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3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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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傲慢自大的混账,”茉莉说,“克劳迪娅竭力为你争取、帮你辩护;我对你的耐心比对我以前辩护过的任何一个谋杀犯都多。结果你却借着请我们吃饭来羞辱我们。”

维尔看起来完全震惊了。“我可没有羞辱你们的意思啊,我只是下个定义而已。我对你们非常感激,而且我爱你们两个。”他顿了顿,然后谦卑地说,“我可不是在说我比你强。”

克劳迪娅爆发出一阵大笑。“厄内斯特,你纯粹是胡说八道。”她说。

“只在现实生活里胡说,”维尔和颜悦色道,“我们谈点正经事,茉莉,要是我死了,我的家人拿回所有权利的话,罗德斯通会花五个点买下来这些权利吗?”

“至少五个点,”茉莉说,“你不会是想为了多几个点自杀了吧?你完全把我给搞糊涂了。”

克劳迪娅看着他,一脸忧色。对于他表现出来的高昂情绪,她并不相信。“厄内斯特,你还是不高兴吗?我们给你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交易,我已经很满意了。”

维尔亲切地说:“克劳迪娅,你对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完全没有概念。正因如此,你才是个完美的编剧。我究竟高不高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全世界最高兴的人,一辈子里也要有痛苦的时候。我刚刚大获全胜,我用不着自杀了。我享受这顿丰盛的美食,而且还有两个又漂亮、又聪明、又有同情心的女人陪着我。再说,我的老婆和孩子经济上也有保障了。”

“那你还在抱怨什么?”茉莉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煞风景?”

“因为我写不出来东西了,”维尔说,“这不是什么大悲剧。这件事情也不再那么重要了,问题是我只会做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欣然吃光了三份甜点,那种洋洋自得的劲头让两个女人忍俊不禁。维尔朝他们一乐。“我们的确是把老伊莱给吓怕了。”他说。

“你太害怕作家的瓶颈了,”克劳迪娅说,“慢慢就会好了。”

“剧作家没有作家的瓶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作家,他们什么也不写。”维尔说,“我写不出来东西的原因是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样吧,我们说点儿更有意思的事儿。茉莉,有件事我一直没明白。一部毛利润一亿美元、成本只有一千五百万的电影,我明明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净利润,可是我一分钱都没见着。我很想在死前把这个谜底搞清楚。”

茉莉来了精神。她一向很喜欢给人讲法律。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潦草地写下来几个数字。

“这没什么稀奇的,”她说,“他们的确履行了合同,但是这份合同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签。你看,就拿这一亿美元总收入来说,院线拿走一半,所以公司只拿到五千万,这叫电影拷贝的院线租赁。

“公司拿走一千五百万的成本。还剩三千五百万。但是根据你的合同和大部分制片公司的合同来说,公司要拿百分之三十的租赁收入作为电影的发行费用。也就是说他们又拿走了一千五百万。你还剩两千万。然后还要扣除印刷品的成本、电影广告的成本,随便就得要五百万。剩下的一千五百万——精彩的地方来了——根据合同,公司要拿走预算的百分之二十五,是管理费、电话费、电费、摄影棚租赁等。还剩一千一百万。你以为从一千一百万里拿走一成也可以。但是一线明星们还得拿走租赁收入的最少五个点,导演和制作人是另外五个点。这就是另外的五百万。你还剩六百万。至少你还有钱可拿。但是别急,他们还得从这里头扣除所有的发行成本,比如把印刷品送到英国需要五万,送到法国或者德国还需要五万,诸如此类。最后他们还得问你要一千五百万本金的利息,因为这笔钱他们是借来拍电影的。就是这儿把我弄糊涂了,总之最后的六百万也没了。你不找我当律师,就会碰到这种情况。要是我拟定合同,我肯定会确保这个金矿有你的一份儿。不是毛利润,仍然是净利润,不过是定义得非常清楚的净利润。这下明白啦?”

维尔笑了。“就算我明白了吧。”他说,“那电视和录像的收入呢?”

“电视收入倒是有,”茉莉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录像上挣了多少钱。”

“那我跟马林的这笔交易完全是基于毛利润吗?”维尔问道,“他们这回耍不了我了?”

“我写合同就耍不了你。”茉莉说,“完全基于毛利润。”

维尔悲哀地说:“那我就再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也没有借口不写东西了。”

“你真是太怪了。”克劳迪娅说。

“不,不,”维尔说,“我只是老把事情搞砸而已。怪人做怪事,是为了让人们注意不到他们的真面目。他们自卑。所以搞电影的人才都那么怪。”

谁能想到,原来死亡竟是一个如此愉悦的过程呢?竟然可以如此安宁,毫无恐惧。最重要的是,谁能想到,天地间的这个大谜题马上就要被他解开了呢?

伊莱·马林病卧在长夜之中。他一边从墙里引来的管子吸入氧气,一边思考他的一生。他的私人护士普瑞希拉值夜班,此刻正在屋子另一侧昏暗的灯光下看书。他看见,她的眼睛不时抬起瞥他一眼,大概是每读完书上的一行字就要确认一下他的状况。

马林在想,在电影里的话,这个场景该是多么不同啊。电影中的这类镜头更有张力,因为描写的是生与死之间的挣扎。护士一定会俯在他床头忙前忙后,医生们一定会争分夺秒进进出出。肯定还得加上嘈杂的人声,肯定得让整个镜头看起来扣人心弦。可现在呢,屋子无比安静,护士在看书,马林则轻轻松松从一根塑料管子里就能呼吸。

他知道,整个阁楼层都是豪华病房,只会接待极为重要的人物。像有权有势的政治家、身家亿万的房产大亨、娱乐界昔日的大明星等。他们曾经都是手掌大权的君王,如今也得在这夜里躺在医院,成为死亡的奴仆。他们孤独无助地躺着,只有花钱雇来的人才会稍稍安慰他们,他们的权力已经瓦解。身体里插着管子,鼻子里接着呼吸管头,静待医生用手术刀取出他们衰竭心脏里的废物,或者就像他现在一样,静待植入一个新的心脏。他好奇,他的心脏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认命了。

为什么要认命呢?为什么他要拒绝医生做心脏移植、宁可靠着衰竭的心脏活过剩下的短暂时光呢?他想,谢天谢地,看来我还是能作出理智的决定,不被情感所左右。

对他来说一切都很清楚,就跟电影达成交易一样清楚:成本、收入分成、附属版权的价值,还有和明星、导演、预算透支有关系的各种陷阱。

第一,他已经八十岁了,不再健康。做了心脏移植之后,他至少一年不能工作。他当然无法再执掌罗德斯通工作室,那他肯定无法大权在握了。

第二,没有权力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话说回来,像他这样的老人,就算换个全新的心脏,又能再做些什么呢?他无法运动、无法风流,美食美酒也无法再享受。这可不行,对老人来说,唯一的快乐就剩下权力了,而且权力又有什么不好的?权力是可以用来做好事的。他不是抛弃了一切谨慎原则、抛弃了笃信一生的偏见,给了厄内斯特·维尔好处吗?他不是跟大夫说了,他不愿意夺走一个孩子或者年轻人也能使用的心脏?这难道不是权力所做出的更大的善事吗?

但是,他一辈子都在跟伪善打交道,现在终于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它。他拒绝移植心脏,根本原因是这笔交易划不来。他给厄内斯特·维尔分成,是因为他想看到克劳迪娅对他的爱慕,以及茉莉·弗兰德斯对他的尊重,其实无外乎一时冲动。他想留个好印象而已,这有那么糟吗?

对自己的一生,他很满意。他白手起家,终于出人头地。他把同胞都比了下去:他享受到了人一辈子所能享受的一切快乐,爱过漂亮女人、住过奢华房子、穿过精致衣衫。他还为艺术创造作出了贡献。他得到了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他也想着帮助同胞们:光是这家医院就收到过他的一千万美元捐款。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跟同胞们勾心斗角的过程。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吗?不这样的话,又怎么能把大权攥在手里呢?没有大权,又怎么做善事呢?恰恰这个时候,他开始后悔给厄内斯特·维尔的恩惠了。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与人相争得来的战利品就这么简单地拱手让人,哪怕是面对威胁也不行。

鲍比会讲述他如何拒绝了心脏移植、把器官源让给年轻人的故事。鲍比会把承诺给厄内斯特·维尔的分成都收回来。鲍比会解散女儿的电影公司——长期以来这家公司都是罗德斯通亏钱的无底洞。鲍比会承担所有的骂名。

他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铃声,然后是蛇一样的沙沙声,那是传真机传来了纽约的票房数据。这种声音断断续续,就像在附和他衰朽得不堪跳动的心脏。

这就是真相。他已经享受完了美好人生。最终背叛他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意识。

这就是真相。他对人类失望了。他见到了太多的背叛、太多可怜的软弱、太多争名逐利的贪婪。相爱的人之间却都是逢场作戏,夫妻也好、父子也好、母女也好,都是一样。谢天谢地,他总算制作了那么多给人以希望的电影;谢天谢地,他有了子孙;谢天谢地,他总算不用再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之后的丑恶嘴脸了。

传真机还在响。马林听见自己疲惫不堪的心跳声。清晨的阳光洒进他的房间,他看到护士关了台灯合上书。要死了,真是孤独啊,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爱他,临死的时候屋子里却只有这个陌生人。护士扒开他的眼皮,把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病房的门像上古神庙的大门一样推开了,他听见早餐托盘和碟子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屋子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感觉到有人在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他奇怪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一层迷云覆上了他的脑海,一阵尖叫声穿过了这层密云。某部电影里的台词突然涌进了他已经缺氧的脑中:“众神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整个好莱坞都会哀恸不已,但是谁也没有夜班护士普瑞希拉更悲伤。为了养活两个小孩,她不得不值夜班,马林恰好就死在了她的夜班里。她一直被誉为全加利福尼亚最好的护士,这让她骄傲不已。她讨厌死亡。但是她刚刚读的那本书太精彩了,她还想着要跟马林谈谈,把这本书改编成电影呢。她不会一辈子都当护士的,她闲暇时候还是个编剧。不过就算现在她也没有放弃希望。这间医院顶楼的豪华病房里住的都是好莱坞最大的人物,她会守护着他们,防止死神来袭。

其实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马林死前的脑海里,那里装载了他看过的成千上万的电影。

实际上,他死了十五分钟之后,护士才走到他的床前。他静悄悄地离开了。她想了半分钟到底要不要采取急救手段唤回他的生命。对死亡她司空见惯了,因此有了更多的怜悯。唤回他的生命只能让他继续忍受折磨。她走到窗边,看太阳升起,看石阶上踱着方步的鸽子。普瑞希拉是马林命运的最后裁决……也是对他最为悲悯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