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僕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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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虽为露所浥.複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吴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不放他起身.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閒静了.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只等到黄昏.到晚来归入房中.粲枕孤帏.凤台无伴.睡不著.走来花园中.款步花苔.看见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门庆情性难拿.偶遇著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厮.名唤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髮.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看管花园.晚夕就在花园门首一间小耳房内安歇.金莲和玉楼白日裡常在花园亭子上一处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献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将近.吴月娘见西门庆留恋烟花.因使玳安拿马去接.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递与你爹.说五娘请爹早些家去罢.」

这玳安儿一直骑马到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众人.正在那裡伴著西门庆.搂著粉头欢乐饮酒.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便问:「你来怎么.家中没事.」

玳安道:「家中没事.」

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

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上帐.」

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不曾.」

玳安道:「已捎在此.」

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与桂姐.桂姐道了万福.收了.连忙吩咐下边.管待玳安酒饭.那小厮吃了酒饭.複走来上边伺候.悄悄向西门庆耳边说道:「五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

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那个表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锦笺.上写著几行墨蹟.桂姐递与祝实念.教念与他听.这祝实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念道: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裡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他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

玳安只得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

祝实念在旁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裡新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

西门庆笑赶著打.说道:「你这贱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著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

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笼人家粉头.自守著家裡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时.便就要抛离了去.」

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你两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咱大家吃.」

于是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倾.拿了七钟茶来.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曲儿.单道这茶好处:朝天子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著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裡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

就该谢希大先说.因说道:「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准.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裡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桂姐见把他家来伤了.便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真人.摆著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裡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当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

于是向头上拨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猪肉.又宰了一隻鸡.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淨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

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当下众人吃得个淨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拣了些菜蔬.又被这伙人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便剌了一泡䄬穀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裡.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实念走到桂卿房裡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竞是写在嫖账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著西门庆玩耍.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兴闲来可暂留.若要死贪无厌足.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众人簇拥著西门庆饮酒不题.单表玳安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正在房坐的.见了便问玳安:「你去接爹来了不曾.」

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说道: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爹说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

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又骂小厮.」

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

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

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不说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仇.单表金莲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上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一处.但见: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纵他律法明条.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琴童进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与了他.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街上吃酒耍钱.颇露机关.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

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

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淨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如此这般:「他屋裡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非除饶了蝎子.」

此时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门庆从院中来家上寿.月娘道:「他才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们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他反乱将起来.我不管你.」

二人不听月娘.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金莲在家怎的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拿过来收了.著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道:「贼奴才.你知罪麽.」

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拨下他簪子来.我瞧.」

见没了簪子.因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那裡去了.」

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

西门庆道:「奴才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拿板子打.」

当下两三个小厮扶侍一个.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绢縼儿.縼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西门庆一眼看见.便叫:「拿上来我瞧.」

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那裡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

唬的小厮半日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

西门庆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来著实打.」

当下把琴童绷子绷著.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叫来保:「把奴才两个鬓毛与我撏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

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吓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

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裡.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著.」

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梦裡睡裡.奴才我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

妇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裡只和孟三儿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和盐和醋.他有个不知道的.」

因叫春梅:「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

西门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

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裡来歇.无非都气不愤.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麽来与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

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强甚麽.」

说著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烂了这块地.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裡做生活.因从木香棚下过.带儿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裡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

只这一句.就合著琴童供称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鑽入爪洼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

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裡.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

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没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人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钟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并不饶你.」

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

又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坐儿.在旁陪坐饮酒.潘金莲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这场羞辱在身上.正是: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当下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

方才撇了金莲.出前边陪待宾客.那时应伯爵.谢希大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著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

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约的西门庆不在房裡.瞒著李娇儿.孙雪娥.走来看望.见金莲睡在床上.因问道:「六姐.你端的怎麽缘故.告我说则个.」

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裡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

玉楼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们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裡来便罢.但到我房裡来.等我慢慢劝他.」

金莲道:「多谢姐姐费心.」

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著说了回话.玉楼告回房去了.至晚.西门庆因上房吴大妗子来了.走到玉楼房中宿歇.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了.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却不难为他了.我就替他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

西门庆道:「我问春梅.他也是这般说.」

玉楼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

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

当晚无话.

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拿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唱了一日.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引著拜见月娘众人.在上房裡坐吃茶.请潘金莲见.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门首.桂姐又亲自到金莲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

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得铁桶相似.说道:「娘吩咐.我不敢开.」

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不题.

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鬓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裡枕席欢娱.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的多.都气不愤.背地裡驾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麽来.中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裡.就是前日你在院裡踢骂了小厮来.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说了一声.恐怕他家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爱钱.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做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

几句把西门庆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

过了几日.西门庆备马.玳安.平安两个跟随.往院中来.却说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门庆走到.坐了半日.老妈才出来.道了万福.让西门庆坐下.问道:「怎的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

西门庆道:「正是因贱日穷冗.家中无人.」

虔婆道:「姐儿那日打搅.」

西门庆道:「怎的那日桂卿不来走走.」

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裡.这几日还不放了来.」

说了半日话.才拿茶来陪著吃了.西门庆便问:「怎的不见桂姐.」

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来看看姐儿.」

西门庆道:「真个.我通不知.」

因问:「在那边房裡.我看看去.」

虔婆道:「在他后边卧房裡睡.」

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门庆走到他房中.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裹被坐在床上.面朝裡.见了西门庆.不动一动儿.西门庆道:「你那日来家.怎的不好.」

也不答应.又问:「你著了谁人恼.你告我说.」

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欢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麽.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色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到见我甚是亲热.又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他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闻说你家有五娘子.当即请他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他去.他使丫头把房门关了.端的好不识人敬重.」

西门庆道:「你到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咬群儿.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

桂姐反手向西门庆脸上一扫.说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他.」

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著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髮都剪了.」

桂姐道:「我见砍头的.没见吹嘴的.你打三个官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裡只剪下一柳子头髮.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

西门庆道:「你敢与我排手.」

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个手.」

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时分.辞了桂姐.上马回家.桂姐道:「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儿.看你拿甚嘴脸见我.」

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裡去.迳到潘金莲房内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问他酒饭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乾淨.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妇人脱靴.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靴.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隻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妇人吓的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麽.于是跪在地下.柔声痛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日恁提心吊胆.陪著一千个小心.还投不著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

西门庆骂道:「贱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

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

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才慢条厮礼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灯前倒著桌儿下.由西门庆使他.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

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

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甚麽事儿.你信淫妇言语.平地裡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

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那西门庆无法可处.倒呵呵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椿物儿.你与我不与我.」

妇人道:「好亲亲.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麽.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裡要甚麽儿.」

西门庆道:「我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髮.」

妇人道:「好心肝.奴身上随你怎的拣著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髮却依不的.可不吓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髮近来又脱了好些.只当可怜见我罢.」

西门庆道:「你只怪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

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

因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髮做甚麽.」

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

妇人道:「你要做网巾.奴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他好压镇我.」

西门庆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发儿做顶线儿.」

妇人道:「你既要做顶线.待奴剪与你.」

当下妇人分开头髮.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

是夜与他欢会异常.

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迳到院裡.桂姐便问:「你剪的他头髮在那裡.」

西门庆道:「有.在此.」

便向茄袋内取出.递与桂姐.打开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髮.就收在袖中.西门庆道:「你看了还与我.他昨日为剪这头髮.好不烦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才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我哄他.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迳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

桂姐道:「甚麽稀罕货.慌的恁个腔儿.等你家去.我还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来了.」

西门庆笑道:「那裡是怕他.恁说我言语不的了.」

桂姐一面叫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裡.把妇人头髮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话下.却把西门庆缠住.连过了数日.不放来家.

金莲自从头髮剪下之后.觉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家中常走看的刘婆子来看视.说:「娘子著了些暗气.恼在心中.不能回转.头疼噁心.饮食不进.」

一面打开药包来.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晚上用姜汤吃.」

又说:「我明日叫我老公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灾.」

金莲道:「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

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椿本事:第一善阴阳算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灸收疮.第三椿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

妇人问道:「怎麽是回背.」

刘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争斗.教了俺老公去说了.替他用镇物安镇.画些符水与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若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治病洒扫.禳星告斗都会.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脚儿不稳.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俺老公与他回背.画了一道符.烧灰放在水缸下埋著.阖家大小吃了缸内水.眼看媳妇偷盗.只象没看见一般.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内.男子汉睡了那枕头.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

那金莲听见遂留心.便呼丫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临去.包了三钱药钱.另外又秤了五钱.要买纸扎信信物.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那婆子作辞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领贼瞎迳进大门往裡走.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看门小厮便问:「瞎子往那裡走.」

刘婆道:「今日与裡边五娘烧纸.」

小厮道:「既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

这婆子领定.迳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等了半日.妇人才出来.瞎子见了礼.坐下.妇人说与他八字.贼瞎用手捏了捏.说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时.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论.娘子这八字.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防碍.乙木生在正月间.亦作身旺论.不克当自焚.又两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难为.克过两个才好.」

妇人道:「已克过了.」

贼瞎子道:「娘子这命中.休怪小人说.子平虽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动了只一重巳土.官煞混杂.论来.男人煞重掌威权.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得人之宠.只有一件.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绞.两位星辰打搅.虽不能伤.却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状.」

妇人听了.说道:「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这裡一两银子相谢先生.买一盏茶吃.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

一面转入房中.拔了两件首饰递与贼瞎.贼瞎收入袖中.说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书著娘子与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灰.暗暗搅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

妇人道:「请问先生.这四椿儿是怎的说.」

贼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娇豔.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裡胡行.」

妇人听言.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替妇人烧了纸.到次日.使刘婆送了符水镇物与妇人.如法安顿停当.将符烧灰.顿下好茶.待的西门庆家来.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过了一日两.两日三.似水如鱼.欢会异常.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什麽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