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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舟垂下眼,不吱声了。
“噗——哈哈哈哈哈,”顾怀阳笑出了声,他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张gān涩苍白的嘴唇,好一会,才低低地说道,“姓郭的小子,当年他病得只剩一口气,被几个一同流亡的兄弟们勉qiáng拖着,要饭要来的口粮,大家互相节省着给他,这才救了他一命。他弟弟,没的时候才八岁,瘦得像个小猴子,小手那么大一点,拽着他的衣服角说‘哥,我饿,我想吃发面的饼子’,可是到死,我们也没让孩子吃上一口发面饼子。”
陆云舟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大哥。”
“如今那混账东西出息了,他还说要让我带着他们gān什么?”顾怀阳用一种轻缓得仿佛午后拉家常的声音说道,“抢粮?亏他想得出来啊,亏他想得出来!”
他最后一句的声调猛地拔高,一抬手将桌上的粗瓷茶碗给扫了下去,一声脆响碎成了好几瓣。
乱世中,他们为了生存,厚颜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劫富不济贫,利用朝廷漏dòng拼命敛财,甚至黑吃黑打劫山匪流氓,招兵买马,乃至于短短数年,便将海宁红巾军壮大到如今叫朝廷必须忌惮的地步。
然而怎能提着刀枪踹开百姓家的门qiáng抢粮食呢?
亡魂遍野,山鬼哀嚎,哪个能不惊、不苦、不颠沛流离提心吊胆?
说到底,百姓何辜?
就连他们这些逆臣反贼,刚开始的时候,哪一个又是就十恶不赦了呢?
想来,大概也就是前世不修,生不逢时。
“从现在起,叫所有人给我勒紧裤腰带。”顾怀阳站了起来,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坚毅之色,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陆云舟。
陆云舟有些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满熟悉的笔迹分明是施无端的,便是陆云舟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登时也忍不住面露微许激动:“大哥,这是……”
他想说和海宁的联系不是被全部截断了么,施无端是如何把信送过来的?
顾怀阳抬手打断他,说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告诉众将士们,从今日起,饮食供给减半,叫大家再撑上个三五日,三五日后,六爷那边定然有办法使我们脱困,不必忧心,只是……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我红巾军乃是勤王义军,上得天意,下承民心,不是围山称霸的跳梁小丑!谁要是胆敢骚扰百姓,横行街头,我便让他人头落地,我顾怀阳说到做到!”
“是!”
眼看着陆云舟转身出去,顾怀阳苦笑一声,披上铠甲,亲自到城墙上巡视去了。
如今东越被围,内有数十万大军,外有对方教宗高手坐镇,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如何将信送出去?
小六啊,如今我们兄弟生死成败,可就在你这里了。
施无端确实是第一时间得到了东越被围的消息,这使得他胸口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就从chuáng上站了起来,紧急致信孟忠勇,支起军帐,谁劝阻也没用——谁也没心情劝阻他了。
海宁jīng锐尽被顾怀阳带走,若是解不了东越之困,前途便艰险了,十数年苦心经营可能付之一炬,所有人都站在了这风口làng尖上。
随后,施无端调兵,却并不硬攻东越,着李四娘亲自带人奇袭了漳州之南的皖江、会宁、赵家渠三地,直bī漳州大粮仓湖州。
竟像是要来一出围魏救赵。
海宁郡中,施无端夜夜睡不了几个时辰,正还是肺腑受伤,每日兰若送药的时候,都听他咳嗽得撕心裂肺,见她端药过去,也不过点点头,道声谢,连眉头也不皱一个,仿佛喝水似的将一碗黑乎乎苦极了的药往嗓子眼里一灌,头也不抬。
来自各地商队的隐秘渠道的信息、地图、书信、战报搅成一团,摊了他一桌子,兰若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照顾人的丫头,为了避嫌,从来也不往跟前走,只是将药递上去便退到一边,等着他将空药碗递回来。
灯影下施无端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那样子叫兰若想起一个词——铁石心肠。
她忍不住想起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会对别人狠心,实在算不得什么,心肠最硬的人,对自己也是一样狠心。
兰若便疑惑起来,她想,六爷是这么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人,尤其对别人笑起来的模样,叫人觉得心里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扫了一下似的,怎么会是狠心的人呢?
施无端并没有在海宁停留很久,李四娘动手不几日,他便不顾伤情带着剩下的兵马开拔了,兰若随军,施无端可怜她是个手无缚jī之力的姑娘,便将她与军医们放在一起,平时只需要帮着送药照顾一些军中病患,后来又担心她吃不消,单独给她预备了一辆车,里面铺了厚厚的垫子。