,我的确看电影流泪过。问题是有件事情我清楚得很,这些做电影的人都是一群白痴,他们没有感情和教养,连一点点最起码的道德感都没有。编剧写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导演都是自大狂,制片人简直就是道德的刽子手,演员呢?让他们表演焦虑不安,他们就只懂得拿拳头捶墙、砸镜子。问题是,这样的确就能拍出电影了。怎么能拍出来呢?因为电影把雕塑、绘画、音乐、人体、科技全都用在它自己身上了,可小说家呢?只有一串文字组合而已,除了黑墨水就是白稿纸。不过说实话,没那么糟。这是一种进程,这是一种伟大的新艺术。一种群众性的艺术。而且创作这种艺术完全不用体会痛苦。去买部摄像机、找一帮朋友,你的电影就成了。”

维尔看着两个女人微微一乐。“多妙啊,这种艺术根本就不需要真正的天赋,真是民主又治愈,去拍一部你自己的电影吧。早晚有一天连做爱都可以用这个取代了。我去看你的电影,你来看我的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肯定会改变世界,变得更好。克劳迪娅,你很幸福啊,你的艺术形式,就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