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3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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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点也没觉得这个聚会有什么意思,压根儿没有参与进去。说实话,与其说笑气激起了他的性欲,倒不如说笑气让他的精神得到了“升华”,仿佛这甜香是专门用来祭祀某个仁慈神祇的圣药。来参加聚会的客人们动物似的到处性交,这场面瞬间就让他明白了,肯尼斯不在乎他“重要的另一半”和德国牧羊犬做爱,完全是合情合理。这样的性交不包含一点人类情感,简直有点无聊。肯尼斯自己没有参与,他忙着控制释放笑气呢。

但现在,若干年后,厄内斯特知道他有自杀的办法了。这种死法就和无痛看牙一样。他不会有痛苦,不会让遗容有碍观瞻,也不会感到害怕。他会毫无遗憾地在一片飘飘欲仙之中直上云端,从此端的世界往生于彼岸的世界——说得通俗点,这种死法很快乐。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在半夜潜入肯尼斯的办公室,弄明白怎么操作笑气……

他和肯尼斯约了检查牙齿。肯尼斯在看他的X光片时,他告诉肯尼斯要在新小说里加入一名牙医角色,想知道应该如何操作释放甜香。

肯尼斯是一个天生的老师,他详细演示了怎么使用甜香罐上的开关,还强调了安全比例。

“但这不危险吗?”厄内斯特问,“你要是喝醉了搞错了呢?我会死的。”

“不可能,这东西会自动调节,所以永远可以保证氧气含量不低于百分之三十。”肯尼斯说。

厄内斯特犹豫了一会儿,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你知道的,好几年前那个聚会,其实我挺喜欢的。现在我有个小女朋友,特漂亮,但是比较腼腆。我想你帮我个忙。能把你办公室的钥匙给我吗?我想带她来这儿一趟,甜香能让她放得开一点。”

肯尼斯仔细地看着X光片。“你这套牙齿简直棒极了,”他说,“我可真是个好牙医。”

厄内斯特问:“钥匙的事?”

“货真价实的大美女吗?”肯尼斯问,“告诉我是哪个晚上,我来控制甜香。”

“不行,不行,”厄内斯特说,“这是个正派的姑娘,你在旁边的话,她放不开,”他顿了顿,“她很老派的。”

“少扯淡。”肯尼斯说。他盯着厄内斯特的双眼,然后开口道,“等我一分钟。”他离开了治疗室。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攥着钥匙。“去配一把一样的,”肯尼斯说,“让他们知道你是谁,然后把钥匙还给我。”

厄内斯特又惊又喜:“我也没说现在就要。”

肯尼斯把X光片整理到一起码到一边,转身看着厄内斯特。他脸上的欢乐爽朗已经完全看不见踪影了,自从厄内斯特认识他以来,几乎没见过他这样凝重的表情。

“当警察在我的治疗椅上找到你的尸体时,”肯尼斯说,“我不想被牵连进去,我不想我的专业素养受到危害,也不想失去我其他的病人。警察会找到钥匙和配钥匙的商店,最终他们会觉得这是你自己的诡计。我猜,你肯定已经留了信了吧?”

厄内斯特惊住了,又觉得很羞愧。他没想过这样会伤害肯尼斯。肯尼斯看着他,嘴角带着些责备意味的微笑,同时也泛着伤感。厄内斯特接过钥匙,少见地动了感情。他犹豫不决地拥抱了肯尼斯。“看来你明白了,”他说,“不过,我的决定可是完全理性的。”

“我当然懂,”肯尼斯说,“我也想过如果我老了以后,或者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他开心地笑道,“什么都比不上一死了之。”他们都笑了。

“你真的知道我寻死的缘故吗?”厄内斯特问道。

“好莱坞的人都知道,”肯尼斯说,“在一场聚会上,有人问斯基比·迪尔,他是不是真打算拍那几部片子。他当时回答说,‘除非地狱结冰,或者厄内斯特·维尔自杀,否则我拍定了’。”

“你不觉得我疯了吗?”厄内斯特说,“为了钱干这种事儿,而且这笔钱我还花不着了……”

“这有什么呢?”肯尼斯说,“比为了爱情自杀要聪明多了吧。就是操作起来有点麻烦,你得断开墙里面输送氧气的阀门。这能让自动分配不起作用,你就能把笑气的成分调到百分之七十以上了。等周五晚上清洁工走了之后你再来,这样的话你的尸体直到周一才会被发现。要不然,被人发现的话,你总有被救活的可能。当然,如果你吸百分百的纯笑气,三十分钟之内就死。”他又带着一丝悲哀笑了笑,“我在你牙齿上下的工夫都废了。真可惜。”

两天后的周六,厄内斯特很早就在比弗利山庄酒店房间醒来。太阳才刚刚升起。他洗了澡,刮了脸,穿上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外面套上一件棕褐色的亚麻夹克。房间里满地的衣服和报纸,但是也没必要整理了。

肯尼斯的办公室离酒店需要走半个小时,厄内斯特走出酒店,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洛杉矶谁都不走路。他很饿,但是害怕如果吃东西的话,到时候笑气会让他吐得一塌糊涂。

办公室在一栋十六层楼建筑的十五层。大厅里只有一个保安,电梯里一个人都没有。厄内斯特用钥匙打开牙医诊所的大门,进门,回身锁好,然后把钥匙揣进夹克的口袋。房间里静谧一片,前台的窗子闪耀着清晨的日光,电脑则静静地藏在诡谲的阴影之中。

厄内斯特打开门,走进工作区。沿着走廊一路走去,走廊墙上大牌明星的照片都在向他致意。一共有六个治疗室,左手边三个,右手边三个。走廊尽头是肯尼斯的办公室和会议室,他们常常在那里聊天。肯尼斯的私人治疗室里配有特制水压牙科椅,供最有身份的病人使用。

那张椅子极尽奢华,垫子更厚、皮子更软。椅子旁的滑动桌上放着吸入甜香用的面具。控制台的阀门连在输气管上,装着笑气和氧气的罐子藏在墙里,两个控制旋钮都指向零点。

厄内斯特把旋钮调到一半笑气一半氧气,然后坐上椅子,戴上面具,放松身体。不管怎么说,这次肯尼斯不会用刀子切进他的牙床了。所有的疼痛和苦厄都离他而去,他的大脑在整个天地之间徜徉。他感觉棒极了,这时候还要想到死亡的话,真是荒唐。

下一部小说该怎么动笔的想法跃进了他的头脑,他想到了很多认识的人,没有谁是怀揣恶意的,这是他最爱笑气的一点。该死,他忘了修改绝笔信了,他意识到,不管他下笔时初衷多么良善、文辞有多考究,这些信都会伤人的心。

厄内斯特现在好像身处一个巨大的、航行中的彩色气球里。他飘荡在他所知的世界之上。他想到了伊莱·马林,追逐自己的命运、获得了巨大的权力,无情而睿智的手腕让世人敬畏。当时厄内斯特刚刚发表他的得意手笔,电影制作公司就买下了这部小说准备改编成电影,这部小说还让他获得了普利策奖。出版商为他举办了鸡尾酒会,而伊莱也出席了这次庆典。

伊莱伸出手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参加酒会的消息传遍了好莱坞。而且伟大的伊莱·马林在大去之时又对他表示了最后的、绝对的尊重,他愿意按照毛利给他提成,尽管邦茨在马林死后对此拒不履行了。

其实邦茨也不是坏人,他这样不懈地追逐利益,都是源于他在那样一个名利场中的种种经历。说老实话,斯基比·迪尔才叫混蛋,因为迪尔凭借的是精明、魅力、禀赋的能量和与生俱来的背信弃义,可是个危险得多的人。

厄内斯特又想到,他为什么总是看不起好莱坞和电影,为什么总要嘲笑他们呢?这是嫉妒。电影是现在最受尊敬的艺术形式,而且他自己也喜欢好电影。但是他嫉妒摄制电影时剧组成员之间的联系。演员、剧组、导演、大明星,甚至是“西装男”——那些粗鲁不文的管理层,在拍摄期间都亲密无间像家人一样。虽然这个家庭不能天长地久,但至少能持续到电影杀青之前。他们相互赞美、亲吻、拥抱,彼此发誓一直相亲相爱。要是能拥有这种感觉该有多好。他记起来,当他和克劳迪娅第一次写剧本的时候,还一直以为这个大家庭会接纳他呢。

但是以他的性格、恶意的机智和总是浮上嘴角的讥笑,要怎么融进那个家庭呢?不过在甜美的笑气里,就连剖析自己也没那么犀利了。他有版权,他写过了不起的作品(厄内斯特真心爱自己的作品,这在小说界可不常见),他应该得到更多的尊重。

浸没在宽恕一切的笑气中,厄内斯特想通了,他其实不想死。钱没那么重要,也许邦茨会发发慈悲,又或者克劳迪娅和茉莉能想到别的法子。

他又想到了所受的那些羞辱。他的几任妻子没有一个真正爱过他。他一直就像个乞丐,却从没得到过爱情的施舍。他的书广受好评,但没有真正地引起轰动让他变得富有。有些评论家恶意诽谤,他还要假装一点都不在乎。毕竟,不能在批评家面前失态是作家基本素养,但这让他痛苦不堪。他的男性朋友偶尔也很欣赏他的聪明、坦率,但他们的交情止于普通朋友,连肯尼斯都算不上他的密友。他知道只有克劳迪娅是真的喜欢他,茉莉·弗兰德斯和肯尼斯只是同情他。

厄内斯特探起身子,关上了甜香的控制钮。过了几分钟他就清醒多了,然后去肯尼斯的办公室坐了下来。

清醒之后,他再度消沉。他回到肯尼斯的安乐椅上,看着太阳从比弗利山上升起。电影公司出尔反尔让他愤怒到无暇顾及任何别的事情。他讨厌新一天的黎明,至少在夜里,他还能早早吞下安眠药,然后能睡多久是多久……他恨自己竟然被这些他根本瞧不起的人羞辱了。他现在连读书也读不下去,阅读是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一种快乐。当然,他再也没法写作了。那些笔触优雅的散文,那么受人欢迎,现在看来都是无病呻吟,夸张做作而且自命不凡。他不再喜欢写这样的东西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早上醒来时,都会对这新的一天满怀畏惧。他太疲劳,连澡也懒得洗,脸也懒得刮。而且他破产了。他的确赚过几百万美元,但他嗜赌、好色、酗酒,有时甚至直接把钱送给别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钱有多么的重要。

两个月前,他已经付不起孩子和前妻的赡养费了。和大多数男人不同,厄内斯特付这笔钱时感到很快活。他已经五年没出版过一本书了,性子也变得越发难以亲近,就连自己都觉得讨厌。他成天抱怨自己命不好,自己就好像社会这张大脸里的烂牙。而这种想象只能让他更加沮丧。像他这样天赋异禀的作家怎么会沦落进这样狗血的肥皂剧情里呢?浓重的忧郁侵袭了他整个人,他浑身都瘫软了。

他起身走进治疗室。肯尼斯告诉过他如何操作。他拉出那根电线,电线顶端连着两个插头,一个供给氧气,另一个输送笑气。他只插上了一个插头——输送笑气的那个。他坐上牙科椅,伸出手旋转旋钮,那时候他想,肯定有办法能调整到最少百分之十的供氧,那样就不一定会死。他拿起面具,戴在脸上。

高纯度笑气让他感受到了片刻的狂喜,苦痛一扫而光,他进入梦幻般的世界里。笑气净化了他的大脑。他感受到了最后的、最纯粹的愉悦,那一刻他相信,世上存在上帝和天堂。

茉莉·弗兰德斯对着鲍比·邦茨和斯基比·迪尔大发雷霆,要是伊莱·马林还在世的话,她会小心得多。

“你们有一部厄内斯特作品的续集马上就要发行了,但是我申请的限制令不会允许你们上映的。现在这些财产都属于厄内斯特的遗产继承人。当然,你们也可以无视禁令强行上映,那我就起诉。要是我胜诉,那部电影和大部分收入都会算进厄内斯特的遗产。而且你们永远别想用他书中的角色再拍任何其他的电影。现在我们先不谈那些,也不谈法院上的事。我要求你们预付五百万、每部片子拿出一成毛利来。还有录像带的收入,我要你们给我一个真实有效的账户,存上录像带的分成。”

迪尔惊惧交加,邦茨则怒气冲冲。厄内斯特·维尔,一个编剧,要在一部片里拿走比大部分人都高的利润分成,都快赶上大明星了,简直岂有此理。

邦茨立即打电话给梅洛·斯图尔特和罗德斯通的首席法律顾问。不到半小时,他们就来到了会议室。梅洛必须到场,因为他负责这个系列电影的统筹,大明星、导演、编剧都要付给他佣金。这种情况是他损失几个点的利益的时候。

首席法律顾问说:“维尔先生第一次恐吓公司的时候,我们就研究过这个问题了。”

茉莉·弗兰德斯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你把他的自杀说成是恐吓?”

“除了恐吓还有勒索,”首席法律顾问不假思索道,“我们已经完全研究过这种情形下的法律条款,目前的情形比较复杂,但我还是建议公司上法庭,我们肯定赢。在这种特定情况下,财产的各项权利不会回到遗产继承人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