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捐金助朋友 常峙节得钞傲妻儿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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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气相投山可移.济人不惜千金诺.狂饮宁辞百夜期.

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谁.

话说西门庆留下两个歌童.随即打发苗家人回书礼物.又赏了些银钱.苗实领书.磕头谢了出门.后来不多些时.春燕死了.止春鸿一人.正是:

千金散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却说常峙节自那日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门庆从东京回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常言道:见面情难尽.一个不见.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

说的常峙节有口无言.呆瞪瞪不敢做声.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来到一个酒店内.便请伯爵吃三杯.伯爵道:「这却不当生受.」

常峙节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来.摆下一盘熏肉.一盘鲜鱼.酒过两巡.常峙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会面.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著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

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

两个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常峙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径奔西门庆家裡来.

那时.正是新秋时候.金风荐爽.西门庆连醉了几日.觉精神减了几分.正遇周内相请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园藏春坞.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寻花问柳顽耍.好不快活.常峙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裡.满心欢喜.坐著等了好半日.却不见出来.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著一隻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

就厅上歇下.应伯爵便问:「你爹在那裡.」

书童道:「爹在园裡顽耍哩.」

伯爵道:「劳你说声.」

两个依旧抬著进去了.不一时.书童出来道:「爹请应二爹.常二叔少待.便来也.」

两人又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的.伯爵道:「连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却怎的在家裡.」

西门庆道:「自从那日别后.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醉的了不的.通没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请酒.我只推有事不去.」

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裡抬来的.」

西门庆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勾一半哩.」

常峙节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

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的还不见到.不知买卖货物何如.这几日.不知李三.黄四的银子.曾在府裡头开了些送来与哥麽.」

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裡耽搁著.书也没捎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

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闲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裡.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著.也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

西门庆道:「我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如今又恁的要紧.」

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

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够住.」

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著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教他成就了这桩事罢.」

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麽.」

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

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

书童应诺.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峙节道:「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

打开与常峙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峙节接过放在衣袖裡.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的.你又没曾寻的.只等你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

常峙节又称谢不迭.三个依旧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

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正说著.只见书童托出饭来.三人吃毕.常峙节作谢起身.袖著银子欢喜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浑家闹吵吵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裡.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裡受用.」

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裡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噹噹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气了.」

那妇人明明看见包裡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买些衣服穿.自去别处过活.再不和你鬼混了.」

那妇人陪著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裡来的这些银子.」

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

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禁不得掉下泪来.常二看了.歎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

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著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著.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

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著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裡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裡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亏了应二哥许多婉转.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

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

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裡.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

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

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常二与妇人说了一回.妇人道:「你吃饭来没有.」

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裡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

妇人道:「仔细拴著银子.我等你就来.」

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买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块羊肉.拿进门来.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

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

妇人笑指著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

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

那妇人听说.笑的往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

常二道:「我才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

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常二袖著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件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一件月白云绸衫儿.一件红绫袄子.一件白绸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一件鹅黄绫袄子.一件丁香色绸直身.又买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妇人打开看看.妇人看了.便问:「多少银子买的.」

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

妇人道:「虽没便宜.却值这些银子.」

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裡去了.不在话下.

再表应伯爵和西门庆两个.自打发常峙节出门.依旧在厅上坐的.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的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在屋裡.教他替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

伯爵道:「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倒难.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个朋友.他现是本州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好.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禁不的发白髩斑.如今虽是飘零书剑.家裡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住著.」

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

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

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麽数.」

伯爵道:「这果是算不的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

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

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跟了个人.走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

西门庆笑道:「恁他说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说他姓甚麽.」

伯爵道:「姓水.他才学果然无比.哥若用他时.管情书柬诗词.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辉.人看了时.都道西门大官人恁地才学哩.」

西门庆道:「你都是吊慌.我却不信.你记的他些书柬儿.念来我听.看好时.我就请他来家.拨间房子住下.只一口儿.也好看承的.」

伯爵道:「曾记得他捎书来.要我替他寻个主儿.这一封书.略记的几句.念与哥听:黄莺儿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著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听毕.便大笑将起来.道:「他既要你替他寻个好主子.却怎的不捎书来.到写一隻曲儿来.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荡哩.」

伯爵道:「这到不要作准他.只为他与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学堂.先生曾道:『应家学生子和水学生子一般的聪明伶俐.后来一定长进.」

落后做文字.一样同做.再没些妒忌.极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迹.便随意写个曲儿.况且那只曲儿.也倒做的有趣.」

西门庆道:「别的罢了.只第五句是甚麽说话.」

白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著『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词裡.有一个字儿是閒话麽.只这几句.稳稳把心窝裡事都写在纸上.可不好哩.」

西门庆被伯爵说的他恁地好处.到没的说了.只得对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

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学又高.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裡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緻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他似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麽.再不乱的.」

西门庆笑駡道:「你这狗才.单管说慌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龙溪请的先生倪桂岩.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

正是:

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