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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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了马.踏著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

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门庆还不知.只见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来.向天井内满炉炷香.望空深深礼拜.祝曰:「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

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一庭香雾雪微明.拜天诉尽衷肠事.无限徘徊独自惺.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我一向错恼了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

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裡来到.吓了一跳.就要推开往屋裡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也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道:「大雪裡.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裡.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那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

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著:大红?绸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著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他: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

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著顽石一样看.过后方知君子.千万饶恕我则个.」

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是投不著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裡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这屋裡也难安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著丫头撵你.」

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裡来家.迳来告诉你.」

月娘道:「惹气不惹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说.」

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就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裡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

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出他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张香桌儿还不收进来.」

小玉道:「香桌儿头裡已收进来了.」

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

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

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捧茶与他吃.西门庆因他今日常家茶会.散后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闹.告诉一遍:「如今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

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于我.你拿响金白银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个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

西门庆道:「你说的是.」〖www.hygx.org/ebook/〗

于是打发丫鬟出去.脱衣上床.要与月娘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够.」

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大睁著眼儿.说不出话来.」

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

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

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声睥帏睨枕.态有馀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而睡.正是:

乱髩双横兴已饶.情浓犹複厌通宵.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夜夫妻交欢不题.却表次日清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了不曾.」

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裡坐.」

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梳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椿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

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的.」

因问:「甚麽事.」

玉楼道:「他爹昨夜二更来家.走到上房裡.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裡歇了一夜.」

金莲道:「俺们何等劝著.他说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他.」

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昨日他爹同应二在院裡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的甚麽破绽.把淫妇门窗户壁都打了.大雪裡著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甚麽话儿.两个才到一搭哩.硶死了.象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

金莲接说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牢成.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又没人劝.自家暗裡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乾淨假撇清.」

玉楼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大老婆不下气.到叫俺们做分上.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如今你我休教他买了乖儿去.你快梳了头.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

金莲道:「说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当没有.」

玉楼道:「大雪裡有甚勾当.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拿水进去了.」

这金莲慌忙梳毕头.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李瓶儿还睡著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

玉楼.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懒龙才伸腰儿.」

金莲说舒进手去被窝裡.摸见薰被的银香球儿.道:「李大姐生了蛋了.」

就掀开被.见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们有椿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因为你起来.今日大雪裡.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好不好.」

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

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

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叫迎春开箱子.拿出银子.拿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叫金莲伴著李瓶儿梳头:「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

金莲看著李瓶儿梳头洗面.约一个时辰.只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这营生.大家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房裡来.我那讨银子.』求了半日.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

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

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虽是钱日逐打我手裡使.都是叩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裡有富馀钱.』我说:『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教我使性子走了出来.他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拿出这银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

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滑的淫妇.随问怎的.绑著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

玉楼道:「只许他家拿黄捍等子秤人的.人问他要.只象打骨秃出来一般.不知教人骂了多少.」

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金莲先问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为什麽著了恼来.」

玳安悉把在常家会茶散的早.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他鸨子回说不在家.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淨手.到后边亲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爹就恼了.不由分说.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只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爹使性骑马回家.在路上发狠.到明日还要摆佈淫妇哩.」

金莲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长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

又问玳安:「你爹真个恁说来.」

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

金莲道:「贼囚根子.他不揪不采.也是你爹的婊子.许你骂他.想著迎头儿我们使著你.只推不得閒.『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败落了来.你主子恼了.连你也叫他淫妇来了.看我明日对你爹说不说.」

玳安道:「耶乐.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小的敢骂他.」

金莲道:「许你爹骂他罢了.原来也许你骂他.」

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对五娘说.」

玉楼便道:「小囚儿.你别要说嘴.这裡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今日俺们请你爹和大娘赏雪.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

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钱.」

于是拿了银子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

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裡.来兴买了鸡鹅嗄饭.迳往厨房裡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便问玉箫:「小厮的东西.是那裡的.」

玉箫回道:「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

西门庆道:「金华酒是那裡的.」

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

西门庆道:「啊呀.家裡见放著酒.又去买.」

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搀著这酒吃.」

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不一时.整理停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钟先递了与西门庆.西门庆接酒在手.笑道:「我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常礼儿罢.」

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这裡替你磕头哩.俺们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葱靠南牆~越发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

一面递了西门庆.从新又满满斟了一盏.请月娘转上.递与月娘.月娘道:「你们也不和我说.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

玉楼笑道:「没甚麽.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们一礼儿.」

月娘不肯.亦平还下礼去.玉楼道:「姐姐不坐.我们也不起来.」

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有俺们面上.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衝撞了姐姐.俺们也不管了.」

望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首坐.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钟儿.陪不是哩.」

西门庆又是笑.良久.递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与众姊妹回酒.惟孙雪娥跪著接酒.其馀都平叙姊妹之情.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座.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西门大姐.都两边打横.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麽还恁木木的.」

那李瓶儿真个就就走下席来要递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淫妇儿.他哄你.已是递过一遍酒罢了.递几遍儿.」

那李瓶儿方不动了.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西门庆听了.便问:「谁叫他唱这一套词来.」

玉箫道:「是五娘吩咐唱来.」

西门庆就看著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

金莲道:「谁教他唱他来.没的又来缠我.」

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

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不一时.敬济来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边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钟箸.阖家欢饮.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撏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见: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唰唰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只顷刻拂满蜂鬓.衬瑶台.似玉龙翻甲绕空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连地落.正是: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烛生花.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著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正是:

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

正吃茶中间.只见玳安进来.说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

西门庆道:「教他进来.」

不一时.李铭进来向众人磕了头.走在旁边.西门庆问道:「你往那裡去来.来得正好.」

李铭道:「小的没往那裡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裡.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记挂著爹娘内姐儿们.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

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个我听.」

李铭道:「小的知道.」

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绦都春〗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壶满斟.倾在银珐琅桃儿钟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盘子托著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吃了.用绢儿把嘴抹了.走到上边.直竖竖的靠著槅子站立.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过那边去.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

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各欢乐.先是陈敬济.大姐往前边去了.落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分咐:「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裡.」

李铭道:「爹吩咐.小的知道.」

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恐怕西门庆摆佈他家.迳来邀请西门庆进裡边陪礼.月娘早晨梳妆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只见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

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道:「两个勾使鬼.又不知来做甚麽.你亦发吃了出去.教他外头等著去.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裡又不知勾了那去.」

西门庆道:「你叫小厮把饼拿到前边.我和他两个吃罢.」

说著.起身往外来.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别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裡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

西门庆道:「我知道.」

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喏.说道:「哥昨日著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说他家:『从前已往.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裡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他也甚是没意思.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

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

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裡.把这委屈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

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甚麽.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

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甚麽话.不争你不去.显的我们请不得哥去.没些面情了.到那裡略坐坐儿就来也罢.」

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不一时.放桌儿.留二人吃饼.须臾吃毕.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著.便问玳安:「你爹要往那去.」

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

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著我不说.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你爹但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

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

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见他这老子每来.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来.」

家中置酒等候不题.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著陪礼.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旁打诨耍笑.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只递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

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哥儿的我唱门词儿来.」

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著.」

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

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

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儿.」

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兄弟.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他拴住.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他不来.过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螃蟹说:『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桂姐两个听了.一齐赶著打.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

不说这裡调笑顽耍.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楼上寿.吴大妗子.杨姑娘并两个姑子.都在上房裡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莲拉著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咱不来.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

月娘道:「耐烦瞧他怎的.」

金莲又拉玉楼说:「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

玉楼道:「我这裡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等听说了笑话儿咱去.」

那金莲方住了脚.围著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因说道:「大师父.你有.快些说.」

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说了一个.金莲道:「这个不好.再说一个.」

王姑子又道:「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是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象一员官.』公公云:『我如何象官.』媳妇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象虎威皂隶.』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隶.』媳妇云:『你喝一声.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不象皂隶.』公公道:『你说的我好.』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隶.』公公道:『却象甚麽.』媳妇道:『公公象个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个外郎.』媳妇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裡都串到.』」把众人都笑了.金莲道:「好秃子.把俺们都说在裡头.那个外郎敢恁大胆.」

说罢.金莲.玉楼.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玉楼问道:「今日他爹大雪裡那裡去了.」

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

玉楼道:「打了一场.赌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赌甚麽.管情不在他家.」

金莲道:「李大姐做证见.你敢和我拍手麽.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忘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还要回炉複帐.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有个来的成来不成.大姐姐还只顾等著他.」

玉楼道:「就不来.小厮也该来家回一声儿.」

正说著.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正在门首买瓜子儿.忽然西门庆从东来了.三个往后跑不迭.

西门庆在马上.教玳安先头裡走:「你瞧是谁在大门首.」

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

西门庆到家下马.进入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裡.西门庆撞见.吓了一跳.说道:「怪小淫妇儿.猛可唬我一跳.你们在门首做甚麽来.」

金莲道:「你还敢说哩.你在那裡.这时才来.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著你.」

西门庆进房中.月娘安排酒肴.教玉箫执壶.大姐递酒.先递了西门庆.然后众姊妹都递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边弹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菜碟儿上来.壶斟美酝.盏泛流霞.让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吃不多酒.归后边去了.止是吴月娘同众人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轮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名.合〖西厢〗一句.」

月娘先说:「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

不遇.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

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

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

果然是三纲五常.吃了一杯.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牆儿险化做望夫山.」

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足雁.好教我两下裡做人难.」

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著锦裙襴.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

正掷了四红沉.月娘满令.叫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

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

因对李瓶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

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

把玉楼羞的要不的.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好好儿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

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担待些儿罢.」

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话.」

金莲道:「我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

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道:「这个李大姐.只象个瞎子.行动一磨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隻脚踩在雪裡.把人的鞋儿也踹泥了.」

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

因叫小玉:「你拿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

西门庆在房裡向玉楼道:「你看贼小淫妇儿.他踹在泥裡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恁一个小淫妇.昨日叫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

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

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

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到都知道.俺们却不晓的.」

西门庆道:「你不知.这淫妇单管咬群儿.」

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走著说话.走到仪门.大姐便归前边厢房去了.小玉打著灯笼.送二人到花园内.金莲已带半酣.拉著李瓶儿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裡.」

李瓶儿道:「姐姐.你不醉.」

须臾.送到金莲房内.打发小玉回后边.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莲又道:「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

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

金莲道:「得你知道.好了.」

不一时.春梅拿茶来吃了.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不在话下.正是:

空庭高楼月.非複三五圆.何须照床裡.终是一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