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我十岁离开昆明,跟我姨丈到上海去,然后又跟我姨丈到台湾来。”

“哦,那么,你也跑过不少地方了?”明远插进来问。

“是的,”魏如峰回忆的说:“抗战胜利之前都在昆明,胜利后,因为我姨丈到上海经商,我就跟着他到上海。我姨丈虽走入商业界,却是个非常潇洒的人,那两年,我经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还记得吗?”梦竹问:“我们也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

“记得清楚极了,三潭映月的回廊,苏堤的垂柳,灵隐寺的暮鼓晨钟,还有那些满湖的小船。我记得我最喜欢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庙里的点点灯光,和听那些木鱼钟磬的声音,使人觉得好宁静,好悠然。”

“那时候你已经能够体会那么多了?”梦竹问。

“我是个很早熟的孩子。”

谈话似乎一开始就很顺利,绕着这个西湖的题目,谈料源源涌出,晓彤和晓白这两个台湾长大的孩子,反而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六点钟左右,饭摆了出来,晓彤帮着母亲端碗摆筷子,添饭添菜的,忙得不亦乐乎。魏如峰谈锋一顺,也就抛开了那份拘谨和紧张,恢复了原有的洒脱自然。

这天,梦竹并没有准备酒,因为她觉得招待小辈,酒是不太必须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兴,梦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赏,连原来感到的他的缺点,也都被他的优点所掩盖了。明远虽然谈得不多,但显然也很愉快。晓彤看到大家都那么融洽,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晓白背着人,不断对晓彤做鬼脸,更弄得晓彤时时刻刻都要调开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绽放出来的微笑。

吃过了饭,晓彤帮梦竹把碗筷撤回厨房里,梦竹望着晓彤,对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晓彤想问什么,但一看到梦竹的笑脸,就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梦竹把晓彤拉到身边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的说:“晓彤,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妈妈?你以为妈妈一定会反对你的朋友吗?这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晓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创造你的未来吧,说实话,我喜欢这孩子!”

晓彤红着脸钻出厨房,回到“客厅”里去了。剩下梦竹,一面擦洗着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怀荡漾得很厉害,她是真的弄胡涂了,不知是女儿在恋爱还是她又恋爱了?可是,在这种醉意朦胧的感觉中,也有一份难言的酸涩和凄凉的情绪,她在恋爱着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过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欢乐。

洗完碗筷,回到屋里,魏如峰正在和明远畅谈文学,这使她愣了愣,明远素来不长于谈话,可是,看来他们却谈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国之古典文学,谈到西洋的现代文学,接着,他们就辩起论来了,明远认为中国之旧文学,决非西洋的新文学所能比拟,魏如峰却坚持西洋文学有中国文学所没有的长处。这场辩论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因为两人都同意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取得协议,宣告辩论结束。

梦竹含笑的听着他们的谈话,衷心欣然。等他们谈到一个段落,梦竹就笑着问魏如峰:“你学文学,为什么又在商业界服务呢?”

“因为我姨丈的关系。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丈的,而他又不大喜欢过问公司里的事,我毕业之后原说在公司里帮帮忙,谁知一插进手就退不下来了。现在,我姨丈也不肯放我离开,事实上,我一直希望能从事文教工作,最大的愿望,是到报社做记者或编译。”

“你住在你姨丈家里吗?”

“是的。”

“你姨妈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丈就和我姨妈仳离了。”

“哦?”梦竹有点意外:“那么,你怎么还跟着你姨丈呢?”

“这里面关系很复杂,我的姨丈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亲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丈和我父亲又是生死之交。据说,我姨丈娶我姨母并不很情愿,我姨丈在重庆读大学,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彷佛姨丈发生了一点桃色纠纷,就和我姨妈闹翻了,我姨妈一气远走,失去了消息。可是,这件事并不影响我父亲和我姨丈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念书时,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给我姨丈,我就住在姨丈家里,一直跟着姨丈到台湾。”

“噢,”梦竹凝视着魏如峰,深思的说:“你说你姨丈在重庆读大学?什么大学?”

“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

“中国文学系?”梦竹皱拢了眉头,似乎在寻思着什么,接着,就微微的变了色,艰涩的说:“你说你姨丈姓何?”

“是的。”

“何什么?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说话,梦竹却又突然跳了起来说:“噢,谈这些没什么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给你换一杯热的。”她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颤着的,面容青白不定。

晓彤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妈,你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梦竹力持镇定的说,拿起了那个茶杯,刚刚转身,她就接触到明远锐利的目光,那对平日忧郁深沉的眼睛现在看来阴鸷而凶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脸上。这使她浑身一震,脸色就更加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