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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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感郎耽夙爱.著意守香奁.岁月多忘远.情综任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细数从前意.时时屈指尖.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请王婆作辞.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因商量道:「武二回来.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

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厮怎地兜达.我自有话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将三两银子谢他.当晚就将妇人箱笼.都打发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豔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来多管.只编了四句口号.说得好:

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轿内坐著浪淫妇.后边跟著老牵头.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大娘子吴月娘房裡使著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著叫娘.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名唤孙雪娥.约二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门庆与他戴了鬏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房.此事表过不题.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到第二日.妇人梳妆打扮.穿一套豔色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裡.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緻.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著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著风情月意.纤腰嫋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緻.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

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都拜见了.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旁边.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吩咐丫头.媳妇赶著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众人偷看.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裡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裡.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裡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著丫头赶著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都和他在一处.因此.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都气不忿.背后常说:「俺们是旧人.到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

西门庆自娶潘金莲来家.住著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且按下不题.

单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先去县裡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已知金宝交得明白.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食管待.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下处.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来.都吃一惊.捏两把汗.说道:「这番萧牆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

武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叫声哥哥也不应.叫声嫂嫂也不应.道:「我莫不耳聋了.如何不见哥嫂声音.」

向前便问迎儿.那迎儿见他叔叔来.吓的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裡去了.」

迎儿只是哭.不做声.正问间.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慌忙走过来.武二见王婆过来.唱了喏.问道:「我哥哥往那裡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

婆子道:「二哥请坐.我告诉你.你哥哥自从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

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得什麽病.吃谁的药来.」

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头.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麽药不吃到.医治不好.死了.」

武二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

王婆道:「都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

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裡.」

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裡去寻坟地.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

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裡去了.」

婆子道:「他少女嫩妇的.又没的养赡过日子.胡乱守了百日孝.他娘劝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教我替他养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

武二听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门去.迳投县前下处.开了门进房裡.换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絛.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归到哥哥家.从新安设武大灵位.安排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安排得端正.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负屈含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报冤雪恨.」

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终是一路上来的人.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悽惶.武二哭罢.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迎儿吃了.讨两条席子.教土兵房外旁边睡.迎儿房中睡.他便自把条席子.就武大灵桌子前睡.

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裡睡得著.口裡只是长吁气.那土兵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在那裡.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裡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后却无分明.」

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逐影魂幡.

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髮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鑽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

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寻思道:「怪哉.似梦非梦.刚才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想来他这一死.必然不明.」

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点.回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于是咄咄不乐.只等天明.却再理会.

看看五更鸡叫.东方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

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

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

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裡拿著个柳笼簸罗儿.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道:「兄弟.」

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

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

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我没甚麽~」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

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裡想道:「这些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

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却休气苦.」

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姦.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麽.」

又问道:「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

郓哥道:「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待捣吊底子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

武二道:「你休说谎.」

郓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这般说.」

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

须臾.吃了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吩咐郓哥:「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明日早上来县前.与我作证.」

又问:「何九在那裡居住.」

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

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也在那裡伺候.一直奔到厅上跪下.声冤起来.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麽.因何声冤.」

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姦.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佔嫂子在家为妾.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

因递上状子.知县接著.便问:「何九怎的不见.」

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

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姦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

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

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便与你拿人.」

武二方才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屋裡.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西门庆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带著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早发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

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裡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

武二道:「若恁的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

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歎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武松是何等汉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要寻西门庆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裡面.见武二狠狠的走来.问道:「你大官人在宅上麽.」

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

武二道:「且请借一步说句.」

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武二翻过脸来.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

傅伙计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

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要活时.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裡.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说来.我便甘休.」

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著.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本不在家.刚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

武二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那武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绰揽些公事.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他便两下裡打背.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叫做李外传.那日见知县回出武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五两银子送他.正吃酒在热闹处.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后楼躲避.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在此麽.」

酒保道:「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

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早不见了西门庆.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知是他来报信.不觉怒从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传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藏在那裡去了.快说了.饶你一顿拳头.」

李外传看见武二.先吓呆了.又见他恶狠狠逼紧来问.那裡还说得出话来.武二见他不则声.越加恼怒.便一脚把桌子踢倒.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李外传见势头不好.强挣起身来.就要往楼下跑.武二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著不说.待要往那裡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

早飕的一拳.飞到李外传脸上.李外传叫声啊呀.忍痛不过.只得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罢.」

武二听了.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隔著楼窗儿往外只一兜.说道:「你既要去.就饶你去罢.」

扑通一声.倒撞落在当街心裡.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都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著房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急转身奔下楼来.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还把眼动.气不过.兜裆又是两脚.早已哀哉断气身亡.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得罪都头来.为何打杀他.」

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料这厮悔气.却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裡.」

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那裡肯放鬆.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裡来.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清河县.街上议论的人.不计其数.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张公酿.郑六生儿郑九当.世间几许不平事.都付时人话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