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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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铺子裡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

玳安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收过傢伙.平安便去门房裡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傅伙计因閒话.向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

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絛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裡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著.』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著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著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

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

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著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裡.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裡.」

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裡也好几年了.」

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园.乾淨不乾淨.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

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齁齁就睡著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迭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著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书房裡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裡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有画童儿在那裡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子.乾淨只你在这裡.都往那裡去了.」

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

金莲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

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

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

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

画童向厢房裡瞧了瞧.说道:「才在这裡来.敢往花园书房裡梳头去了.」

金莲说道:「你自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

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裡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事.」

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著.」

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

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

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

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

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

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裡.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

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

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裡要和西门庆坐坐.紧等著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裡寻不著.傅伙计道:「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了.」

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

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那裡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硶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裡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

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裡都瞧了.只见库房裡钥匙挂在牆上.大橱柜裡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

那裡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病儿殁了.」

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

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

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緻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

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

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著衣巾.因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裡的.」

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

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

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讚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

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

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裡地道.甚么名色.」

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

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

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

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裡外俱有花色.」

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

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

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

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

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

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

薛内相複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

青衣人跪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

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

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

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

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

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

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裡还预备著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

薛内相问:「是那裡戏子.」

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

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著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

温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

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裡.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

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著.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

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

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

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

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

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

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裡已是见过礼了.」

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

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

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複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裡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著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

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

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

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複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著昨日〖玉环记〗上来.」

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

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裡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

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

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

伯爵道:「他每在这裡住了有两三日.」

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

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

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