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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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美酒斗十千.更对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闲.起舞酬花花不语.似解人怜.

不醉莫言还.请看枝间.已飘零一片减婵娟.花落明年犹自好.可惜朱颜.

却说王姑子和李瓶儿.吴月娘.商量来日起经头停当.月娘便拿了些应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陈敬济来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经保佑官哥.你早去礼拜礼拜.」

敬济推道:「爹明日要去门外花园吃酒.留我店裡照管.著别人去罢.」

原来敬济听见应伯爵请下了西门庆.便想要乘机和潘金莲弄松.因此推故.月娘见说照顾生意.便不违拗他.放他出去了.便著书童礼拜.调拨已定.单待明日起经.

且说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谈笑多时.只见琴童来回话道:「唱的叫了.吴银儿有病去不的.韩金钏儿答应了.明日早去.」

西门庆道:「吴银儿既病.再去叫董娇儿罢.」

常峙节道:「郊外饮酒.有一个尽够了.不消又去叫.」

说毕.各各别去.不在话下.

次日黎明.西门庆起身梳洗毕.月娘安排早饭吃了.便乘轿往观音庵起经.书童.玳安跟随而行.王姑子出大门迎接.西门庆进庵来.北面皈依参拜.但见:金仙建化.启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宝花座上.装成庄严世界.惠日光中.现出欢喜慈悲.香烟缭绕.直透九霄.仙鹤盘旋.飞来秪树.访问缘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钱.正是:

办个至诚心.何处皇天难感.愿将大佛事.保祈殇子彭篯.

王姑子宣读疏头.西门庆听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来.又拿些点心饼馓之物摆在桌上.西门庆不吃.单呷了口清茶.便上轿回来.留书童礼拜.正是:

愿心酬毕喜匆匆.感谢灵神保佑功.更愿皈依莲座下.却教关煞永亨通.

回来.红日才半竿.应伯爵早同常峙节来请.西门庆笑道:「那裡有请吃早饭的.我今日虽无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

应伯爵道:「原来哥不知.出城二十裡.有个内相花园.极是华丽.且又幽深.两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尽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

常峙节道:「今日哥既没甚事故.应哥早邀.便索去休.」

西门庆道:「既如此.常二哥和应二哥先行.我乘轿便到了.」

应伯爵道:「专待哥来.」

说罢.两人出门.叫头口前去.又转到院内.立等了韩金钏儿坐轿子同去.应伯爵先一日已著火家来园内.杀鸡宰鹅.安排筵席.又叫下两个优童随著去了.

西门庆见三人去了多时.便乘轿出门.迤逦渐近.举头一看.但见:

千树浓阴.一湾流水.粉牆藏不谢之花.华屋掩长春之景.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庾岭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人间阆苑.

西门庆讚歎不已道:「好景致.」

下轿步人园来.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园亭内坐的.先是韩金钏儿磕了头.才是两个歌童磕头.吃了茶.伯爵就要递上酒来.西门庆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来.」

一面立起身来.搀著韩金钏手儿同走.伯爵便引著.慢慢的步出回廊.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踅过太湖石.松凤亭.来到奇字亭.亭后是绕屋梅花三十树.中间探梅阁.阁上名人题咏极多.西门庆备细看了.又过牡丹台.台上数十种奇异牡丹.又过北是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公手迹.右是金鱼池.池上乐水亭.凭朱栏俯看金鱼.却象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门庆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个大楼.上写「听月楼」楼上也有名人题诗对联.也是刊板砂绿嵌的.下了楼.往东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广阔.洞中有石棋盘.壁上铁笛铜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顶一望.满园都是见的.

西门庆走了半日.常峙节道:「恐怕哥劳倦了.且到园亭上坐坐.再走不迟.」

西门庆道:「十分走不过一分.却又走不得了.多亏了那些抬轿的.一日赶百来裡多路.」

大家笑了.让到园亭裡.西门庆坐了上位.常峙节坐东.应伯爵坐西.韩金钏儿在西门庆侧边陪坐.大家送过酒来.西门庆道:「今日多有相扰.怎的生受.」

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说那裡话.」

三人吃够数杯.两个歌童上来.西门庆看那歌童生得.粉块捏成白麵.胭脂点就朱唇.绿糁糁披几寸青丝.香馥馥著满身罗绮.秋波一转.凭他铁石心肠.檀板轻敲.遮莫金声玉振.正是但得倾城与倾国.不论南方与北方.

两个歌童上来.拿著鼓板.合唱了一套时曲〖字字锦〗「群芳绽锦鲜」唱的娇喉婉转.端的是绕梁之声.西门庆称讚不已.常峙节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妇女.便无价了.」

西门庆道:「若是妇女.咱也早叫他坐了.决不要他站著唱.」

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说的话也在行.」

众人都笑起来.三人又吃了数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钟酒.要西门庆行令.西门庆道:「这便不消了.」

伯爵定要行令.西门庆道:「我要一个风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钏姐.但说的出来.只吃这一杯.若说不出.罚一杯.还要讲十个笑话.讲得好便休.不好.从头再讲.如今先是我了.」

拿起令钟.一饮而尽.就道:「云淡风轻近午天.如今该常二哥了.」

常峙节接过酒来吃了.便道:「傍花随柳过前川.如今该主人家了.」

应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讲不出来.西门庆道:「应二哥请受罚.」

伯爵道:「且待我思量.」

又迟了一回.被西门庆催逼得紧.便道:「洩漏春光有几分.」

西门庆大笑道:「好个说别字的.论起来.讲不出该一杯.说别字又该一杯.共两杯.」

伯爵笑道:「我不信.有两个『雪』字.便受罚了两杯.」

众人都笑了.催他讲笑话.伯爵说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裡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西门庆笑道:「难道秀才也识别字.」

常峙节道:「应二哥该罚十大杯.」

伯爵失惊道:「却怎的便罚十杯.」

常峙节道:「你且自家去想.」

原来西门庆是山东第一个财主.却被伯爵说了「贼形」可不骂他了.西门庆先没理会.到被常峙节这句话提醒了.伯爵觉失言.取酒罚了两杯.便求方便.西门庆笑道:「你若不该.一杯也不强你.若该罚时.却饶你不的.」

伯爵满面不安.又吃了数杯.瞅著常峙节道:「多嘴.」

西门庆道:「再说来.」

伯爵道:「如今不敢说了.」

西门庆道:「胡乱取笑.顾不的许多.且说来看.」

伯爵才安心.又说:「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够见.在家裡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坏了.寻个牯牛.满身挂了铜钱哄他.那孔子一见便识破.道:『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得麟.』」说罢.慌忙掩著口跪下道:「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

西门庆笑著道:「怪狗才.还不起来.」

金钏儿在旁笑道:「应花子成年说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说错了.大爹.别要理他.」

说的伯爵急了.走起来把金钏儿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紧自常二那天杀的韶叨.还禁的你这小淫妇儿来插嘴插舌.」

不想这一下打重了.把金钏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肐矁著脸.待要使性儿.西门庆笑駡道:「你这狗才.可成个人.嘲戏了我.反又打人.该得何罪.」

伯爵一面笑著.搂了金钏说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娇.轻轻荡得一荡儿就待哭.亏你挨那驴大的行货子来.」

金钏儿揉著头.瞅了他一眼.骂道:「怪花子.你见来.没的扯淡.敢是你家妈妈子倒挨驴的行货来.」

伯爵笑说道:「我怎不见.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驴邓小闲.不少一件.你怎的赖得过.」

又道:「哥.我还有个笑话儿.一发奉承了列位罢:一个小娘.因那话宽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矾一块.塞在裡边.敢就紧了.』那小娘真个依了他.不想那矾涩得疼了.不好过.肐矁著立在门前.一个走过的人看见了.说道:『这小淫妇儿.倒象妆霸王哩.』这小娘正没好气.听见了.便骂道:『怪囚根子.俺樊哙妆不过.谁这裡妆霸王哩.』」说毕.一座大笑.连金钏儿也噗嗤的笑了.

少顷.伯爵饮过酒.便送酒与西门庆完令.西门庆道:「该钏姐了.」

金钏儿不肯.常峙节道:「自然还是哥.」

西门庆取酒饮了.道:「月殿云梯拜洞仙.」

令完.西门庆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摆上添换来.转眼却不见了韩金钏儿.伯爵四下看时.只见他走到山子那边蔷薇架儿底下.正打沙窝儿溺尿.伯爵看见了.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蹲在他后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韩金钏儿吃了一惊.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不防常峙节从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伯爵爬起来.笑駡著赶了打.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笑的要不的.连韩金钏儿也笑的打跌道:「应花子.可见天理近哩.」

于是重新入席饮酒.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

伯爵连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閒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閒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说的众人都笑了.常峙节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

众人又笑了一场.伯爵又要常峙节与西门庆猜枚饮酒.韩金钏儿又弹唱著奉酒.众人欢笑.不在话下.

且说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裡张看.还想妇人到后园来.等了半日不见来.耐心不过.就一直迳奔到金莲房裡来.喜得没有人看见.走到房门首.忽听得金莲娇声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

已知妇人动情.便介面道:「我那敢忘记了你.」

抢进来.紧紧抱住道:「亲亲.昨日丈母叫我去观音庵礼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绝早就在雪洞裡张望.望得眼穿.并不见我亲亲的俊影儿.因此.拚著死踅得进来.」

金莲道:「硶说嘴的.你且禁声.牆有风.壁有耳.这裡说话不当稳便.」

说未毕.窗缝裡隐隐望见小玉手拿一幅白绢.渐渐走近屋裡来.又忽地转去了.金莲忖道:「这怪小丫头.要进房却又跑转去.定是忘记甚东西.」

知道他要再来.慌教陈敬济:「你索去休.这事不济了.」

敬济没奈何.一溜烟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莲描画副裙拖送人.没曾拿得花样.因此又跑转去.这也是金莲造化.不该出丑.待的小玉拿了花样进门.敬济已跑去久了.金莲接著绢儿.尚兀是手颤哩.

话分两头.再表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三人吃的酩酊.方才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著告道:「莫不哥还怪我那句话麽.可知道留不住哩.」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记著你话来.」

伯爵便取个大瓯儿.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西门庆接过吃了.常峙节又把些细果供上来.西门庆也吃了.便谢伯爵起身.与了金钏儿一两银子.叫玳安又赏了歌童三钱银子.吩咐:「我有酒.也著人叫你.」

说毕.上轿便行.两个小厮跟随.伯爵叫人家收过家活.打发了歌童.骑头口同金钏儿轿子进城来.不题.

西门庆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就进李瓶儿房裡歇了.次日.李瓶儿和西门庆说:「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淨.早晨看镜子.兀那脸皮通黄了.饮食也不想.走动却似闪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丢了孩子教谁看管.」

西门庆见他掉下泪来.便道:「我去请任医官来.看你脉息.吃些丸药.管就好了.」

便叫书童写个帖儿.去请任医官来.书童依命去了.

西门庆自来厅上.只见应伯爵早来谢劳.西门庆谢了相扰.两人一处坐地说话.不多时.书童通报任医官到.西门庆慌忙出迎.和应伯爵厮见.三人依次而坐.书童递上茶来吃了.任医官便动问:「府上是那一位贵恙.」

西门庆道:「就是第六个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劳老先生仔细一看.」

任医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儿的麽.」

西门庆道:「正是.不知怎麽生起病来.」

任医官道:「且待学生进去看看.」

说毕.西门庆陪任医官进到李瓶儿屋裡.就床前坐下.叫丫头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用帕儿包著.搁在书上.任医官道:「且待脉息定著.」

定了一回.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著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李瓶儿在帐缝裡慢慢的缩了进去.不一时.又把帕儿包著左手.捧将出来.搁在书上.任医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门庆道:「老夫人两手脉都看了.却斗胆要瞧瞧气色.」

西门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

就教揭起帐儿.任医官一看.只见:脸上桃花红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那任医官略看了两眼.便对西门庆说:「夫人尊颜.学生已是望见了.大约没有甚事.还要问个病源.才是个望.闻.问.切.」

西门庆就唤奶子.只见如意儿打扮的花花哨哨走过来.向任医官道个万福.把李瓶儿那口燥脣乾.睡炕不稳的病症.细细说了一遍.那任医官即便起身.打个恭儿道:「老先生.若是这等.学生保的没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卤.气血强旺.可以随分下药.就差了些.也不打紧的.如宅上这样大家.夫人这样柔弱的形躯.怎容得一毫儿差池.正是药差指下.延祸四肢.以此望.闻.问.切.一件儿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看来却与夫人相似.学生诊了脉.问了病源.看了气色.心下就明白得紧.到家查了古方.参以己见.把那热者凉之.虚者补之.停停当当.不消三四剂药儿.登时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紧.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匾儿.鼓乐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写著『儒医神术』四个大字.近日.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道写的是甚麽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况学生幼年曾读几行书.因为家事消乏.就去学那岐黄之术.真正那『儒医』两字.一发道的著哩.」

西门庆道:「既然不妨.极是好了.不满老先生说.家中虽有几房.只是这个房下.极与学生契合.学生偌大年纪.近日得了小儿.全靠他扶养.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术.与学生用心儿调治他速好.学生恩有重报.纵是咱们武职比不的那吏部公.须索也不敢怠慢.」

任医官道:「老先生这样相处.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就是那药本.也不敢领.」

西门庆听罢.笑将起来道:「学生也不是吃白药的.近日有个笑话儿讲得好:有一人说道:『人家猫儿若是犯了癞的病.把乌药买来.喂他吃了就好了.』旁边有一人问:『若是狗儿有病.还吃甚麽药.』那人应声道:『吃白药.吃白药.』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哩.」

那任医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写白方儿的是什麽.」

又大笑一回.任医官道:「老先生既然这等说.学生也止求一个匾儿罢.谢仪断然不敢.不敢.」

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厅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莱监.脉诀传从少室君.凡为采芝骑白鹤.时缘度世访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