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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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香烟嫋.罗帏锦帐风光好.风光好.金钗斜軃.凤颠鸾倒.

恍疑身在蓬莱岛.邂逅相逢缘不小.缘不小.最开怀处.蛾眉淡扫.

话说玳安同文嫂儿到家.平安说:「爹在对门房子裡.」

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在书房中和温秀才坐的.见玳安.随即出来.小客位内坐下.玳安道:「文嫂儿叫了来.在外边伺候.」

西门庆即令:「叫他进来.」

那文嫂悄悄掀开暖帘.进入裡面.向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道:「文嫂.许久不见你.」

文嫂道:「小媳妇有礼.」

西门庆道:「你如今搬在那裡住了.」

文嫂道:「小媳妇因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那房儿弃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

西门庆吩咐道:「起来说话.」

那文嫂一面站立在旁边.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西门庆因问:「你常在那几家大人家走跳.」

文嫂道:「就是大街皇亲家.守备府周爷家.乔皇亲.张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

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裡不认的.」

文嫂道:「是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我的花翠.」

西门庆道:「你既相熟.我有桩事儿央及你.休要阻了我.」

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裡.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

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

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得不知道.」

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细密.就是往那裡去.许多伴当跟随.径路儿来.迳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脚.这个人传的讹了.倒是他家裡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若是小媳妇那裡.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

西门庆道:「你不收.便是推託.我就恼了.事成.我还另外赏几个绸缎你穿.」

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没有也怎的.上人著眼觑.就是福星临.」

磕了个头.把银子接了.说道:「待小媳妇悄悄对太太说.来回你老人家.」

西门庆道:「你当件事干.我这裡等著.你来时.只在这裡来就是了.我不使小厮去了.」

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随早随晚.讨了示下就来了.」

一面走出来.玳安道:「文嫂.随你罢了.我只要你一两银子.也是我叫你一场.你休要独吃.」

文嫂道:「猢狲儿隔牆掠筛箕.还不知仰著合著哩.」

于是出门骑上驴子.他儿子笼著.一直去了.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来.就冠冕著同往府裡罗同知.名唤罗万象那裡吃酒去了.直到掌灯以后才来家.

且说文嫂儿拿著西门庆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招宣府宅裡.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看看我.」

文嫂便把家中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

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纟堂]代进香去罢了.」

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

文嫂便道:「多谢太太佈施.」

说毕.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

林氏道:「他又有两夜没回家.只在裡边歇哩.逐日搭著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裡.通不顾.如何是好.」

文嫂又问:「三娘怎的不见.」

林氏道:「他还在房裡未出来哩.」

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伙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便不敢说.」

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

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毬.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怜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见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夀.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只央他把这干人断开了.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

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较计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见.」

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

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这文嫂讨了妇人示下归家.到次日饭时.走来西门庆宅内.西门庆正在对门书院内坐的.忽玳安报:「文嫂来了.」

西门庆听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帘儿.良久.文嫂进入裡面.磕了头.玳安知局.就走出来了.文嫂便把怎的说念林氏:「夸奖老爹人品家道.怎样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疏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令玳安拿了两匹绸缎赏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灯.街上人静时.打他后门首馄饨巷中.他后门旁有个住房的段妈妈.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儿弹门.我就出来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

西门庆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离寸地.我也依期而至.」

说毕.文嫂拜辞出门.又回林氏话去了.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著精神.午间.戴著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著眼纱由大街抹过.迳穿到馄饨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一回.街上人初静之后.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著王招宣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窝.文嫂在他屋裡听见弹门.连忙开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裡等的西门庆下了马.除去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裡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裡存身.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栓.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旁边一座便门闭著.这文嫂轻敲敲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只见裡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著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著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著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著「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勳功并斗山.

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裡拿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

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著.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

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裡望外边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杀.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人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

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

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

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幙垂红.毡毺铺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著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襴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毴的菩萨.有诗为证:云浓脂腻黛痕长.莲步轻移兰麝香.醉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

西门庆一见便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

林氏道:「大人免礼罢.」

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僕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说道:「太太久闻老爹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

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

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外边有几个奸诈不良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

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令郎既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裡.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庶可杜绝将来.」

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

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说话之间.彼此眉目顾盼留情.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送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

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整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

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餚.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

文嫂儿在旁插口说道:「老爹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

西门庆道:「阿呀.早时你说.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夀.」

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

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餚.旁边绦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一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

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鸣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

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堕玉钗.

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深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起来穿衣.妇人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淨手.複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文嫂先开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这般:「王招宣府裡三公子.看有甚麽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

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

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该治他.」

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当日即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实念名字都抹了.吩咐:「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日早带到衙门裡来.」

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都埋伏在房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实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裡的人.乱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下来拿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

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恸地.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飘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裡.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

喝令左右:「叉下去.」

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裡书来.说衙门中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峰那裡.打听打听消息去.他那裡临京近.」

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

即唤走差的上来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即拿俺两个拜帖.到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裡.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

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结束行装.讨了匹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从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这场亏是那裡药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那裡的消息.」

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裡消息.怎肯轻饶素放.」

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著.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

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著.只把俺每顶缸.」

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拿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著.怎生相处.」

小张闲道:「怎的不拿老婆.」

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来.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气.偏撞在这网裡.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不成.便罢了.就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

于是迳入勾栏.见李桂姐家门关的铁桶相似.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每.寻三官儿说话.」

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这裡.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

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内.迳入他客位裡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裡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儿来说:「俺爹不在家了.」

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裡去了.叫不将来.」

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裡梦裡.刚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

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裡面去说:「为你打俺每.有甚要紧.」

一个个都躺在凳上声疼叫喊.

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麽样儿.如何救我则可.」

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

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风说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裡使小厮叫他去.」

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来.这个疖子终要出脓.只顾脓著不是事.俺每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淨.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直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

王三官道:「就认的西门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

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

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个礼儿便了.」

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

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

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

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便替他说说罢了.」

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

王三官道:「见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

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回来.他就便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教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每略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教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

众人听了.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说恁句有南北的话儿.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执杀法儿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来的事.你恁带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每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每.这事情也要消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

文嫂儿道:「哥每说的是.你每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每.你每来了这半日也饿了.」

众人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苦辣.不瞒文妈说.俺每从衙门裡打出来.黄汤儿也没曾尝著哩.」

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窜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边大酒大肉吃著.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著.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话说.」

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

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著:「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

一面先叫进文嫂.问了回话.然后才开大厅槅子门.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西门庆头戴忠靖巾.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

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

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来拜渎.岂敢动劳.」

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捨下.」

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

西门庆道:「彼此少礼.」

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

务让起来.受了两礼.西门庆让坐.王三官又让了一回.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

少顷.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有事.不敢奉渎尊严.」

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座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

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

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裡.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

王三官道:「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辱駡喧嚷.索诈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特来老伯这裡请罪.」

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此理.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那裡去搅扰.」

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

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叩谢.」

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

那王三官自出门来.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裡差人拿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裡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的好事.把俺每稳住在家.倒把锄头反弄俺每来了.」

那个节级排军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麽.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是正经.」

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

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儿都张著手儿要钱.才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你.你如何指称我衙门往他家讹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若不说.令左右拿拶子与我著实拶起来.」

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拿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叩头哀告道:「小的每并没讹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们.小的每并没需索他的.」

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些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恨.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裡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

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每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裡去.冬寒时月.小的每都是死数.」

西门庆道:「我把你这起光棍.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要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裡来.都活打死了.」

喝令:「叉出去.」

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是那个王三官儿.」

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不想有个底脚裡人儿又告我说.教我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裡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裡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只说衙门中要他.他从没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了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拿了来.扎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著那名儿不干.家中丢著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著这伙光棍在院裡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

月娘道:「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檯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裡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麽儿.还要禁人.」

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正摆上饭来吃.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

西门庆吩咐:「请书房裡坐.我就来.」

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裡面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

西门庆道:「我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每閒人儿.」

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

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

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把小张闲他每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裡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裡.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著我不说.」

西门庆道:「傻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裡.敢是周守备府裡.」

伯爵道:「守备府中那裡管这閒事.」

西门庆道:「只怕是京中提人.」

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还没曾起炕儿.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拿人.」

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

伯爵见西门庆迸著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著起来.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捕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绵羊驹䮫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著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

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麽大智谋.」

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裡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

西门庆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

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麽.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几个光棍来打了.」

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

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望讹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王三官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拿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

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

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

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

那王经向房子裡取出拜帖.上面写著:「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

伯爵见了.极口称讚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测.」

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每.只说我不知道.」

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

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裡.」

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见他.」

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家.」

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