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 孟玉楼周贫磨镜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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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嗔怒著丫头.强开怀.也只是恨怀千叠.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还倚栏杆.试重听消息.

话说当日西门庆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裡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见西门庆往房裡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是郁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房裡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也住著一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凉席.收拾铺床.薰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头口.左右禀知西门庆.就叫胡秀到厅上.磕头见了.问他货船在那裡.胡秀递上书帐.说道:「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见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

西门庆看了书帐.心内大喜.吩咐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裡见见去.就进来对吴月娘说:「韩伙计货船到了临清.使后生胡秀送书帐上来.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裡.寻伙计收拾.开铺子发卖.」

月娘听了.就说:「你上紧寻著.也不早了.」

西门庆道:「如今等应二哥来.我就对他说.」

不一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陪著他在厅上坐.就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

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缎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现在石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

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见我.」

正说著.只见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磕头.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说:「小的叫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往宅裡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

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的不来.」

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裡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

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门庆道:「他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拿不得来.」

便叫玳安儿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我这裡请几位客吃酒.郑爱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裡.这等可恶.」

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

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著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裡叫.怕不还没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叫他好好的来罢.」

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著.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一答儿来.俺就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从夏老爹宅裡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

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也随后走来.

且说西门庆打发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裡叫他不来.」

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甚麽.他还不知你的手段哩.」

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

伯爵道:「哥今日拣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

李铭道:「二爹.你还没见爱月儿哩.」

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

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故好个身段儿.光是一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一半儿.爹这裡是那裡.叫著敢不来.就是来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

正说著.只见胡秀来回话道:「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爹示下.」

西门庆教陈敬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

须臾.陈敬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领了文书并税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话下.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

西门庆忙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交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

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

薛内相道:「却是那快耍笑的应先儿麽.」

应伯爵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

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只见平安走来禀道:「府裡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叫老爹这裡先坐.不须等罢.」

西门庆看了帖儿.便说:「我知道了.」

薛内相因问:「西门大人.今日谁来迟.」

西门庆道:「周南轩那边还有一席.使人来说休要等他.只怕来迟些.」

薛内相道:「既来说.咱虚著他席面就是.」

正说话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

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是倪鹏.一个是温必古.就知倪秀才举荐了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著衣巾进来.且不看倪秀才.只见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端庄质朴.落腮胡.仪容谦仰.举止温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观动静若是.有几句单道他好: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併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身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杯.遁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

温秀才道:「学生贱字日新.号葵轩.」

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

又问:「贵庠.何经.」

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

西门庆道:「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

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谬承过誉.」

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有薛.刘二老太监在座.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

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请进裡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都来回话道:「四个唱的都叫来了.」

西门庆问:「可是王皇亲那裡.」

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拿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来了.」

西门庆即出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著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嫋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豔丽.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

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著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到后边.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位来的早.」

李桂姐道:「我每两日没家去了.」

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

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们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著他.白不起身.」

郑爱月儿用扇儿遮著脸.只是笑.不做声.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

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

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

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摆茶与众人吃.潘金莲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裡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边的样子趫.俺外边尖底停匀.你裡边的后跟子大.」

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胜.问他怎的.」

一回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杖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裡打的.」

郑爱月儿道:「是俺裡边银匠打的.」

须臾.摆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

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李桂姐.吴银儿便向董娇儿四个说:「你每来花园裡走走.」

董娇儿道:「等我每到后边走走就来.」

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著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裡看官哥儿.官儿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儿在屋裡守著不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王楼.潘金莲进来.连忙让坐.桂姐问道:「哥儿睡哩.」

李瓶儿道:「他哭了这一日.才睡下了.」

玉楼道:「大娘说.请刘婆子来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厮请去.」

李瓶儿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请他去罢.」

正说话中间.只见四个唱的和西门大姐.小玉走来.大姐道:「原来你每都在这裡.却教俺花园内寻你.」

玉楼道:「花园内有人.咱们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来了.」

李桂姐问洪四儿:「你每四个在后边做甚麽.这半日才来.」

洪四儿道:「俺每在后边四娘房裡吃茶来.」

潘金莲听了.望著玉楼.李瓶儿笑.问洪四儿:「谁对你说是四娘来.」

董娇儿道:「他留俺每在房裡吃茶.他每问来:『还不曾与你老人家磕头.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说:『我是你四娘哩.』」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奴才.别人称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裡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裡有桂姐.你房裡有杨姑奶奶.李大姐有银姐在这裡.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

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裡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

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

又问小玉:「我听见你爹对你奶奶说.要替他寻丫头.说你爹昨日在他屋裡.见他只顾收拾不了.因问他.那小淫妇就趁势儿对你爹说:『我终日不得个闲收拾屋裡.只好晚夕来这屋裡睡罢了.』你爹说:『不打紧.到明日对你娘说.寻一个丫头与你使便了.』~真个有此话.」

小玉道:「我不晓的.敢是玉箫听见来.」

金莲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裡有人.等閒不往他后边去.莫不俺每背地说他.本等他嘴头子不达时务.惯伤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说话.」

正说著.绣春拿了茶上来.正吃间.忽听前边鼓乐响动.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递酒上座.玳安儿来叫四个唱的.就往前边去了.

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才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冠带著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夀.说道:「昨日韩明川说.才知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

西门庆道:「岂敢动劳车驾.又兼谢盛仪.外日多谢妙药.」

彼此拜毕.任医官还要把盏.西门庆辞道:「不消了.」

一面脱了大衣.与众人见过.就安在左首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并手下攒盒.任医官谢了.令僕从领下去.四个唱的弹著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西门庆令上席分头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刘.薛二内相拣了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才唱得一折.只见喝道之声渐近.平安进来禀道:「守备府周爷来了.」

西门庆慌忙迎接.未曾相见.就先请宽盛服.周守备道:「我来要与四泉把一盏.」

薛内相说道:「周大人不消把盏.只见礼儿罢.」

于是二人交拜毕.才与众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钟箸.下边就是汤饭割切上来.又是马上人两盘点心.两盘熟肉.两瓶酒.周守备谢了.令左右领下去.然后坐下.一面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饮酒.正是:

舞低杨柳楼头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吃至日暮.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

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

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说道:「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都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备菽水之需.」

温秀才道:「多承厚爱.感激不尽.」

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

打发二秀才去了.

西门庆陪客饮酒.吃至更阑方散.四个唱的都归在月娘房内.唱与月娘.大妗子.杨姑娘众人听.西门庆还在前边留下吴大舅.应伯爵.複坐饮酒.看著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其馀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从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拿大杯赏酒与他吃.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列位都是喜欢.」

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顽些.」

不一时.画童儿拿上果碟儿来.应伯爵看见酥油蚫螺.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好吃.」

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会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

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

说道:「老舅.你也请个儿.」

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拣了一个赏他.

正饮酒间.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边.叫那四个小淫妇出来.我便罢了.也叫他唱个儿与老舅听.再迟一回儿.便好去.今日连递酒.他只唱了两套.休要便宜了他.」

那玳安不动身.说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边唱与妗子和娘每听哩.便来也.」

伯爵道:「贼小油嘴.你几时去来.还哄我.」

因叫王经:「你去.」

那王经又不动.伯爵道:「我使著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罢.」

正说著.只闻一阵香风过.觉有笑声.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答著头出来.伯爵看见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裡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每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

董娇儿道:「哥儿.恁便宜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

洪四儿道:「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罢了.」

齐香儿道:「俺每明日还要起早.往门外送殡去哩.」

伯爵道:「谁家.」

齐香儿道:「是房檐底下开门的那家子.」

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连累你那场事.多亏你大爹这裡人情.替李桂儿说.连你也饶了.这一遭.雀儿不在那窠儿罢了.」

齐香儿笑駡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说.」

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半边俏.把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够摆佈哩.」

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麽好.光一味好撇.」

伯爵道:「我那儿.到跟前看手段还钱.」

又道:「郑家那贼小淫妇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白不言语.有些出神的模样.敢记挂著那孤老儿在家裡.」

董娇儿道:「他刚才听见你说.在这裡有些怯床.」

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乐器来.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罢.我也不留你了.」

西门庆道:「也罢.你们两个递酒.两个唱一套与他听罢.」

齐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

当下.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交床上.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正是: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迷楚馆.

当下.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又叫春鸿上来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备马.拿灯笼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备马.我同应二哥一路走罢.」

西门庆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灯笼送到家.」

吴大舅与伯爵起身作别.西门庆送至大门首.因和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那甘伙计来见我.批合同.我会了乔亲家.好收拾那边房子卸货.」

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

一面作辞.与吴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灯笼.吴大舅便问:「刚才姐夫说收拾那裡房子.」

伯爵道:「韩伙计货船到.他新开个缎子铺.收拾对门房子.叫我替他寻个伙计.」

大舅道:「几时开张.咱每亲朋少不的作贺作贺.」

须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吴大舅要棋童:「打灯笼送你应二爹到家.」

伯爵不肯.说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灯笼.进巷内就是了.」

一面作辞.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唱钱去了.回后边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领了甘出身.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买卖之事.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拾房子.开张举事.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处.不消计较.」

当下就和甘伙计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馀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盖土库.装画牌面.待货车到日.堆卸开张.后边又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夫.每月三两束修.四时礼物不缺.又拨了画童儿小厮伏侍他.西门庆家中宴客.常请过来陪侍饮酒.俱不必细说.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又在对门看著收拾.杨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家去.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午间煮了.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众人围著吃了一回.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边房裡去了.刘婆子说:「哥儿惊了.要住了奶.」

又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打发去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儿.铺毡条.同抹骨牌赌酒顽耍.孙雪娥吃众人赢了七八钟酒.不敢久坐.就去了.众人就拿李瓶儿顶缺.金莲又教吴银儿.桂姐唱了一套.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裡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看他.恼在心裡.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著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著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

潘金莲坐著.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著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裡做甚麽.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躧了恁一鞋帮子屎.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的.」

春梅道:「我头裡就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裡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拿眼儿瞅著我.」

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我知道你在这屋裡成了把头.把这打来不作准.」

因叫他到跟前:「瞧.躧的我这鞋上的龌龊.」

哄得他低头瞧.提著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著抹血.忙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

教春梅:「与我采过来跪著.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

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罢.只怕唬醒了哥哥.」

那潘姥姥正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得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

金莲紧自心裡恼.又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著去.不干你事.来劝甚麽.甚麽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裡应.」

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裡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

金莲道:「你明日夹著那老毴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

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擦他.走到裡边屋裡呜呜咽咽哭去了.随著妇人打秋菊.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的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著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下敢言.

西门庆在对门房子裡.与伯爵.崔本.甘伙计吃了一日酒散了.迳往玉楼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著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来对月娘说:「我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裡去舍.」

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裡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来.」

月娘道:「你也说的是.」

一面使来安儿叫了贲四来.向月娘众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五钱.月娘吩咐.同薛师父往经铺印造经数去了.

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裡做鞋哩.」

两个携著手儿往前边来.贲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莲与玉楼走出大厅东厢房门首.见大姐正在簷下纳鞋.金莲拿起来看.却是沙绿潞绸鞋面.玉楼道:「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著蓝头线儿.好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子.」

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跟子的.这个.我心裡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红线锁口.」

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裡不在.」

大姐道:「他不知那裡吃了两盅酒.在屋裡睡哩.」

孟玉楼便向金莲道:「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著.李大姐恁哈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裡寻他去.早是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

金莲道:「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裡.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著.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他会那等轻狂使势.大清早晨.刁蹬著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裡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裡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裡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麽昨日汉子不进你屋裡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裡.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和吴银儿睡了一夜.一迳显你那乖觉.叫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没的话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裡躧了一脚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甚麽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

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

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合裡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著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躧到泥裡头还躧.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

正说著.只见贲四往经铺裡交回银子.来回月娘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的.只顾在仪门外立著.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每闪闪儿.贲四来了.」

金莲道:「怪囚根子.你叫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

来安儿说了.贲四低著头.一直后边见月娘.李瓶儿.说道:「银子四十一两五钱.眼同两个师父交付与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

李瓶儿连忙向房裡取出一个银香球来.叫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李瓶儿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别的你收著.换下些钱.到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们做盘缠就是了.省的又来问我要.」

贲四于是拿了香球出来.李瓶儿道:「四哥.多累你.」

贲四躬著身说道:「小人不敢.」

走到前边.金莲.玉楼又叫住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

贲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经.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

玉楼.金莲瞧了瞧.没言语.贲四便回家去了.玉楼向金莲说道:「李大姐象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麽茧儿干不出来.」

两个说了一回.都立起来.金莲道:「咱每往前边大门首走走去.」

因问大姐:「你去不去.」

大姐道:「我不去.」

潘金莲便拉著玉楼手儿.两个同来到大门裡首站立.因问平安儿:「对门房子都收拾了.」

平安道:「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扫乾淨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还要装厢房三间.土库搁缎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在出月开张.」

玉楼又问:「那写书的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

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吩咐.把后边那一张凉床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与他坐.」

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

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著.只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著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

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这囚根子.看著过来再不叫.俺每出来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镜子的过来了.」

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金莲便问玉楼道:「你要磨.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裡磨了罢.」

于是使来安儿:「你去我屋裡.问你春梅姐讨我的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镜也带出来.教他好生磨磨.」

玉楼吩咐来安:「你到我屋裡.教兰香也把我的镜子拿出来.」

那来安儿去不多时.两隻手提著大小八面镜于.怀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镜出来.金莲道:「臭小囚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恁拿出来.一时叮噹了我这镜子怎了.」

玉楼道:「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裡的.」

金莲道:「是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亮.安在屋裡.早晚照照.」

因问:「我的镜子只三面.」

玉楼道:「我大小只两面.」

金莲道:「这两面是谁的.」

来安道:「这两面是春梅姐的.捎出来也叫磨磨.」

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著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著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昏的.」

共大小八面镜于.交付与磨镜老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都淨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诗为证: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姮娥傍月阴.

妇人看了.就付与来安儿收进去.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裡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著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

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

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逐日抓寻他.不著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泪出痛肠.」

玉楼叫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歎人子.」

玉楼道:「不打紧处.我屋裡抽屉内有块腊肉儿哩.」

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

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

老汉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

金莲也叫过来安儿来:「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

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儿.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

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著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著担儿.摇著惊闺叶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

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麽来.」

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可哥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

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恰见惊闺一老来.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