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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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怀璧身堪罪.偿金迹未明.龙蛇一失路.虎豹屡相惊.

暂遣虞罗急.终知汉法平.须凭鲁连箭.为汝谢聊成.

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嬖无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故云游在此.访善纪录.天秀问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许多.一半足矣.」

天秀道:「吾师休嫌少.除完佛像.馀剩可作斋供.」

那僧人问讯致谢.临行向天秀说道:「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气.主不出此年当有大灾.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敢不预先说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

言毕.作辞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正与刁氏亭侧私语.不意天秀卒至看见.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终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美.原是扬州人氏.乃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一日.寄一封书来与天秀.要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大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物繁华.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慰平生之意.」

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咐不可出门.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

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馀资.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

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上东京.嘱咐妻妾守家.择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码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阴恶.但见: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陝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舟人泊住船隻.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隻却是贼船.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名唤陈三.一个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如我如此这般.与两个艄子做一路.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

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这苗青于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缎匹.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

陈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裡睡.苗青在橹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荡裡.那安童正要走时.吃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取出一应财帛金银.并其缎货衣服.点数均分.二艄便说:「我若留此货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没人相疑.」

因此二艄尽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青另搭了船隻.载至临清码头上.钞关上过了.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

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僕人之害.不得好死.虽是不纳忠言之劝.其亦大数难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没芦港.忽有一隻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著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声.移船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慌忙救了.问其始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这渔翁带下船.取衣服与他换了.给以饮食.因问他:「你要回去.却是同我在此过活.」

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

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再作理会.」

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活.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道:「主人之冤当雪矣.」

渔翁道:「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

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陈三.翁八获住到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旁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了.供称:「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

这裡把三人监下.又差人访拿苗青.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透信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

这乐三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家隔壁.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这乐三见苗青面带忧容.问其所以.说道:「不打紧.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几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

这苗青听了.连忙下跪.说道:「但得我身上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于是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拿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王六儿喜欢的要不的.把衣服银子并说帖都收下.单等西门庆.不见来.

到十七日日西时分.只见玳安夹著毡包.骑著头口.从街心裡来.王六儿在门首.叫下来问道:「你往那裡去来.」

玳安道:「我跟爹走了个远差.往东平府送礼去来.」

王六儿道:「你爹如今来了不曾.」

玳安道:「爹和贲四两个先往家去了.」

王六儿便叫进去.和他如此这般说话.拿帖儿与他瞧.玳安道:「韩大婶.管他这事.休要把事轻看了.如今衙门裡监著那两个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过几两银子来.也不够打发脚下人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等我请将俺爹来.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

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甚麽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得你的.」

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

王六儿当下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红头红脸.怕家去爹问.却怎的回爹.」

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裡来.」

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王六儿道:「好歹累你.说是我这裡等著哩.」

玳安一直来家.交进毡包.等的西门庆睡了一觉出来.在厢房中坐的.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说:「小的回来.韩大婶叫住小的.要请爹快些过去.有句要紧话和爹说.」

西门庆说:「甚麽话.我知道了.」

说毕.正值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带著眼纱.小帽.便叫玳安.琴童两个跟随.来到王六儿家.下马进去.到明间坐下.王六儿出来拜见了.那日.韩道国铺子裡上宿.没来家.老婆买了许多东西.叫老冯厨下整治.见西门庆来了.慌忙递茶.西门庆吩咐琴童:「把马送到对门房子裡去.把大门关上.」

妇人且不敢就题此事.先只说:「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

西门庆道:「只因舍亲吴大妗那裡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来也还不般配.胡乱亲上做亲罢了.」

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

西门庆道:「说甚麽哩.」

说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罢.」

一面让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张椅儿.笼著火盆.西门庆坐下.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与西门庆看.说:「他央了间壁经纪乐三娘子过来对我说:这苗青是他店裡客人.如此这般.被两个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这名字.免提他.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

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

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瞧.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

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麽.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杀害家主.撺在河裡.图财谋命.如今见打捞不著尸首.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与两个船家.当官三口执证著要他.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麽.还不快送与他去.」

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将原礼交付与他.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

那苗青不听便罢.听他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

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

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

乐三道:「如今老爹上边既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其馀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够用.」

苗青道:「况我货物未卖.那讨银子来.」

因使过乐三嫂来.和王六儿说:「老爹就要货物.发一千两银子货与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等我倒下价钱.将货物卖了.亲往老爹宅裡进礼去.」

王六儿拿礼帖複到房裡与西门庆瞧.西门庆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宽限他几日.教他即便进礼来.」

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西门庆见间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钟酒.与老婆坐了回.见马来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门早发放.也不题问这件事.这苗青就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人.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罈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以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家人.与了十两银子才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已又要十两银子.须臾.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抬至当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门庆只顾磕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难报.」

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既是人说.我饶了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

因问:「你在扬州那裡.」

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

西门庆吩咐后边拿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著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原解的.你都与他说了不曾.」

苗青道:「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

西门庆吩咐:「既是说了.你即回家.」

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苗青拿出五十两来.并馀下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起身往扬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

不说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单表次日.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著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到捨下一叙.」

把夏提刑邀到家来.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裡.宽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书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

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饭.先吃了饭.收了傢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钟儿.银台盘儿.慢慢斟劝.饮酒中间.西门庆方题起苗青的事来.道:「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

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凭长官尊意裁处.」

西门庆道:「依著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结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

夏提刑道:「长官.这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何得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

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作揖谢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

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西门庆随即差玳安拿食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拿回帖.又赏了玳安二两银子.两名排军四钱.俱不在话下.

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夏提刑已是会定了.次日到衙门裡升厅.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摆设下刑具.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只是供称:「跟伊家人苗青同谋.」

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起刑来.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装载为名.实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致命.见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将棍打伤他落水.见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如何抵赖别人.」

因把安童提上来.问道:「是谁刺死你主人.是谁推你在水中.」

安童道:「某日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

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就是实话.汝等如何辗转得过.」

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榔头.打的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喊叫.一千两赃货已追出大半.馀者花费无存.这裡提刑做了文书.并赃货申详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照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

安童保领在外听候.有日走到东京.投到开封府黄通判衙内.具诉:「苗青夺了主人家事.使钱提刑衙门.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得报.」

通判听了.连夜修书.并他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著他往巡按山东察院裡投下.这一来.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起.西门庆往时做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

有诗为证:

善恶从来报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