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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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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着,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着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浑身冷汗淋漓。

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

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着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

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呀!慕天做的胡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哀号。

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着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撕裂着。——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着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着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着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

她把头转开,扶着墙,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彷佛践踏着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着时,她最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的疼痛。

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着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着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瞇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着:“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