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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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楼上多娇豔.当窗并三五.争弄游春陌.相邀开绣户.

转态结红裾.含娇入翠羽.留宾乍拂弦.托意时移住.

话说光阴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门庆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盘羹菜.一坛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麵.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吴月娘名字.送与李瓶儿做生日.李瓶儿才起来梳妆.叫了玳安儿到卧房裡.说道:「前日打搅你大娘.今日又教你大娘费心送礼来.」

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礼.送二娘赏人.」

李瓶儿一面吩咐迎春罢四盘茶食管待玳安.临出门与二钱银子.一方闪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我这裡就使老冯拿帖儿来请.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

玳安磕头出门.两个抬盒子的与一百文钱.李瓶儿随即使老冯拿著五个柬帖儿.十五日请月娘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又捎了一个帖儿.暗暗请西门庆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孙雪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出门.都穿著妆花锦绣衣服.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随著.竟到狮子街灯市李瓶儿新买的房子裡来.这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著乔皇亲花园.李瓶儿知月娘众人来看灯.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先迎接到客位内.见毕礼数.次让入后边明间内待茶.不必细说.到午间.客位内设四张桌席.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金钏儿.弹唱饮酒.前边楼上设著细巧添换酒席.又请月娘众人登楼看灯玩耍.楼簷前挂著湘帘.悬著灯彩.吴月娘穿著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段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俱搭伏定楼窗观看.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但见: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屏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薑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锺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大口髯鲶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裡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幙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鼇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回.见楼下人乱.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著楼窗子望下观看.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著.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著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倒好看.」

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著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蟹儿.跟著他倒好耍子.」

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这首裡这个婆儿灯.那个老儿灯.」

正看著.忽然一阵风来.把个婆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都压??儿.内中有几个浮浪子弟.直指著谈论.一个说道:「一定是那公侯府裡出来的宅眷.」

一个又猜:「是贵戚王孙家豔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妆束.」

又一个说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来这裡看灯弹唱.」

又一个走过来说道:「只我认的.你们都猜不著.这两个妇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阎罗大王的妻.五道将军的妾.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的妇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来这裡看灯.这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认的.那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上戴著个翠面花儿的.倒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内捉姦.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裡做妾.后次他小叔武松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被大官人垫发充军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见出来.落的这等标緻了.」

正说著.吴月娘见楼下围的人多了.叫了金莲.玉楼席坐下.听著两个粉头弹唱灯词.饮酒.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说道:「酒够了.我和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两个再坐一回儿.以尽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裡无人.光丢著些丫头们.我不放心.」

这李瓶儿那裡肯放.说道:「好大娘.奴没尽心也是的.今日大节间.灯儿也没点.饭儿也没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门爹不在家中.还有他姑娘们哩.怕怎的.待月色上来.奴送四位娘去.」

月娘道:「二娘.不是这等说.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两个.就同我一般.」

李瓶儿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钟.也没这个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钟钟不辞.众位娘竟不肯饶我.今日来到奴这湫窄之处.虽无甚物供献.也尽奴一点劳心.」

于是拿大银钟递与李娇儿.说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儿.大娘.奴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儿罢.」

于是满斟递与月娘.两个唱的.月娘每人与他二钱银子.待的李娇儿吃过酒.月娘就起身.又嘱咐玉楼.金莲道:「我两个先去.就使小厮拿灯笼来接你们.也就来罢.家裡没人.」

玉楼应诺.李瓶儿送月娘.李娇儿到门首.上轿去了.归到楼上.陪玉楼.金莲饮酒.看看天晚.楼上点起灯来.两个唱的弹唱饮酒.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那日同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家中吃了饭.同往灯市裡游玩.到了狮子街东口.西门庆因为月娘众人都在李瓶儿家吃酒.恐怕他两个看见.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灯.只到卖纱灯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转过湾来.撞遇孙寡嘴.祝实念.唱喏说道:「连日不会哥.心中渴想.」

见了应伯爵.谢希大骂道:「你两个天杀的好人儿.你来和哥游玩.就不说叫俺一声儿.」

西门庆道:「祝兄弟.你错怪了他两个.刚才也是路上相遇.」

祝实念道:「如今看了灯往那裡去.」

西门庆道:「同众位兄弟到大酒楼上吃三杯儿.不是也请众兄弟家去.今日房下们都往人家吃酒去了.」

祝实念道:「比是哥请俺每到酒楼上.何不往裡边望望李桂姐去.只当大节间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两个在他家.他望著俺们好不哭哩.说他从腊裡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边儿不进去看他看.哥今日倒闲.俺们情愿相伴哥进去走走.」

西门庆因记挂晚夕李瓶儿有约.故推辞道:「今日我还有小事.明日去罢.」

怎禁这伙人死拖活拽.于是同进院中去.正是: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

西门庆同众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门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见了.祝实念就高叫道:「快请三妈出来.还亏俺众人.今日请的大官人来了.」

少顷.老虔婆扶拐而出.与西门庆见礼毕.说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进来看看姐儿.想必别处另叙了新表子来.」

祝实念插口道:「你老人家会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个绝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裡走.不想你家桂姐儿.刚才不是俺二人在灯市裡撞见.拉他来.他还不来哩.妈不信.问孙伯修就是了.」

因指著应伯爵.谢希大说道:「这两个天杀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

老虔婆听了.哈哈笑道:「好应二哥.俺家没恼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儿.虽故姐夫裡边头絮儿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个粉头.天下钱眼儿都一样.不是老身夸口说.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说.」

孙寡嘴道:「我是老实说.哥如今新叙的这个表子.不是裡面的.是外面的表子.」

西门庆听了.赶著孙寡嘴只顾打.说道:「老妈.你休听这天灾人祸的老油嘴.老杀才.」

孙寡嘴和众人笑成一块.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三两银子来.递与桂卿:「大节间.我请众朋友.」

桂卿不肯接.递与老妈.老妈说道:「怎麽的.姐夫就笑话我家.大节下拿不出酒菜儿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坏钞.拿出银子.显的俺们院裡人家只是爱钱了.」

应伯爵走过来说道:「老妈.你依我收了.快安排酒来俺们吃.」

那虔婆说道:「这个理上却使不得.」

一壁推辞.一壁把银子接来袖了.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谢姐夫的佈施.」

应伯爵道:「妈.你且住.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儿.那一日做耍.装做贫子进去.老妈见他衣服褴缕.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来.子弟说:『妈.我肚饥.有饭寻些来吃.』老妈道:『米囤也晒.那讨饭来.』子弟又道:『既没饭.有水拿些来.我洗脸.』老妈道:『少挑水钱.连日没送水来.』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教买米雇水去.慌的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把众人都笑了.虔婆道:「你还是这等快取笑.可哥儿的来.自古有恁说没这事.」

应伯爵道:「你拿耳朵来.我对你说:大官人新近请了花二哥表子~后巷的吴银儿了.不要你家桂姐哩.」

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强口.比吴银儿还比得过.我家与姐夫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戚.姐夫是何等人儿.他眼裡见得多.著紧处.金子也估出个成色来.」

说毕.入去收拾酒菜去了.

少顷.李桂姐出来.家常挽著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笼坠子.上穿白绫对襟袄儿.下著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望下道了万福.与桂卿一边一个打横坐下.须臾.泡出茶来.桂卿.桂姐每人递了一盏.陪著吃毕.保儿就来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摆放案酒.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有几个穿褴缕衣者~谓之架儿.进来跪下.手裡拿著三四升瓜子儿:「大节间.孝顺大老爹.」

西门庆只认头一个叫于春儿.问:「你们那几个在这裡.」

于春道:「还有段绵纱.青聂钺.在外边伺候.」

段绵纱进来.看见应伯爵在裡.说道:「应爹也在这裡.」

连忙磕了头.西门庆吩咐收了他瓜子儿.打开银包儿.捏一两一块银子掠在地下.于春儿接了.和众人扒在地下磕了个头.说道:「谢爹赏赐.」

往外飞跑.有〖朝天子〗单道架儿行藏: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虚头大.一些儿不巧又腾挪.绕院裡都踅过.席面上帮閒.把牙儿闲嗑.攘一回才散伙.赚钱又不多.歪厮缠怎麽.他在虎口裡求津唾.

西门庆打发架儿出门.安排酒上来吃.桂姐满泛金杯.双垂红袖.肴烹异品.果献时新.倚翠偎红.花浓酒豔.酒过两巡.桂卿.桂姐一个弹筝.一个琵琶.两个弹著唱了一套〖霁景融和〗正唱在热闹处.见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谓之圆社.手裡捧著一隻烧鹅.提著两瓶老酒.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门庆平昔认的.一个唤白秃子.一个唤小张闲.一个是罗回子.因说道:「你们且外边候候.待俺们吃过酒.踢三跑.」

于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盘嗄饭.一大壶酒.一碟点心.打发众圆社吃了.整理气毬伺候.西门庆吃了一回酒.出来外面院子裡.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来.与两个圆社踢.一个揸头.一个对障.勾踢拐打之间.无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处.都快取过去了.反来向西门庆面前讨赏钱.说:「桂姐的行头.就数一数二的.强如二条巷董官女儿数十倍.」

当下桂姐踢了两跑下来.使的尘生眉畔.汗湿腮边.气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儿摇凉.与西门庆携手.看桂卿与谢希大.张小闲踢行头.白秃子.罗回子在旁虚撮脚儿等漏.往来拾毛.亦有〖朝天子〗一词.单表这踢圆的始末:在家中也闲.到处刮涎.生理全不干.气毬儿不离在身边.每日街头站.穷的又不趋.富贵他偏羡.从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饱餐.转不得大钱.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门庆正看著众人在院内打双陆.踢气毬.饮酒.只见玳安骑马来接.悄悄附耳低言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叫小的请爹早些过去哩.」

这西门庆听了.暗暗叫玳安:「把马吊在后门边.等著我.」

于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回儿.就出来推淨手.于后门上马.一溜烟走了.应伯爵使保儿去拉扯.西门庆只说:「我家裡有事.」

那裡肯转来.教玳安儿拿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吴银儿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门首方回.应伯爵等众人.还吃到二更才散.正是:

笑駡由他笑駡.欢娱我且欢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