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李瓶儿病缠死孽 西门庆官作生涯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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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倦睡恹恹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卷旧帘栊.眼穿芳草绿.泪衬落花红.

追忆当年魂梦断.为云为雨为风.凄凄楼上数归鸿.悲泪三两阵.哀绪万千重.

话说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著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穀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李瓶儿这边屋裡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裡只是掉泪.著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都减少了.自从葬了官哥儿第二日.吴银儿就家去了.老冯领了个十三岁的丫头来.五两银子卖与孙雪娥房中使唤.改名翠儿.不在话下.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著了重气.把旧病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複昔时之态矣.正是:

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

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歎.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櫺响.李瓶儿呼唤丫鬓.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趿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著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

有情岂不等.著相自家迷.

有诗为证:

纤纤新月照银屏.人在幽闺欲断魂.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那时.来保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车税银两.西门庆这裡写书.差荣海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主事:「就说此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

家中收拾铺面完备.又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礼花红来.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西门庆这裡.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西门庆穿大红.冠带著.烧罢纸.各亲友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在坐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沉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混元初生太极」须臾.酒过五巡.食割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过去.席上觥筹交错.应伯爵.谢希大飞起大钟来.杯来盏去.

饮至日落时分.把众人打发散了.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沉姨夫.韩姨夫.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从新摆上桌席留后坐.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百馀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连陈敬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把吹打乐工也打发去了.止留下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

应伯爵吃的已醉上来.走出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道:「那个扎包髻儿清俊的小优儿.是谁家的.」

李铭道:「二爹原来不知道.」

因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

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纸送殡都有他.」

于是归到酒席上.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

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大杯酒.」

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麽说.这钟罚的我没名.」

西门庆道:「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

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

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我听.我才罢了.」

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著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

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著你应二爹唱个罢.」

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一个曲儿吃一钟酒.」

叫玳安取了两个大银钟放在应二面前.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牆.春笋弹珠泪.唤梅香赶他去别处飞.

郑春唱了请酒.伯爵才饮讫.玳安又连忙斟上.郑春又唱: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凤衩.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钟把我就打发了.」

谢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与我来.我是你家有..的蛮子.」

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

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

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

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拿磕瓜来打这贼花子.」

谢希大悄悄向他头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裡.你口裡只恁胡说.」

伯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閒事.」

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沉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均匀.彼此不乱.」

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

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吴大舅拿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顺著数去.遇点要个花名.花名下要顶真.不拘诗词歌赋说一句.说不来.罚一大杯.我就是一起.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

吴大舅掷了个二.多一杯.饮过酒.该沉姨夫接掷.沉姨夫说道:「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

沉姨夫也掷了个二.饮过两杯.就过盆与韩姨夫行令.韩姨夫说道:「三掷三春李.李下不整冠.」

韩姨夫掷完.吃了酒.送与温秀才.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

温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过.该应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不会顶真.只说个急口令儿罢: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拿著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著一条绵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一个黄白花狗.咬著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狗斗过那手.」

西门庆笑駡道:「你这贼诌断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

伯爵道:「谁叫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

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说他是花子.」

西门庆道:「该罚他一钟.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

谢希大道:「我也说一个.比他更妙: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著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驴.」

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黑豆只好喂猪哄狗.也不要他.」

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钟.该韩伙计掷.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佔先.」

西门庆道:「顺著来.不要逊了.」

于是韩道国说道:「五掷腊梅花.花裡遇神仙.」

掷毕.该西门庆掷.西门庆道:「我要掷个六:六掷满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

果然掷出个六来.应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进禄.主有庆事.」

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一面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顽耍至更阑方散.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收了傢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吩咐仔细门户.就过那边去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应伯爵领了李智.黄四来交银子.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

伯爵在旁又替他说了两句美言.西门庆教陈敬济来.把银子兑收明白.打发去了.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我心裡乱.就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

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甚麽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题就是了.」

西门庆道:「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叫常二哥门面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儿.就够他两口儿盘搅了.」

伯爵道:「此是哥下顾他了.」

不一时.放桌儿摆上饭来.西门庆陪他吃了饭.道:「我不留你.你拿了这银子去.替他干干这勾当去罢.」

伯爵道:「你这裡还教个大官和我去.」

西门庆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

伯爵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还有小事.实和哥说.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礼儿去.他使小厮来请我后晌坐坐.我不得来回你话.教个大官儿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来回你话的.」

西门庆道:「若是恁说.叫王经跟你去罢.」

一面叫王经跟伯爵来到了常家.

常峙节正在家.见伯爵至.让进裡面坐.伯爵拿出银子来与常峙节看.说:「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閒.杜三哥请我吃酒.我如今了毕你的事.我方才得去.」

常峙节连忙叫浑家快看茶来.说道:「哥的盛情.谁肯.」

一面吃茶毕.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伯爵吩咐与王经.归家回西门庆话.剩的银子.叫与常峙节收了.他便与常峙节作别.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常二收了.不在话下.正是: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一切万般皆下品.谁知恩德是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